□ 啟 功

1924年,清代宣統皇帝溥儀被逐出宮后,成立了北京故宮博物院。后來經點查,方才把宮內舊藏的各種文物公開展覽。溥儀出宮以前,曾將一些卷冊名畫由溥杰帶出宮,轉到長春,后來流散,也有一部分收回。所以,北京故宮博物院初建時的古書畫,大部分是大幅掛軸。
我十七八歲從賈羲民先生學畫,同時由其介紹并向吳鏡汀先生學畫。那時正是故宮博物院陸續展出古代書畫之始,每月一、二、三日為優待參觀的日子,每人票價由一元錢優惠至三角錢。每月初都有少部分陳列品更換。其他文物我不關心,而古書畫的更換和添補最能引起我的興趣。那時面對大量名家巨跡,真是眼福之富,震動之極。
每次走入陳列室,都仿佛踏進神仙世界。展覽不常更換的為范寬《溪山行旅圖》和郭熙《早春圖》,總擺在顯眼位置,我曾對這兩件“經典的”名畫發出“還是這件”的怨言。后來得到這兩件作品原大的復制品,輪換著掛在屋里十多年都未看夠,也算對當時怨言的懺悔吧!
比故宮博物院成立還早些年的“內務部古物陳列所”,由北洋政府內務總長熊希齡所創設。他把熱河清代行宮的文物運到北京,成立收藏陳列機構,分占文華、武英兩殿,文華陳列書畫,武英陳列其他銅器、瓷器等。古書畫當然比不上故宮博物院的那么多、那么好,但有兩件名畫極其重要:一是失款夏圭畫《溪山清遠圖》,一是傳為董其昌縮摹宋元名畫《小中現大》巨冊。其他除元明兩三件真跡外,可以說乏善可陳了。
故宮博物院初建時的書畫陳列,曾一度分散,主要展室是鐘粹宮。除有些特制的玻璃柜可展出些立幅橫卷外,寬大或次要些的掛幅只好分散陳列在上書房、南書房和乾清宮東北頭轉角向南的室內。大部分直接掛在墻上,粗些的卷冊攤在室內中間擺開的桌案上,有些用玻璃片壓著。《南巡圖》若干長卷則橫展在坤寧宮窗戶里邊,沒有玻璃罩。這在今天看來是不可思議的,但也足見當時藏品充斥、陳列工具不足的窘境。
在每月月初參觀時,常常遇到許多位書畫家、鑒賞家老前輩,我們這些年輕人就更幸福了。聽他們的品評、議論,增加我們的知識。特別是老輩們對古畫真偽產生不同意見時,更會引起我們的求知欲。《石渠寶笈》所著錄古書畫固然并不全真,老輩的鑒定意見也必有參差。但這些過程,鍛煉了我思考、比較以至判斷的能力,是我們學習鑒定極好的課堂。
抗戰爆發后,文華殿、鐘粹宮的書畫隨大批文物南遷,幸而沒有遇到風險損失。抗戰勝利后,長春流散出的那批卷冊又被畫商販運聚到北京。于是,故宮博物院召集老輩專家鑒定、選擇、收購其中的重要作品。這時我已到中年,并蒙陳垣先生提挈到輔仁大學教書。同時,沈兼士先生又在故宮博物院委派我一個專門委員的職務:在文獻館看研究論文稿件、在古物館鑒定書畫。我除了看稿子之外,還參與鑒定收購古書畫的會議。不僅飽了眼福,還可親手展觀翻閱,連裝潢制度都得到進一步了解;同時還獲聞許多老輩的議論,比若干年前在故宮參觀書畫陳列時的知識不知增加了多少。
新中國成立后,國家成立文物局,由鄭振鐸任局長,王冶秋、王書莊任副局長。這時,古書畫不再允許隨意出口國外,于是逐漸聚到文物局。一次,在文物局辦公的北海團城玉佛殿內,謝稚柳、朱家濟、徐邦達三位先生共同鑒定了相當數量的書畫作品。這次鑒定澄清了許多名畫的真偽問題,如梁楷《右軍書扇圖卷》、倪瓚《獅子林圖卷》,皆有過影印本,通過目驗原跡,得知為舊摹本。后來,許多名跡陸續出現,私人收藏也陸續捐獻國家。除故宮外,上海、遼寧兩大博物館都各自藏入許多《石渠寶笈》著錄的舊藏名作。此外,未入編《石渠寶笈》的書畫名作也發現不少,分藏于全國各博物館。

《靜坐清游》五言聯 啟功
《石渠寶笈》中所著錄作品,除流散到國外的還有些尚未發現,如未被私人所藏,大概已淪于劫火;而經過動亂,國內私人所藏幸存的可能也無幾了。已發現的重要作品多藏于北京、遼寧、上海三大博物館,散落其他較小文物、美術機構的,也便成了重要藏品。經過多次的、巡回的專家鑒定,大致都有了比較可靠的結論,但也出現些新情況。即某些名跡成為重要藏品后,便不易獲得明確結論,譬如某件曾經舊藏者題為唐代的書畫,經鑒定后實為宋代,這本無損于文物的歷史價值,卻能引出許多麻煩。古書畫的作者雖早已蓋棺定論,而“其作品”卻仍無法論定。對古書畫真偽的確定還有待于未來的條件,如科學的鑒別技術、未來的補充和糾正、歷史文獻研究的廣博深入,等等。到時,古書畫的真名譽、真面貌,必將另呈一番繽紛異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