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壞孩子

一

高原的春天雖晚，卻還是姍姍而來了。

上午那場小雨滋潤了之后，路邊的草坪已彌漫起綠意，粗壯的柳樹已發出新芽;斜在路旁的丁香打起花苞，一叢叢迎春、桃樹、杏樹迫不及待地綻放一樹的明黃和粉白。此刻，天變晴了。陽光透過花瓣與綠葉的縫隙，擁擠著灑下來，整個路面都開始耀眼起來。春天的氣息，撲面而來，芬芳且強烈。

我背著書包，走在放學的路上，心情卻美麗不起來。今天下午月考的成績公布了，我又沒考好。數學倒是有進步，92分，但離媽媽要求的95分還差了一截。語文87分，一般。英語竟然考出了三年級以來的最低分，62分。天！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考的。

我慢吞吞地朝家的方向晃著，不知回去該如何給媽媽交代，直到路上穿著跟我一樣校服的孩子越來越少。

從幼兒園到現在，媽媽一向對我要求很嚴格。除了上學，我有各種各樣的興趣班要上。圍棋、鋼琴、舞蹈、美術、書法、跆拳道……這些課把周內周末的時間都排滿了，寫作業只能晚上擠時間，更別說出去玩了。

特別是上小學之后，媽媽很在乎我的成績。哪次考得好了，她打心底里盛開的花兒，都能燦爛到臉上來！考不好了，便免不了一頓收拾。大多時候，我也不是很爭氣，她越罵我越考不好。所以不管大考小考，只要考試，我就緊張。

唉！怎么辦呢？

二

在我的記憶深處，始終珍藏著一幅美麗的圖畫。

畫中央是一個小村落，一排排整齊的紅磚瓦房，目光穿過房屋周圍蔥郁的各種樹木，便看到一望無際的田野，在藍天白云這個大背景的襯托下，閃閃發光、溫暖而明亮。

那是我出生的地方。因為爸媽都要上班，不能照顧我，便把我放在農村老家，跟著爺爺奶奶。

我在那里度過了最快樂的童年時光。

可惜，美好的時光總是短暫的。

不同季節的風輪流吹過那個遙遠的小農村，田野里的麥苗青了又黃，呢喃的燕子去了又來，各種絢爛的小花謝了又開，轉眼我就到了該上學的年紀。

我被爸媽接到了這個高原小城上幼兒園，然后上小學。因為離得太遠，我只有寒暑假才可以回爺爺奶奶家。每次回去，還沒待夠，又要開學了。

剛上一年級那會兒，我還沒搞清楚小學和幼兒園有什么不同，鬧了好幾回笑話兒呢。

有一次，語文老師正在講臺上講著課，我跳下凳子，跑到后面一排找圓圓玩翻繩去了，結果被老師狠狠地批評了。還有一次，上課的時候我突然想尿尿，但想起媽媽特意叮囑，“朵朵啊，課間的時候再去上廁所，上課一定要認真聽講”，便忍著忍著。好不容易聽到下課鈴聲，老師還在講，一直講。我不敢跑出去，不敢舉手，可是我實在憋不住了，我的褲子便遭殃了，我的屁股也跟著遭殃了，濕漉漉地捂了一節課。總算挨到放學，同學們都笑話我。

所以，說實話，我不是很喜歡上學。

這個小城雖然也很美，但我更想回到那幅圖畫里去。

三

去年寒假，我迫不及待地讓爸爸把我送到機場，辦了無成人陪伴兒童的乘機手續，恨不得馬上飛回去。

可回去沒幾天，聽說有一個叫“新型冠狀病毒”的壞家伙跑到了全國很多地方，讓很多人感染生病。

奶奶接著電話，“有這么嚴重嗎，那要隔離的話，不是耽誤下學期開學嗎？就不能讓朵朵多住幾天嗎？唉，這才回來沒幾天啊，又要走……可是，學校要求必須隔離，也是為孩子們好，唉……”

就這樣，我還沒在那幅圖畫里放開了玩幾天，又被接了回來。

回來以后，按照社區和學校的要求，我在家隔離了兩周。隔離結束，媽媽也不讓我隨便出門。

那段時間，我覺得又無聊又幸福。

無聊的是，沒有爺爺奶奶陪我，也不能出去找小朋友們玩;爸爸媽媽去上班后，我只能一個人待在家里;幸福的是，學校延期開學，那一堆興趣班也全部不用上了，我一下子有了很多的時間可以自由支配。我的短發開始慢慢變長，亂糟糟的像個小鳥窩兒，直到可以扎成一個漂亮的短短的小馬尾兒，像其他小女孩一樣越來越美！然而，小馬尾兒最后還是被媽媽強制性給剪掉了。

唉！“新型冠狀病毒”這個家伙太壞了吧！如果不是它搗亂，我現在怎么會一個人在家無聊地待著。我應該在奶奶家開心地放飛自我，和小伙伴們一起快樂地玩耍，還能吃到最美味的烤紅薯呢！

那段時間，我在電視里聽到了很多醫生、護士和志愿者的感人事跡。在某個瞬間，我覺得自己必須要好好學習了，這樣長大以后才能有能力去幫助別人。所以，我很認真地閱讀、做題、練字，只是沒堅持多久又放棄了。這些還是沒有看電視、玩游戲好玩兒，不是嗎？

日子長著翅膀兒，咻一下就飛走了。五一假期、暑假很快就過去了。

但因為那個討厭的病毒，我一直沒機會回奶奶家去。

我太想太想奶奶了！

可我只能忍著，期待下一個寒假。

誰料想，下一個寒假尚未來到，那個病毒竟然又跑到我的老家去了。唉，可急死我了！我堅決不允許這個壞家伙破壞那幅美麗的圖畫。

可是我什么都做不了，甚至都回不去。

我好難過。

四

上三年級以后，媽媽開始變得有些焦慮和急躁。

阿姨們告訴媽媽，“三年級是一個轉折點，如果學習不抓緊，有的孩子就被遠遠甩在后面，很難追上去了。”她們說，“我們的孩子每天都要寫三張大試卷，語數英都不能落下。累是累些，可現在累，是為了以后輕松啊！”

于是，媽媽也買來很多試卷讓我寫。

有一次，因為一個計算選擇坐船最優方案的數學附加題，她對我發了好大的脾氣，“朵朵，你看這個題，一樣類型的，你都錯幾遍了？你怎么不動腦子啊？”她越說越起勁，“真懷疑你的小腦袋里裝的都是糨糊呢！怎么搞的吶？”一邊還用手指不停地戳我的腦袋兒，好像真想戳開，看看里面到底裝了些什么。

她的聲音慢慢地從責怪變成怒吼，她的眉頭皺成一團，擠出很多褶子，像白雪公主遇到的那個壞女巫。

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越是她給我訂正的題，我越是不知道該怎么做。我糊里糊涂的，不知道為什么她說的那種方案就是最優的。我感到很委屈，我們班上很多同學數學還沒我學得好，有的都考不及格，可是老師從來不這么罵他們。

我的腦袋被媽媽戳得有點疼，我的心兒更疼。

難道我真的這么笨嗎，真的滿腦袋都是糨糊嗎？不然我怎么還是不會做這個附加題？不然媽媽怎么會這么討厭我？

我忍不住哭了，媽媽又氣不打一處來，嗓門提得更高，“你哭什么哭，哭什么哭啊？做題不用心，還有臉哭！”

于是，我不敢出聲，任憑小淚花在眼睛里打轉兒！

從那以后，我對學習越來越提不起興趣了。

五

時間又過去兩個星期。

上周五，數學課代表發作業時，不小心把后排婷婷的本子發給了我。

“婷婷”兩個字自帶光芒，經常被老師、家長、同學們掛在嘴邊。婷婷個子高高的，臉蛋圓圓的，一雙大眼睛在齊劉海下忽閃忽閃的，走到哪里都甩著一根清新的馬尾辮。從幼兒園開始，我和婷婷就是好朋友。她不但乖巧懂事，還是我們班的小學霸，幾乎每次考試每科都是滿分。

提起她，媽媽羨慕得不行，恨不得讓婷婷做她的孩子。“朵朵，你看婷婷的書寫怎么這么棒？”“瞧人家婷婷，幾乎每次考試都是滿分，你怎么一次都很難呢？”“不光學習好，看婷婷多有禮貌……”“唉，你說你們這對兒好朋友，差距咋這么大呢？”

總之，在媽媽看來，婷婷才是這個世界上最棒的孩子，我連她的一點點都比不上。

我又想起媽媽罵我“糨糊腦袋”的事兒來，越想越氣。看著婷婷的作業本，我的腦袋里突然冒出來一個讓自己都很吃驚的想法：“媽媽不是最喜歡婷婷嗎？好！我今天就把婷婷的本子給撕掉，看你以后還說不說她的作業本整潔漂亮？”

那一刻，我變成了一個小怪獸，完全控制不住自己。

“刺啦——”一聲，婷婷的本子被撕成了兩截兒。

這聲音很刺耳，我一下子清醒了。

我的兩只手停下來，還分別捏著半截兒本子。

可是，婷婷的本子已經被我撕壞了！

我開始害怕起來，趁人不注意，悄悄地把本子放到地上，假裝從來沒動過它！

老師問，“哪位同學不小心撕壞了婷婷的作業本？”

我回頭看到婷婷滿眼的淚珠，都要流出來了。

盡管這樣，我還是努力克制住內心的恐慌，不敢承認。

老師沒有再繼續追問，也沒有人怪我，可是我開始深深地自責。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能靜下心來，好好學習。我的書寫越來越差、我的錯題越來越多、我的心情越來越壞。

好幾次我夢到婷婷生氣地質問我，“朵朵，你為什么要撕壞我的作業？你說啊？”醒來后，滿臉淚水。

我甚至不敢把這個秘密告訴奶奶。如果奶奶知道我故意把好朋友的作業本撕壞了，還不敢承認，沒有向她道歉，那奶奶一定也會認為我是壞孩子吧？

六

平時10分鐘的路程，我硬是走了半個多小時。我的兩條腿極不情愿地邁著，三年級以來發生的很多事兒一件件在腦海中浮現。

回家，還是不回？我一直在糾結。

可是我才10歲，又沒有錢，不回家我能去哪？我前幾天還在電視上聽說一個14歲的哥哥出去買東西，結果失蹤了，家人找了好幾天都沒找到。太可怕了！

唉，我決定還是乖乖地回家！

爸爸幾乎天天加班，還沒回來。

媽媽在廚房做飯，打打一個人玩兒。

打打是我的弟弟，比我小6歲。他剛出生的時候，像一只小貓兒那么小，滿臉都是皺紋，漲得通紅。他可真丑啊，我從第一眼見到他，就不喜歡他。

去年寒假，媽媽回老家接我的時候，把打打帶回去了。因為他還小，不怕隔離會影響上學，媽媽便把他留在那兒，讓爺爺奶奶照顧他。可是打打極不情愿，每次視頻的時候就哭著喊，“媽媽，我要媽媽，我要媽媽！”喊得媽媽心里也怪不好受。這不，又被媽媽接回來了。

現在的打打，長得又高又壯。他正拿著一個黃色的氣球，在水龍頭前裝水。直到氣球被水撐得很大，他見我進門便跑過來，讓我幫忙把氣球的口兒扎起來。呀！一個水球就誕生了！摸起來，涼涼的，滑滑的，燈光一照亮亮的。

我換好拖鞋，悄悄地去房間寫作業。

打打喊我，“姐姐，快來！快來！”我跑出來一看，這家伙正在用兩只小胖手使勁地擠壓水球，砰的一聲，爆了！里面的水撲了出來，撲了打打一臉、一身。他自己都被嚇著了，哇哇地哭起來。

在廚房忙碌的媽媽聞聲跑來，“朵朵回來了？那會兒弟弟一個人玩得好好的，你一回來他就哭開了，是不是你搶他的氣球了？呀！哪來的這么多水啊？弟弟衣服全濕了，感冒了可怎么辦？唉！”說著便拉著打打去換衣服。

給打打換完衣服，媽媽好像才記起什么，“朵朵，你今天怎么回家這么晚啊？月考成績出來了嗎？考得怎么樣？”

“沒，還沒……”我支吾著。

“哦，那你先帶弟弟玩一會。飯馬上就好，等下吃完了再去寫作業吧！”

我嘴里嚼著米飯，卻在思考該怎么給媽媽說月考成績的事。那口米飯似乎越嚼越多，怎么都咽不下去。打打特別喜歡吃米飯，他一碗飯很快就吃完了，喊著讓媽媽再盛一碗。媽媽重新坐在餐桌前，看著我，“朵朵啊，你看看打打是怎么吃飯的，唉，你這個小丫頭，真讓我頭疼！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額，沒有。”

“是不是這次月考成績不理想？你給我說說到底考得怎么樣呢，我這次肯定不發脾氣。”

“您能保證嗎？”我小心地試探。

“你到底說不說？”媽媽的耐心好像要被我磨完了。我知道她很快就要爆發了！

果然，一切都在預料之中。

“什么？英語多少分？62？天啊！朵朵，我不是讓你每天都背寫單詞了嗎？你怎么考的呢？”

“上次月考就不理想，不是跟你好好談了嗎？再努力一點，再認真一點，成績就不會更差了！”

“考成這么差也就算了，還敢跟我撒謊說成績沒出來！學習很重要，但做人更重要！不是告訴過你不能撒謊嗎？我今天非得好好教訓教訓你，不然真的是害了你！”

于是，我怯生生地伸出小手，任憑媽媽手里的戒尺雨點般打在手心上。

鉆心地疼，但我忍著不哭，我聽見打打在一邊喊“姐姐撒謊，姐姐壞”。

我想，打打也是壞孩子。他把原本全部屬于我的愛，搶走了一大半。

七

婷婷媽媽打來電話的時候，我正在忍著疼痛訂正試卷。

媽媽拿著手機，急切地跑過來問我，“朵朵，你今天放學看見婷婷了嗎？她有沒有跟你說要去哪兒？”

我愣怔了一下，仔細想想，婷婷今天好像也很不開心。不過她一句話都沒說，那根兒清新的馬尾也不甩了。

可是我也不知道她要去哪啊！這都晚上9點多了，難道她沒回家嗎？

因為學校離家很近，父母都忙，我和婷婷從二年級開始就不用家長接送了，自己上學放學。大多時候，我們一起走。可是從上次作業本事件之后，我總是覺得對不起她，有點不敢面對她那雙大眼睛，有時候便故意磨蹭幾分鐘，跟她結伴兒少了。特別是今天，我一直在擔心自己月考這么糟，怎么跟媽媽交代，也沒注意到婷婷。

婷婷媽媽焦急地說，“婷婷到現在還沒回家，電話手表沒電了，打不通，也無法查到定位信息。真是急死人了！”

婷婷媽媽給班主任劉老師打了電話，給好幾位熟悉的同學家長都打了電話。可是，大家都不知道婷婷去了哪里。

媽媽也顧不上廚房里給我重新煮的面了，她讓我照顧弟弟，跑出去幫忙找人。

……

不知道媽媽什么時候回來的，我睡得迷迷糊糊，醒來看見她一個人坐在沙發上發呆。

原來，婷婷這次月考成績也不理想。語文和數學都是九十多分，只是英語不太好，考了84分。

這對我來說已經是很好的成績了，婷婷卻崩潰了，害怕得不敢回家。

大人們沿著手表關機前的運動軌跡，猜想到婷婷可能在城郊的那座山附近。他們找到她的時候，她正縮成一團兒蹲在地上抽泣，大大的書包在背上一起一伏。天黑下來，她找不到下山的路了，很害怕，又沒有辦法聯系家人，便停在原地等待。

幸好婷婷沒有往更深的叢林里去。

婷婷媽媽撲上去抱住她，“我的傻孩子，你可嚇死我們了！”

“對不起，媽媽。我沒有考好，還讓大家擔心。”婷婷抽泣得更加劇烈了。

“傻孩子，成績很重要，但你更重要。相比分數，我們更希望你健康快樂地成長。”

“走，跟爸媽回家。”婷婷爸爸心疼地背起她。

媽媽說著婷婷的事，忽然嚴肅起來，“朵朵，父母都很愛自己的孩子。我們對孩子嚴厲，是希望你們變得更好。你明白嗎？”

“嗯。”我點點頭，心想明天見到婷婷，我一定要真誠地向她道歉，請求她的原諒。

我們都不是壞孩子。

我們都將在純凈的陽光下，努力成長。

崔小微 有小說、散文散見于《青海湖》《雪蓮》《青海日報》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