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語:
2020年12月,深圳市文藝評論家協會與深圳大學人文學院、深圳大學美學與文藝批評研究院合作,舉辦了第二屆深圳文藝評論研修班。這是繼2019年第一屆深圳文藝評論研修班后舉辦的第二屆。由于受新冠疫情影響,這屆改在線上舉行,主題是“藝術學和藝術評論”。線上與線下,效果不一樣。線下的面對面交流,當然效果是最好的,但線上也有線上的好處。這次研修班,原本是以深圳的青年評論家為授課對象。目的是通過講座,提高深圳的文藝評論水平,并組織青年文藝評論團,提供文藝評論實踐的機會。但這次講座,由于在線上舉行,在全國的文藝理論界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北至黑龍江,南到海南島,全國有近千名學者和學生在線聽講。應聽眾的要求,我們安排了記錄,并請講課專家審核和整理記錄稿。參加講課的都是中國美學和藝術學界的著名專家,他們能將自己的研究成果以深入淺出的形式講出來,對于大眾是一個難得的機會。本刊開辟專欄,將他們飄蕩在互聯網上的深刻思考,以連載的形式記錄下來,供更多的人分享。
—高建平
這屆研修班的主題是藝術學,我講第一講,起一個拋磚引玉的作用,講的題目是關于藝術的邊界問題。這看上去是一個常識:某物是藝術,某物不是藝術,這似乎很容易區分。桌子不是藝術,桌子上放的雕像是藝術;文字本身不是藝術,用文字寫出來的詩成了文學,字寫得好看成了書法,就是藝術了。
但是,問題又不那么簡單。在藝術與非藝術之間,有著種種模糊的中間狀態。有人字寫得好,有人寫得不好,字好到什么程度才是書法家?每一個班級都有幾位歌唱得不錯的同學,這些同學的唱歌水平比起一些歌手來說,好像并不差。繪畫也是如此,很多人都能畫幾筆。但是,唱到什么水平,畫到什么程度,就是藝術了?這些都是不容易回答的問題。
如何確定藝術的邊界?仍要歸結到劃分藝術與非藝術的依據上。這就引導人們去尋找藝術與非藝術的不同之處。
這方面的工作,早就有人在做。我們都知道柏拉圖講過“摹仿”說,“摹仿”成為藝術與非藝術的區別。他講了一種“三張床”的理論,說床有三張:第一張是理式的床;第二張是木匠所打造的現實的床;第三張是畫家所畫的床。
木匠不能憑空打造出一張床,他要照一張床的樣子來打造床。但是,這個樣子從哪來?木匠跟他的師父學,師父再跟師父的師父學,由此代代相傳。但是,這仍然是在一個層面,即現實的層面上活動,是照樣制作。照樣制作,就有一個“樣”從何來的問題。柏拉圖所說的摹仿,是要超越這個層面。歸根結底,木匠所摹仿的,應該是另一個層面的事物。這就是柏拉圖所謂的理念的世界,朱光潛先生將“理念”譯成“理式”。還是以床為例,木匠不能憑空想出床,最初的原創,來自于理念的世界,是床的理念,或者說是范式。這個范式,是神的創造。從存在論的層面看,理念世界的床,構成了最真實的存在,現實世界中木匠所打造的床,是理念世界的床的摹仿。這就構成了兩個世界:一個世界是本質的,另一個世界是現象的。
除了這兩個世界以外,柏拉圖還設想了第三個世界,就是藝術的世界。在理念的世界,神造了一張床;在現實的世界,木匠打造了一張床;而在藝術的世界,畫家畫了一張床。木匠摹仿了神造的床,而畫家摹仿了木匠的床。正如木匠的床與神所造的床處于不同的存在論層面一樣,畫家的床與木匠的床也處于不同的存在論層面。
摹仿與被摹仿是不同的。一方面,摹仿要逼真,惟妙惟肖,甚至能夠以假亂真。但假的真不了,也不能弄假成真。如果摹仿者打造了另一張一模一樣的床,他就不是畫家,只是另一位木匠,與木匠屬于同一個存在論層面。畫家畫了一張床,再真也只能掛在墻上,不能躺上去。
由此,我們有三個世界:第一個世界對于柏拉圖來說是最真實的理念的世界;第二個世界是現實的世界;第三個世界是藝術的世界。柏拉圖是用床來舉例說明,他在另一處還曾用刀來舉例。這樣的例子,可以適用于萬事萬物。這張桌子、這個柜子、這座房子,現實生活中人所造的一切,都有三重存在,即理念的存在、現實的存在,以及藝術的存在。
關于這三重存在說,還可以擴展到并非人所制造的自然物。我們所見到的山川樹木、江河湖海、鳥獸魚蟲,都有上述三重的存在。理念的存在,是事物背后的本質;而藝術的存在,是對現實世界的摹仿。
柏拉圖曾經譴責藝術家和詩人,要把他們趕出“理想國”,理由有兩條:第一條,藝術經歷了雙重的摹仿,是影子的影子,真理性成分稀薄;第二條,藝術家們專門喜歡摹仿靈魂的低下部分,以取悅觀眾。盡管這種種對藝術的敵視,柏拉圖所提出的藝術與現實的區分,卻成為最早關于藝術的理論。
柏拉圖的理論成為傳統,在歐洲被繼承了兩千多年。此后有很多人在細節上作了修正,例如亞里士多德和普羅提諾,都有很多修改。在中世紀,有更多的變化。但是,由摹仿說所奠定的藝術與非藝術的關系,基本上得到了延續。
現代藝術觀念是18世紀才出現的。歐洲社會自文藝復興起,逐漸向現代轉型。其中,大學的出現和發展特別值得注意。這時,有許多新的大學建立起來,大學進行分科教育,形成了人們對知識分類的需要和沖動。從自然科學的分科,到眾多人文學科的出現,再到各種社會科學分支的形成,歐洲社會從17至19世紀經歷了從傳統向現代的轉型。
在這個時代有一個人叫夏爾 · 巴托,他在1746年寫了一本書叫《歸結為同一原則的美的藝術》(Les beaux arts réduits à un même principe, 又譯《簡化為單一原則的美的藝術》等),書中提出了“美的藝術”的組合。他認為,詩歌、繪畫、雕塑、音樂、舞蹈,再加上建筑與演講術,可組成“美的藝術”,它區別于一般的手工藝。
巴托認為,這七種“美的藝術”都是在摹仿。這種觀點引起了很大的爭論,反對的人會問:音樂如何摹仿?舞蹈僅僅是摹仿嗎?詩歌在摹仿什么?類似的反駁,從巴托時代就開始了,到浪漫主義興起以后,更是引起了全面的批判。
然而,我們可以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巴托的意義。從柏拉圖的意義上講,藝術屬于另一存在論層次。藝術家像是拿著一面鏡子,將世界上的一切都映在他的鏡子里。藝術是鏡中月、水中花,是畫出來的餅。但是在巴托那里,摹仿具有完全不同的意義。柏拉圖由于藝術是摹仿而驅逐藝術,巴托卻正是由于摹仿而肯定藝術。
藝術與工藝不同,從而藝術家也與常人不同。我們說這個人是藝術家、詩人或者畫家,就有對于他的和常人不一樣的一種預期。這是古代社會特有的現象,這個現象在夏爾 · 巴托這里被強化。從巴托開始,現代藝術體系被建立起來。
中國人用“藝”和“術”這兩個字的連綴翻譯Art。這兩個字各有其起源:“藝”原指“種植”,后用來泛指才能;“術”是小城中的道路,后來有“技術”和“方術”一類的意思。但將這兩個字連綴,并用來翻譯Art,是20世紀才出現的現象,可能最早還是從日譯中學習而來。
在英文中,有art、Art和the fine arts三種表達。這三者我們都翻譯為“藝術”。有一個大家都很熟悉的藝術史家叫恩斯特·貢布里希。在他的《藝術的故事》(The Story of Art)一書中,多次出現一句話:以大寫字母A開頭的藝術是不存在的,只有藝術家。這種表述,顯示出對藝術問題的焦慮。
巴托所提出的“5+2”體系,成為后來建構現代藝術體系的雛形。在此基礎上,一些新的藝術門類被增加進來。這種增加,主要還是遵循著區分藝術與工藝的精神,包括原有各藝術門類的交叉,也包括一些建立在新媒體中的新的藝術形式。隨著社會生活的發展,現代藝術體系不斷擴大。直到20世紀,才出現新的趨向—要將一些原本被排除在外的工藝、通俗大眾藝術等重新包括進來。這種美學體系,是the fine arts,或者簡稱為the arts。
以大寫字母A開頭的Art,通過強調與art或arts的區分而形成。如果說,the arts是說明了藝術的外延的話;那么,Art是致力于藝術的內涵,強調它與日常生活用品、工藝品,以及通俗大眾的娛樂用品之間的區別。
巴托關于現代藝術體系的構想,是在1746年提出的。這與現代美學觀念的提出,差不多是同一個時期。鮑姆嘉通于1735年出版《關于詩的思考》(Meditationes Philosophicae de Nonnullis ad Poema Pertinentibus,又譯《詩的哲學默想錄》)一書,提出了aesthetics(美學)這個學科名稱,他在1750年和1758年出版了以此為書名的兩卷著作,推動了這一學科的建立。
巴托對藝術的這種區分,也與正在進行中的《百科全書》的編撰處于同一時期。在經過一些爭論和修改以后,《百科全書》采用了這種對藝術的分類,從而使現代藝術體系被更多人接受。
在現代藝術體系形成以后,觀念上的區分迅速推動了現實中一些建制的建立,如一些與藝術有關的研究院所、藝術雜志;藝術的演藝場所,如歌劇院、話劇院;還有藝術展示場所,如展覽館、畫廊、博物館,等等。由此,就形成了一大批相關的從業者。
前面提到,一個人的字寫得還可以,是不是他就是書法家了?歌唱好了,是不是就成了歌唱家?其實,藝術還存在于建制之中。你的字參加展覽了嗎?被展覽館的館長認定了嗎?有雜志給你做過評論嗎?給你做評論的雜志級別如何?評論家的名氣如何?你的字可以賣什么價錢?有估價嗎?你參加了某個專業協會,成為會員、理事、常務理事、副會長、會長了嗎?你的字被寫進書法史書了嗎?所有這些都是建制,這些建制影響著藝術的評價。藝術欣賞已經不再是想象中的肉眼觀看赤裸的對象。對象屬于社會,也被種種建制包圍著。純粹的直觀是不存在的。
藝術定義的出現,恰恰是由于藝術變得很難定義。你成為書法家,是由于字寫得好,還是由于你寫的字被博物館和藝術館收藏、展覽、受到評論家評論了?你成為歌唱家,是由于你唱得好,還是由于你在某個重要的場合、舞臺演出了?對此,可以有各種不同的意見。
我們說某個人是搞藝術的,是指這個人入了這一行。我們說某個人“出道”了,是指他在這一行內經過打拼,形成了自己的影響。光有才能不行,還沒有入行,還不能稱為藝術家。而所謂的“入行”或“出道”,是指這個人進入藝術的建制之中,并經過努力,獲得了自己的地位。從這一點,我們就可以開始一種對藝術建制的理解。藝術既是由技能決定的,也是由建制決定的。并且,這種建制對確定一物是否是藝術,更具有直接影響。
關于藝術的定義,人們還發現,有兩種可能:一種可能是評價性的定義,這是從作品的優秀程度來著眼。畫得好的畫,是藝術品;畫得不好的涂鴉,就不是藝術品。字寫得好,歌唱得好,舞跳得好,都能成為藝術品;否則就不是。這種評價是審美的評價,藝術是與美結合在一起的。
另一種可能是區分性定義,這是將人的活動分類,有些是藝術活動,有些不是。工人做工、農民種地、士兵打仗、學生學習、商人經商,各種行業的人從事著自己的事,這都不是藝術。只有寫詩、畫畫、唱歌、跳舞的人,所從事的活動才是藝術活動。藝術是一種類型的人類活動,藝術品是這種活動的產品。
這后一種定義,就產生了一種可能:從事藝術活動的人,所制作出的產品并不很美,也能成為藝術品。原因在于,他所從事的行業已經被確定為藝術,這個行業所生產的產品,就必然是藝術品。
人們還可以提出這樣一個問題:不好的藝術品是不是藝術品?從邏輯上講,不好的藝術品,已經是藝術品,只是“不好”。這里所謂的“不好”,可能是技術上不純熟,不夠美。然而,它們仍然是藝術品。由此從邏輯上再往前推進一步,藝術家不再追求美,藝術家所制作的就是藝術品,與美無關。
在當代,藝術與美真的分離了嗎?首先說先鋒藝術的挑戰。現代主義有塞尚、高更、梵 · 高、馬蒂斯、畢加索,他們的藝術走向抽象,尋求線條、色彩獨特的意味,追求線、形、色的獨立性,而不再是柏拉圖式的“摹仿”。這時,藝術與美并沒有分離。
那些被稱為后現代的藝術,則很難與美聯系起來。一個著名的、被理論家們討論得特別多的例子就是杜尚的《泉》。把小便池當成是一件藝術品,是由于它的光澤和造型?阿瑟 · 丹托說,既不是光澤,也不是造型。藝術與它的感性特征無關,也與美無關。再例如杜尚將一個自行車的車輪裝在凳子上。板凳原來是供人坐的,自行車是供人騎的;輪子裝在凳子上以后,坐不得也騎不得,就成了藝術品。還有許多現成品、拾得的漂流木,都可以成為藝術品。對于美學家們來說,這是驚世駭俗的。
對于這些后現代的藝術,理論家和美學家們普遍持否定的態度。包括前面提到的貢布里希、在20世紀前期很有名的約翰 · 杜威、符號論者蘇珊 · 朗格、格式塔心理學美學家魯道夫 · 阿恩海姆等,那個時代的許多美學家對這種藝術潮流普遍持否定的態度,有意識地避開。
從1917年杜尚的《泉》問世,到20世紀中期,經過了很多年,經歷了很多事,才出現一派美學家關注這些藝術現象,并試圖為它們尋找定義。
給藝術下一個定義,按照這條定義來確定某物是藝術、某物不是藝術,實際上是非常難的。我們在下定義時,喜歡按照形式邏輯屬加種差的辦法。屬表明一物屬于哪一類,而種差表明一物的獨特特征。現代藝術體系是根據“美的藝術”來建立的。正如前面所說,這種建構致力于區分藝術與工藝,從而以“美”這一種差來作這種區分。然而,面對后現代藝術,屬加種差的下定義的方式顯然已經行不通。一些被認定為藝術的物品顯然不美,不僅不美,而且不丑,不具有任何引人注意的感性特征。
首先挑戰屬加種差的藝術定義的,是莫里斯 · 韋茲,他根據維特根斯坦的理論,提出藝術品之間具有“家族類似”(family resemblance)。所謂的“家族類似”,用俗話說,就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一家人有其特點,從長相到行事風格,都有其相似之處。但是,這種相似之處又說不清道不明,覺得像又說不出究竟哪里像,是一種感覺性的存在。他認為,藝術品之間,也具有這種“家族類似”的關系。他的這種做法,是在下定義,實際上又在取消定義。
喬治 · 迪基反對這種理論,提出了“藝術建制論”(institutional theory of art)。這方面的道理,我在前面已經說了。一件物體是藝術品嗎?這是由博物館的館長、藝術雜志的主編、藝術史的撰寫者、藝術評論家們等決定的。這個道理看起來很可笑,這些人說是就是嗎?也不管好不好、像不像、美不美?但是,這實際上就是過去常有的一種操作。藝術家也在努力,不斷在各種藝術的建制之中活動,參加各種展覽或演出,在各種評獎中爭取獎項,求得批評家的認可和評論。最終,藝術家才能獲得地位,藝術品才能產生影響。
丹托批評迪基的“藝術建制論”,認為藝術品要通過闡釋獲得意義。這是將藝術定義的依托,從物質性的“建制”拉回到觀念性的“闡釋”上來。迪基的藝術“建制”,給人以一種無理的感覺。一批代表“建制”的人說它是,它就是,不是也是。他們認定了,這是藝術,這就成了藝術。丹托則說,需要講“理”,要根據一定的道理來進行闡釋。這個“理”隨著時代的發展而發展,因此有可能過去不被認為是藝術的東西,現在被認為是藝術。兩件外觀上無差別的事物,也可能一件是藝術,另一件不是。
另一位重要的分析美學家納爾遜 · 古德曼,更進一步提出了“什么時候是藝術”的問題,這就給藝術定義加進了一個時間的維度。同樣的事物,在此時不是藝術,在彼時就可能是藝術;在此空間不是藝術,在彼空間就成了藝術。在中國古代的春秋戰國時期,青銅器不是藝術品,而只是實用品和祭祀用品;而現在,我們將它放在博物館里,研究它的造型美。在古代,前朝時的祭祀之物,到了后代就成了審美對象,這種現象屢見不鮮。一物因其所處空間的改變,也可能被藝術化。非洲人的日用品,到了歐洲就被當作藝術品來欣賞。印第安人的弓箭,被放進博物館,成為現代人的觀賞對象。前面說到的杜尚的《泉》,也是將小便池換了一個地方,改變了它的空間位置。
近些年來,中國的先鋒藝術得到了很大的發展。不僅在中國,在世界上也有著很大的影響,在北美和歐洲等很多地方,中國的先鋒藝術受到普遍的關注。對此,理論研究也相應要跟上,如何解釋先鋒藝術的挑戰,分析美學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當然,分析美學也是很古老的理論。
到了21世紀,藝術的邊界有了新的突破,在這方面,對藝術發展構成最大挑戰的,是市場和科技這兩大動力。一方面,大眾文化發展起來,從機械復制到電子復制,藝術載體發生著深刻的變化。新的媒體正在改變著人們的生活,從廣播到電視、網絡視頻,人們被圖像包圍,從而對藝術的感覺也在改變。
過去,藝術品存在于博物館和劇院之中;現在,這一切都可以存在于電腦之中、互聯網上。人們正在被新媒體包圍。一個人一年中去博物館和劇院的次數屈指可數,但每天都要看許多次手機。那些占據著我們時間的事物,也在占據著我們的生存空間。
關于藝術邊界的探討,杜威在《藝術即經驗》(Art as Experience)一書中,談到了三個連續性:即藝術與非藝術、藝術與工藝以及高雅藝術與通俗大眾藝術的連續性。他認為,當我們試圖探討藝術的本質時,不要從公認的藝術品出發,而要繞道而行,從生活出發。藝術是和生活聯系在一起的,是生活的一部分。杜威做過一個有趣的比喻,他說藝術與生活的關系就像山峰和大地的關系,不要以為一座山是天上掉下來的一塊大石頭落在了地上,山是地質學上的造山運動形成的,常常是地質板塊相互擠壓的結果。例如,喜馬拉雅山是太平洋板塊與印歐板塊相互擠壓形成的,山只是大地的凸出部分。同樣,生活中到處都有藝術性,而藝術品只是集中地體現了這種藝術性。
對于杜威來說,藝術是經驗。生活中到處都有經驗,所謂經驗,是我們與事物相遇所發生的一切。對于人來說,這是無所不在的。但是,不是所有的經驗,都是審美經驗。杜威有一種“一個經驗”的概念。日常生活中的經驗,常常是零碎的、不斷被干擾的。我們看某物,別的物又加了進來;說一段話,說不完就被打斷或叉開了;做某件事,沒有做完就插進來別的事。生活就是這樣,到處都充滿著經驗之流,但又相互交叉交匯。我們常說話說一半就忘了,做事心不在焉,都不能形成完整的“一個經驗”。經驗本身有實現其完整性的要求,經驗得到了延續,就會產生愉悅感;相反,被打斷就會產生挫折感。我們聽一個故事、看一場電影、下一盤棋,中途被打斷了,就會感到不快;做一件事,也是有將它做完、做圓滿的內在要求。這些都是“一個經驗”本身的要求。
“一個經驗”觀念的提出,歸根結底,是要克服那種將審美經驗神秘化,看成是一種特殊的“內在感官”所獲得的經驗的傾向,而看到審美經驗與日常生活經驗的聯系性。由此,我們對藝術也就有了一個全新的認識:它和人的日常生活經驗聯系在一起;藝術家也不是一些特別的人,他們與普通人同樣生活,也同樣具有審美感受,只是他們的感受更敏銳而已。
彼得 · 比格爾在談論先鋒派藝術時,指出先鋒派藝術要打破藝術與非藝術的界限。丹托和喬治·迪基等人論述現成品成為藝術的可能。杜威在講藝術與非藝術的聯系性。沃爾夫岡 · 韋爾施講日常生活審美化。那么,藝術的邊界是否還存在?聯系性是否是指邊界的模糊?這是當代美學所面臨的重要問題。
實際上,藝術的概念本身就是建構起來的,它也隨著歷史的發展而發展變化。舊有的藝術邊界過時了,藝術的邊界得到了擴展,這并不等于藝術從此就失去了邊界。先鋒派藝術、通俗大眾藝術,都對原有的藝術邊界構成了挑戰。但是,恰恰是在這時,理論研究者加強了對藝術的定義,藝術的本質以及藝術邊界的意識。超越與重建,是一個雙向的行動。一方面,聯系性不等于沒有區分,山是大地的凸出處,但畢竟山還是山,山峰與大地畢竟還不是一回事,只是不像過去所理解的那樣,具有完全不同的存在論層次上的存在而已。另一方面,藝術是針對日常生活的一種表述活動。有理論家說,藝術是生活的救贖;也有理論家說,藝術是生活的改造;藝術不是迷幻藥,而是解毒劑。這些觀點說明,藝術還有這樣一種功能:它不能只是生活的一部分,還要針對生活發言,對生活的改造起作用。
藝術與生活的區別,還在于藝術不能只是生產,還是創造。沒有原創,就沒有藝術。從這個意義上講,藝術也與日常生活不一樣。藝術的邊界是移動的,隨著時代的發展而變化。就是說,藝術沒有固定的邊界,但這不等于藝術就沒有邊界。藝術邊界被打破了,還會重建。那種所有的人都是藝術家,所有的作品都是藝術作品的觀點,只是一種烏托邦,不可能實現。
我有這樣一個想法:藝術與通俗大眾藝術以及文化創意生產的產品相比,就像我們平時在說話時,有“對你說” 和“對你們說”的區分。通俗大眾藝術和文化創意生產,更多地是在“對你們說”。我站在講臺上說話,是在對“你們”說;在私人場合,我是在對“你”說。對“你們”說時,我是在面對你們中的平均數,更多地考慮表達一面;而對“你”說時,我要考慮你的一切,讓你與我達成溝通。中國古代有“知音”的傳統,伯牙鼓琴,只有鐘子期能聽懂;鐘子期死后,伯牙就不再鼓琴。藝術是一種原創的、更具個人性的東西,我把我想要表達的、內心東西傳達給你,形成了一種心心相印的知音的關系。
藝術邊界的探討給我們帶來了一個全新的話題,那就是,藝術其實還是存在于一種重建活動之中,這種重建依賴于一種原創性的思想和情感的表達,創造的邊界才是藝術的邊界。
我曾談過“新感性”這個概念,“新感性”是一個大詞,很多人都在說,這可能需要專門講。我所講的不是感性的認識和感性的知覺,而是在人的感性活動基礎上建立的一種新感性。關于這個問題,我寫過也講過,時間所限,這個話題留待下次再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