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靳尚誼
1950年夏天,我們去南京浦鎮機車廠體驗生活。工廠請學校給廠里畫一幅毛主席油畫肖像。這項任務應該由四年級學生靳之林完成,他學過油畫。我當時才一年級,既好奇又興奮,非常想試試,于是跟在靳之林后面,幫他畫。我根據毛主席標準像的照片,在1米高的畫布上打格子,畫素描,再涂顏色,我覺得用畫筆一筆筆把顏色擺在布上,再把它們銜接起來,有意思極了。我工作得極為認真、努力,幾天就畫完了。由于素描還行,畫得基本上像。靳之林又幫我調整了顏色,算是完成了任務。這是我第一次摸油畫,我想,就是從這時候起,我開始愛上油畫的吧。
我在國立北平藝專度過了本科生和研究生的學習生活,但是,對于什么是油畫,或者說油畫色彩的美表現在哪里,可以說是一無所知,因為我們沒有上過油畫課,也沒進行過色彩訓練,僅僅自己課下摸過幾次油畫,完成過三張油畫作業,最重要的“油畫活動”就是臨摹了一張馬克西莫夫的油畫。直到我成為馬克西莫夫的學生,在油畫訓練班里接受了西方油畫體系的素描及油畫色彩的訓練,才對油畫有所了解。因此,馬克西莫夫對于我來說是開啟油畫之窗的第一人。他用特殊的教學法傳授的油畫知識讓我睜開了眼睛,懂得了油畫色彩之美。
在油畫教學中,馬克西莫夫傳授給我們系統的色彩知識,他的教學方法至今令我難忘。色彩課開始了,他先讓學生們直接畫一幅單色油畫稿,也就是用油畫顏料畫素描。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讓學生熟悉油畫工具的性能,知道怎么用筆,怎么用顏色塑造形體。這是西方油畫中古典的教學法,解決從素描到油畫過渡的問題。第二步是油畫寫生。室內寫生對象有肖像、人體;室外的作業也叫陽光作業,顧名思義就是把模特擺在陽光下讓學生觀察光對色彩的作用,學生們通過人體在光的作用下呈現出的不同色彩,了解什么是光源色。這種系統訓練,使我們真正體驗到了不同光源下的不同色調,初步了解了西方從古典到19世紀逐漸形成的油畫光源色的色彩體系是什么。
馬克西莫夫雖然是蘇聯人,但是他給予我們的是整個歐洲油畫藝術的知識和概念,他的“結構”之說打開了我的素描之門,他的色彩教學使我睜開了自己的眼睛,這種系統教學的科學性真讓學生們受益無窮。
馬克西莫夫使我明白要畫好油畫就必須進入西方的色彩體系,首先要學會用自己的眼睛觀察色彩的變化,改變中國人從本色出發的觀察習慣,適應西方的色調。我知道這是一個漫長艱苦的過程。我用了很長時間,才轉換了色彩的觀察習慣,提高了色彩修養,應該說最初的啟蒙是馬克西莫夫給予的。
最讓學生們興奮的莫過于看老師作畫。馬克西莫夫常在我們面前作畫,筆筆到位,很快就出現效果,真是痛快。我記得有一年在近郊溫泉上了一個月的外光寫生課,我們分住在老鄉家里。天氣很熱,上午上完課,午睡之后,我們走到外面,只見馬克西莫夫穿著背心,頂著炙熱的太陽,背后插一把白布遮陽傘,正對著巷子里的黃土房子畫著。看來,他根本沒有休息。為了捕捉自然的瞬間光色變化,他從不睡午覺,投入地畫畫,忘記了周圍的一切。多年以后,當我畫得累了,想舒服一下,就想起當年老師的樣子。俗話說“身教勝于言教”,這也是我堅持不懈的動力之一吧。
油畫訓練班的創作教學共有兩部分:第一部分是肖像畫創作;第二部分是情節性繪畫,也就是畢業創作。肖像畫創作我選擇了周恩來總理在萬隆會議上發表“和平共處五項原則”講話這一題材,題目是《和平的講壇上》。這是我第一張油畫創作。雖然過去三十多年,仍然記憶猶新。創作課上,老師已經給我們講過創作的要點,但是實踐的時候,還是有些不得要領。
我在確立基本構圖之后,用了很多時間解決畫面結構、空間處理、背景,然后又收集各種素材,畫人物動作,頭、手等細部素描,還畫了色彩寫生,最后再轉換成周恩來講話時的那種角度,用了半年的時間,才完成制作。
油畫《和平的講壇上》是我的第一張油畫創作。我畫得認真努力,但十分艱苦,現在看起來比較粗糙,不夠成熟。這張畫在“文革”中不知去向。90年代末,突然有個香港畫商拿著已殘破不堪的畫到詹建俊先生處,請他辨認是否我的作品,我才重新見到了這張畫,并補簽了自己的名字。2004年11月,嘉德秋季拍賣預展上又出現了這張畫,后來被一位浙江的企業家收藏。2005年4月,我的個人回顧展在中國美術館舉辦,中央美術學院專門派人赴浙江借此畫參展。雖然這張畫折損多處,但是還能表現出那個時代的風采。展出后,波蘭修復專家尤拉女士用了半年多時間修復了這張畫,我又為修復后的畫做了調整。2007年,國家征集革命歷史題材作品,我拿起筆,重新畫了一幅《和平的講壇上》。這張畫的歷史就像中國和平的歷史一樣,雖然經歷的波折很多,卻永遠存在。

靳尚誼 毛澤東在十二月會議上 158×134cm 油畫 1961年 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馬克西莫夫要求我們畫一張情節性繪畫作為畢業創作。為了確定題材,我反復了多次,總是不夠滿意。
1957年,中國和蘇聯成立了混編登山隊,首次登上新疆帕米爾高原的慕士塔格峰,當時在社會上引起很大反響,于是,我決定選擇中蘇聯合登山這個題材。為此,我做了多種準備,先畫了身穿登山服的運動員的素描,又請當時美院附中的混血同學做模特寫生,然后再去八達嶺畫冬天的雪景,還畫了模特穿上登山服在雪地里的寫生。重點畫了雪天中,天光和雪的反光生成的復雜色彩關系在人物衣服上呈現的色彩狀態。忙了近半年的時間,終于完成了畢業創作《登上慕士塔格峰》。
創作完成后,自己并不滿意,雖然盡了最大的努力,水平也不過如此。大家的畢業作品集中在一個教室里,請董希文先生來講評。他對我說:“你的畫氣不貫?!边@句話對我打擊很大。董先生的感覺很準,一語中的。中國畫講“氣”,我沒有做到整張畫氣的貫通,說明造型、色彩以及畫面的處理做不到渾然一體,表達得吃力、生澀、不順。我清楚自己的水平,深刻地感覺到未來的油畫之路還相當漫長和艱難。

靳尚誼 送別 137×242cm 油畫 1959年 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畢業創作展覽結束后,這幅畫留在美院陳列館?!拔母铩逼陂g,1969年“珍寶島事件”以后,中蘇關系進一步惡化,陳列館工作人員把它拆下來,還給了我。我回家一看,顏色經過一折一疊全都掉了,整個畫也毀掉了。這張畫后來不見了,直到2008年春天,我才在尤拉女士的修復工作室里又看見了它。畫毀得很厲害,少了一個角,不知經過多少磨難。雖然它不屬于我了,但是它的出現使我回憶起那段歷史也未嘗不是好事。
這幾張畫是我在馬克西莫夫油畫訓練班畫的,不僅是一種紀念,也標志著我踏上油畫之路的開始。

靳尚誼 瞿秋白在獄中 120×102cm 油畫 1984年 中國美術館藏
1955年,蘇聯展覽不僅在北京舉辦,也到了武漢。當時列賓美術學院的教員梅爾尼科夫是隨展畫家。佟景韓是展覽團的俄文翻譯,展覽結束前,梅爾尼科夫在武漢為他畫了一張肖像。1957年,佟景韓調入中央美院工作,他把梅爾尼科夫為他畫的寫生拿給我看。我非常喜歡這張畫的灰調子,就臨了這張畫,并保存到現在。
20世紀90年代初,我已經做了中央美術學院的院長,聘請梅爾尼科夫來學院辦油畫訓練班,各地院校的青年畫家來了很多。他們像我當年一樣,還沒有機會看到原作,梅爾尼科夫給他們帶來歐洲油畫的藝術營養。這些人后來成為了中國油畫隊伍的中堅力量。馬克西莫夫與梅爾尼科夫是我喜愛的兩位蘇聯畫家,我臨過他們的畫,他們也在我的藝術道路留下了難忘的印記。
1949年,我進入國立北平藝專繪畫系,當時只有15歲。國立北平藝專沒有油畫系,基礎課是素描,素描課采用的是徐悲鴻從法國傳來的教學法。
徐悲鴻的觀點很深刻,他總結出中國人對素描的說法,如“致廣大,盡精微”,即遠看很整體、宏觀、氣勢磅礴,近看精妙的微觀的東西都包括在內。這是對素描標準的高度概括。另外就是“寧方勿圓、寧臟勿凈”,他把西方造型體系靈魂精辟地表達出來。他傳達給學生的就是要分面,注意體積、空間、色調,另外要注意解剖。畫“準”的方法是比較早期的,用一根棍量水平線、垂直線,找輪廓、斜度,大體上也對,但是,有時候畫得準,有時候就畫得不準,比例有時候對,有時候不對。所以我們的素描看起來也生動,但畫面效果較散。
1955年,我參加了馬克西莫夫油畫訓練班,才了解到素描還有另外一種畫法,就是結構法。在馬克西莫夫的素描課上,我們第一次聽到“結構”這個詞。大家不清楚什么是結構,馬克西莫夫說結構就像蓋房子、搭架子,有梁有柱子,然后再用磚、瓦堆起來,連在一起,這就是結構。一句話,就是無論畫什么都不能是空的,看到外面更要看到里面,因為任何物體都是有外也有里。
如果想準確地畫出人體素描的結構,首先要從研究骨骼開始。因為骨頭是人的架子,人體就是骨骼與肌肉的連接。馬克西莫夫告訴我們,畫人體,不懂結構就不可能準確,人體就是散的、亂的和軟的,用現在的話說是沒有中心。
一次,馬克西莫夫給我以前的老師,當時也是學員的馮法祀先生改一個男人體的腿部,我在旁邊看著直到改完,通過他的改畫,我才真正了解結構的含義。
結構法是把所有觀察到的現象,人的體積、空間,包括肌肉、骨骼這些東西都連接起來。這是一個根本性的方法,這樣畫素描,就不散不碎。畫的顏色不再是浮在上邊,而是跟構造聯系起來,跟肌肉骨骼也聯系起來。這是觀察方法發生了變化,能看到物體內在的結構和聯系。所以我總結出,在觀察時要看形,不看顏色。另外,馬克西莫夫告訴我們,人的結構都是對稱的,包括頭骨、胸廓、腿,所以畫人要找中線,不管正面、側面,仰視、俯視,任何角度要找到人的中線,人處在透視中的兩側也要對稱。這樣來觀察,任何動作就都能畫準了。
結構原來是一種觀察方法。雖然當時我學了幾年素描,本科、研究生都畢業了,但這才懂得了西方素描的基本要求。過去我們只知道分面、解剖,現在用結構的方法來檢驗,發現畫出的素描似是而非的毛病比比皆是。這說明明暗分面法是對的,但不全面。我懂得了畫人體必須分面加結構,才能更結實、準確、連貫,也更生動。馬克西莫夫講的素描結構的實質補充了我們素描教學的不足,使我們第一次全面理解西方素描造型體系的特質,這是我在油畫訓練班馬克西莫夫素描教學中最重要的收獲。
1957年,油畫訓練班畢業后,我被分到版畫系,系里的老師有李樺、古元、黃永玉、伍必端等。我們相處得像一個家庭一樣,團結親密。我負責教素描課,教了五年。在油畫訓練班的兩年,使我對素描的結構有了根本性的認識,但是還沒解決實踐問題,因為我已經習慣了原來的一套辦法,現在要換成另外一套是需要過程的。因此,我在版畫系里解決的就是實踐問題。
我在本科一、二年級的時候,畫過很多石膏素描,人體素描也是一周一張,一學期20周,我就畫了20張人體素描。西方人一畢業,素描就畫得挺好了,中國人卻很久悟不到,總有一種不熟練的感覺,所以得經常畫。50年代時,學生也好,老師也好,都是經常畫素描習作。吳作人就常在家里組織,教員們也都組織畫素描、畫油畫習作。
素描練習不宜間隔很長,一般有時間就畫,因此,教課的同時,我反復地練習畫人體、畫頭像,包括為解決結構問題畫骷髏頭,不斷地深入。我研究如何運用馬克西莫夫的結構法,解決空間、體積、明暗等這些素描的基礎性問題。當時大部分人覺得已經畢業,用不著研究基礎問題了,我不認為如此,因為我一直記得徐悲鴻先生第一次看我們素描作業時的情景。
1949年我一年級,素描課時,徐悲鴻先生來看畫,課代表按規矩把作業依次擺好。我的作業排在前面第二個,一般前邊的是被認為比較好的。徐先生進來看作業,大家都不敢說話,看后他把我的作業調到后面,另一個同學的放在前面,沒說什么就走了。這表示,他認為我的作業不夠好。我那時雖然畫得像,但是很死、很膩,沒有藝術感覺。而徐先生的主張是素描要整體、生動,要有藝術性,講究繪畫的味道。我知道自己還差得很遠。這件事在我的心中生了根,激勵著我努力再努力,讓我不斷提高自己。
在版畫系五年,我沉浸在素描之中。記不清自己畫了多少張素描,我想總有上萬張吧。這段時間有痛苦、有磨難,即便如此,也是痛苦的歡樂,磨難的喜悅。60年代初,我到延安畫了不少素描,比以前有進步,但是感覺上還不太理想。到了1963年,我參加文化工作隊,在渭南又畫了許多素描頭像,就覺得穩定了,還可以了。離開版畫系時,我終于過了素描這一關,徹底領悟與掌握了馬克西莫夫所說的“結構”。
1959年,我在版畫系做教員。這一年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10周年,為籌備北京的十大建筑之一——中國革命博物館開館,中國革命博物館組織了一批畫家畫重大革命歷史題材畫,我接受的任務是畫一張關于長征題材的創作。
長征在中國革命史上是最艱苦的一段歷程。紅軍被敵人圍追堵截,為保存力量不得不進行轉移,我們都熟知那段歷史。我畫的是紅軍轉移前的場景,題目為《送別》。
1959年春天,我和羅工柳先生去江西的井岡山、瑞金。我們訪問老紅軍,畫了一批婦女、青年、老人的寫生。江西有一首民歌《十送紅軍》,這首歌的旋律和創作的要求很一致,形成了我的構圖主調。

靳尚誼 八大山人 132×100cm 油畫 2006年 中國美術館藏

靳尚誼 畫家黃賓虹 85×75cm 油畫 1995年 上海美術館藏
這是我第一次畫大場面、多人物的歷史題材,完成的過程比較順。這批革命歷史畫原定1959年7月1日在中國革命博物館預展,展出前康生來審查,他看了反映第二次國內戰爭和土地革命的作品,認為“這個展覽毛澤東思想紅線不夠突出”。其中包括我的《送別》和羅工柳先生的《前赴后繼》等??瞪碇醒氡硎玖诉@個意見,這些作品當然就不能展出,中國革命博物館的開館也因此推遲了。
這幅《送別》從此就一直放在中國革命博物館的倉庫里。“文革”初期,這批作品被紅衛兵掛在美院的一個教室里作為“黑畫”展出,供批判用,這就是《送別》的首展命運。這張畫后來不知去向?!拔母铩苯Y束后,出版社要給我出版畫冊,我想從博物館借出這張畫拍一個反轉片,但是他們沒有找到。直到90年代中期,中國革命博物館美術組才在倉庫里發現了這張畫。畫已經不像樣子,中國革命博物館自己修了一下效果不好,又讓我重新修了修。這張畫現在仍在中國革命博物館。2005年我的回顧展上,它第一次正式與觀眾見面。我對革命的記憶始于1949年,雖然我是個剛入學的學生,但是也去天安門參加了開國大典。從那以后,我們就沐浴在革命的春風中,與共和國同步發展,下廠、下鄉、深入社會,一直到“文化大革命”開始。
每個人都會有時代的印記,我們這代人熱情、純真,充滿理想主義精神。老之將至時,我懷念革命與藝術結合的青年時代;老之已至時,我更懷念革命的歷史賦予我們的一切。我曾經為描繪共和國的經歷,貢獻很多藝術創作,這一張張凝聚自己藝術成長經歷的革命歷史畫,仍然是我生命重要的構成;我也曾畫過不少國家主人工農兵的肖像,這些作品見證了那個時代的風貌,也幫助了我的藝術成長。

靳尚誼 齊白石 100.5×80.2cm 油畫 2015年
為了參加1960年的“第二屆全國美展”,我和伍必端先生合作了一幅題目為《我們的朋友遍天下》(又名《毛主席和亞非拉人民在一起》)的畫,內容是毛主席會見亞非拉各國朋友。這張畫是用水粉畫的,方形構圖,人物多而且大,用線也多,平列排序,裝飾性比較強。題材是伍先生想的,我幫助他畫了幾個人物,特別是毛主席。我還專門去語言學院畫了非洲留學生的素描頭像和人物寫生。這個題材符合當時的形勢,畫面新鮮、明快,也有中國味道,因此受到社會好評。中國美術館提出水粉不易長期保存,讓我們改成油畫,并收藏了該畫。
1961年,中國共產黨建黨40周年,中國革命博物館準備在這一年正式開館。1959年,由于康生否定了我們那批畫,中國革命博物館沒有正式開館。事隔兩年,他們重新組織畫家畫歷史畫。我負責的歷史事件為“十二月會議”。1947年解放戰爭時期,中央工作會議在陜北米脂縣楊家溝召開,會上毛澤東同志作了著名的《目前形勢和我們的任務》的報告。報告的最后兩句話是“黑暗即將過去,曙光就在前面”。這次會議之后,中國革命經歷了重大轉折,走向了解放戰爭的勝利。我的創作主要表現這次重要的會議。
為中國革命博物館開館畫歷史畫是畫家們一次重要的創作活動,很多人參與其中。為了方便研究、討論、制作,大家住進了北京東方飯店。1961年,中國正是困難時期,生活物資缺乏,各方面條件都很艱苦,但畫家們卻得到了很好的招待,這在當時是難得的,可見國家對我們的重視。
我為這幅畫收集了很多材料,中國革命博物館提供了毛主席與其他領導人的照片,同時我也作了多種構圖,畫了幾個主席作報告時的動作。有一張動作稿是我參考類似的照片作的設計,一位同事看了后突發奇想說:“這張構圖就很好,不用再畫場面?!蔽也杉{了這個意見。我選擇毛主席作報告時手推向前方的動作,用這個姿勢表現革命的形勢不可阻擋,突出畫面的強烈感染力。這張畫用了半年時間才完成。王朝聞看了后評價很高,他說“形象處理、時代感、氣氛都很好”,贊揚畫面中的情緒、動作所表現的歷史感和時代感。中央新聞電影制片廠覺得這幅作品形象好看,視覺沖擊力大,也用在“七一”紀念黨的生日專題片中。這張畫創作后,我為之寫了一篇文章《創作〈毛主席在十二月會議上〉的體會》,發表在1961年《美術》第6期上,并且收集在《歷史畫經驗談》文集里,這是我第一次在刊物上正式發表文章。這一年,我27歲。這一次的創作偶然選擇用人物肖像來表現主題,對我未來的藝術走向產生了重要的影響。

靳尚誼 青年女歌手 74×54cm 油畫 1984年 中央美術學院美術館藏

靳尚誼 塔吉克新娘 60×50cm 油畫 1983年 中國美術館藏
這張作品從創作完成、發表到現在,幾十年來都受到觀眾的歡迎,我認為這包含人們對毛主席的崇敬,同時由于我在藝術追求上向整體、單純靠攏正好與人物形象吻合,加強了畫面的感染力。這種藝術上從最初的無意,到多年后在肖像畫上的有意而為,我摸索向前。
畫完《毛主席在十二月會議上》后,我對表現毛主席題材的創作意猶未盡。從1960年我就開始自己構思一張畫,想通過某種革命題材,表現中國面對困難的一種精神。要知道中國正值困難時期,特別需要發揚革命精神。
毛主席的詩詞在60年代發表了很多,其中一首詞是《清平樂·會昌》:“東方欲曉,莫道君行早。踏遍青山人未老,風景這邊獨好。會昌城外高峰,顛連直接東溟。戰士指看南粵,更加郁郁蔥蔥?!?/p>
這首詞是毛主席在長征途中馬背上創作的,他那種革命的浪漫主義精神始終激勵著我們這一代人。我喜歡這首寫景抒情的詞,不僅是因為毛主席的精神,更吸引我的是他具有高度藝術性的詩詞意境。這種藝術的高度激發了我的創作熱情,詞的內涵在我的創作過程中始終盤旋于腦中。
1963年,我和艾中信先生一起去井岡山體驗生活,在那里畫了陰云密布的天空、綿延起伏的山巒,灰色調子的蒼綠、逶迤不斷的山川走勢。我心中形成一種構思的力量,這是歷史與環境給予我的吧?
這幅畫的題目是《踏遍青山》(后來稱為《長征》)。畫面上,云從山巒上升起,毛主席信步走在山頂上,我想表現出自然界那種無盡的風光與革命者精神的相通。畫中灰色的調子再次顯示了我偏愛的色彩。
這幅作品參加了1964年“第三屆全國美術展覽”。這是我的個人作品第一次參加全國美展。展出后,很多報章雜志準備刊登,但結果只在兩本雜志上發現了這幅作品,而且是黑白的。據說是有人認為作品的調子低沉,與當時“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的“反修”形勢不合,因此雜志不敢登。
1966年,“文革”開始。美協把這張畫送回美院油畫系,后來就不見了。我只保存了一張彩色反轉片,這是展出時一位編輯拍的。80年代中期,我找出這張反轉片,底片已經褪色,冷顏色全沒了,這張畫至今下落不明,我希望它能像我的其他歷史畫一樣,與我有緣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