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高臺》是漢鼓吹鐃歌十八曲之一。《樂府解題》曰:“古辭言:“臨高臺,下見清水中有黃鵠飛翻,關弓射之,令我主萬年。” 《樂府詩集》也收有魏文帝曹丕所作《臨高臺》。南北朝以來的詩人則將《臨高臺》視為詩題,在這一古題的形式和內容上作了翻新,謝朓,沈約,王融,蕭衍等人皆有《臨高臺》同題詩作,然其中成就高低有別,表現手法也有差異。
正所謂“見多方能識廣”,有比較方有鑒別。比較可以分為縱向比較和橫向比較,縱向比較可以知興衰,辨成就;橫向比較可以析風格,得新趣。筆者以沈約,蕭衍,王融三人所作《臨高臺》為橫向比較對象,賞析南北朝五言詩藝術,品味千古流傳的登高情結。
粗略一看,沈約和蕭衍所作《臨高臺》從構思到意象選取都頗有相似之處,但仔細斟酌,兩首詩所營造的意境,情感,結尾的落筆又各有巧思。從大體來看,兩首詩的構思相似之處在于都是首二句開門見山,點明詩題為登臨之作,三四句描寫目之所及,下四句觸景生情,抒發心之所感。在意象的選取上,都有“山”“河”“洛陽道”,但同樣的意象,所營造的意境卻大相徑庭。沈約所作意境幽深寂寥邈遠,蕭衍所作意境更為壯闊。在情感的表達上,同樣表達登高望懷,游子思念之情,但呈現的方法很不同。
一句一句來看。首句沈約作:“高臺不可望,望遠使人愁。”高臺本就常用于登高望遠,詩人卻說“不可望”,起勢突兀,令人生疑。接著“望”字頂針,說明不可望的原因——“使人愁”,使首句開篇就有幾分無奈的感傷基調。再看蕭衍所作:“高臺半行云,望望高不極。”這一句同樣起勢突兀,聚焦點卻不同,而是用夸張的手法著力刻畫高臺之高。“望望高不極”用兩個“望”字仿佛刻畫出行人極力往伸長脖頸高臺之上眺望的場景,但望不到盡頭,從而襯托出高臺的雄偉壯闊。
再看到三四句,描寫高臺之上的目之所及。沈約作:“連山無斷絕,河水復悠悠。”作者從大處落筆,以高臺的視角營造寂寥遠闊,具有無限性的意境。這句的巧妙之處首先在于時空交感。“連山無斷絕”是從視覺上空間的無限延展,而“河水復悠悠”的“悠悠”有時間上的長久之意,更加深了詩的邈遠意味。其次在于動態之美,“連山”“悠悠”都有線條上的流動之感,使詩歌不失靈動。延綿不絕的動態與詩歌所抒發的情感的延綿恰好照應,使全詩耐人尋味,余韻不絕,徘徊不去。再看到蕭衍所作:“草樹無參差,山河同一色。”與沈約之作相比,差異首先在于色彩上,“草樹”之綠有煥新之感。其次是意境的營造上,延續上兩句的壯闊,營造的是實感性的意境,更著力于整體的角度刻畫,“無參差”“同一色”突顯出山河草樹渾然一體的宏偉大觀,有“狀溢目前”,使讀者身臨其境的效果。
在描寫完景,五六句起抒發臨望傷懷的愁思。沈約作:“所思竟何在?洛陽南陌頭。”作者采用自問自答的形式,這個回答看起來不過是語氣平淡的敘述而已,但是作者此時羈旅南京,“洛陽”這個地點在高臺所望千里的山河之外,其中暗含著無奈,惆悵,憂傷。再看“可望不可見,何用解人憂?”全詩到這里,用反問的形式使惆悵,憂傷達到頂峰。從結構上看,呼應首句“望遠使人愁”。
再看蕭衍所作:“仿佛洛陽道,道遠離別識。”詩人筆鋒一轉,氣勢緩和,轉向言情的正題。在渾然一體的山河草樹之中,詩人努力凝神遠眺,終于辨別出一條仿佛就是通往洛陽的小路,作者為什么要極力辨別這條路呢?“玉階故情人,情來共相憶。”兩首詩同樣表達思念,但呈現的角度和方式不同。沈約著力在自身深陷思念時無奈惆悵的語氣,而蕭衍側重雙方互動畫面的展現,暗含雙方遠眺的動作來表現思念之深。沈約所作更為悲傷惆悵,而蕭衍所作多了幾分溫馨之感。
根據以上逐句分析,兩位詩人運用的都是情景分寫的手法,皆有巧妙之處,但從情感的融匯和組織的連貫上,私以為沈約所作更勝一籌。沈約所作扣緊首句“愁”字,尾句“憂”字扣回,全詩渾然一體,情感更為醇厚。而蕭衍所作,由前四句的壯闊到后四句的柔和,雖也形成大小之比的表達效果,但稍顯突兀,相比起來情感和意境的融匯上便顯得不夠連貫。總的來說,這兩首五言詩都具有魏晉南北朝時期語言質樸真摯,情感雋永的特點,語言不過是家常語,卻余韻悠長,抑揚有致。
而王融的《臨高臺》與沈約和蕭衍所作則有較大區別,也是同題作品中寫的較好較有特色的一篇,全詩基本都在描繪目之所見,意象豐富,辭藻更為華麗,聲韻更為和諧,有明顯的向五言律詩過渡的痕跡。
首先王融所作詩的畫面趨向繁復而含意倍增,“花”“鳥”“云”“月”的意象比“山”“河”“洛陽道”要精致小巧許多,景物描寫更趨向于小處著筆。其次,更重視展現時空變化,虛實交加,在短小的詩中展現繁復虛實的圖景,雖前兩首也包含這種技巧,但王融所作會更加明顯。第三,景物描寫的技巧更為成熟,王融所作景物自上而下,由近及遠,層次清晰。第四,側重于用大量篇幅來描寫景物,脫離了登高望遠詩“登高——望景——抒情”的模式,所寫之景包括所見與未見,可以說是王融的創新。第五,辭藻更為華麗,聲韻更加和諧,與沈約、蕭衍所作的平和質樸真摯產生了較大區別,有向五言律詩過渡的痕跡。
南北朝《臨高臺》三首同題作品,在形式和內容上各具特色,從中可以窺見南北朝詩詞發展的軌跡。沈約,王融,謝朓都是永明體詩的代表人物,倡導聲韻,講求寫作技巧,追求流轉圓美、通俗易懂的詩風和寫景抒情有機地融為一體。但沈約所作還是較明顯地具有語言質樸,情感雋永的特點,王融所作就明顯地具有“永明體”的特點,由此可見一種新的詩歌理論及體制從倡導到成熟需要一個較長的過程,而舊的體制與寫法運用起來往往更加得心應手。
縱觀歷史長河,中國古代文人登高望遠的身姿各異,或傷春悲秋,或懷人懷鄉,或發“思古之幽情”,或抒家國身世之慨嘆,或抒滄海一粟之無力。無論何種情感,都借助詩歌藝術穿越了千年時間的激蕩,讓如今的我們聽到那一聲聲來自高樓的嘆息。
作者簡介
袁心如(2000—),女,漢族,廣東省汕頭市人,本科,單位:華南師范大學漢語言文學(師范)專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