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80年代科學思想的傳播*——基于圖書出版的研究

■ 周蔚華 邵士博

科學是現代社會發展的核心動力之一。英國著名科學家J·D·貝爾納(John Desmond.Bernal)指出,科學影響當代的社會變革,而且也受到這些變革的影響。①改革開放初期,鄧小平旗幟鮮明地提出了“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的著名論斷,他第三次復出后主動請纓主抓科學和教育,由此開啟了全社會重視科學技術、重視科學思想傳播的歷程。20世紀80年代是一個從高度集中的計劃經濟向社會主義市場經濟轉型的時期,各種社會思潮交織與碰撞,促進了思想解放和社會進步。在這些思潮中,科學思潮或科學思想的傳播,對發展社會生產力的促進作用尤其明顯；反過來說,80年代的社會發展也為科學思想的傳播提供了肥沃的土壤。

許多文化研究學者都認為,“80年代”繼承了“五四精神”,而“五四精神”的兩大重要方面就是科學和民主精神。“五四”先賢洞察到民主(德先生)和科學(賽先生)是西方社會值得借鑒的思想財富,因而把科學與民主作為“五四運動”的重要旗幟。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伴隨著改革開放和科學的春天到來,“五四精神”再次放射出光芒。1977年《中共中央關于召開全國科學大會的通知》和1978年的《1978-1985年全國科學技術發展規劃綱要》,揭開了新世紀科技事業發展探索的序幕。②為了在出版領域落實《綱要》精神,1978年國家出版局、國家科委頒發《關于大力加強科技圖書出版工作的報告》(以下簡稱《報告》),《報告》強調,科技圖書是普及現代科學技術知識,推廣科學技術成果和培養、提高科技隊伍的有力工具,對于加速實現四個現代化,尤其是促進科學技術現代化有著重要意義。《報告》指出,過去由于“四人幫”的干擾和破壞,我國的科技圖書出版工作受到嚴重干擾,如不迅速改變,必將嚴重影響到四個現代化的進程。為了堅決貫徹執行黨的改革開放思想路線,緊密配合科學技術向現代化進軍的步伐,要努力把科技圖書出版工作搞上去。③《報告》還針對當時存在的一些主要問題,從科技圖書出版內容、科技圖書出版機構、科技圖書印刷生產能力、黨對科技圖書出版工作的領導四個方面提出了具體建議。此舉大大激發了廣大科學工作者創作及出版業出版科技圖書工作的熱情,全國上下很快形成了一種崇尚科學的風尚。

圖書出版作為一種文化傳播活動,是傳播社會思想文化的重要載體,推動著思想潮流的變革與發展,貝爾納認為可以通過書本與傳播科學知識建立更為牢固的聯系④。但是,過去對于科學思想傳播與媒介關系的分析,以圖書作為研究對象的成果相對較少。因此,選擇圖書這一媒介來分析20世紀80年代的科學思想傳播,有利于深入了解80年代哪些機構和創作者傳播了什么樣的科學思想、效果如何等,也有助于我們從傳播史的角度了解20世紀80年代科學傳播與社會變遷之間的內在聯系,深化對科學傳播功能的認識。

一、20世紀80年代科學思想傳播的總體概況及特點

(一)概念界定

對于什么是科學思想,不同的學者有不同的理解。著名科學哲學研究者林德宏指出,科學思想是指自然科學的理論思想和自然科學中的哲學思想⑤。“思想”被認為是科學中最活躍的因素,科學知識的構成,來自于思想；科學方法的創新,來自于思想；科學精神的樹立,仍來自于思想。⑥作為科學知識、科學方法與科學精神的內核,科學思想最終體現為一種觀念的結晶,它凝結為科學世界觀,是一種最為基本的科學意識與科學態度。學界普遍認為,在自然科學的知識體系中,可以直接轉化成哲學思想的主要是科學思想⑦,故可看出其深邃的內涵和繁復的外延。

我們認為,科學思想主要是在各種科學理論和實踐經驗基礎上提煉總結出來的觀點、觀念和思想方法,是科學知識、科學方法、科學精神的最核心內容,它對科學研究和社會實踐起到引領作用。因此,本文中的科學思想包括以下幾個部分:其一，科學哲學,將科學作為哲學研究對象,總結出科學理論背后所蘊含的帶有一般世界觀性質的哲學思想；其二，科學方法,將自然科學中的方法推廣到一般的認識論和方法論；其三，科學思維和觀念,將科學哲學和科學方法運用于分析和解決現實世界的一般問題,以及對待事物及科學研究的科學、客觀和實證的態度。

(二)數據來源

本研究根據科學思想的概念界定(包含科學哲學、科學方法、科學思維和觀念),對傳播科學思想圖書的選取范圍進行了限定。本研究數據來源于《全國總書目》,以“自然科學總論(圖書分類號為N)”和“科學、科學研究(圖書分類號為G3)”等80年代有關科學思想傳播方面圖書的樣本量,共收集1904條數據。統計的內容包括:書名、作者、地區、出版社、時間等。

(三)出版概況

1.出版圖書總量分析

如圖1所示,從1980至1989年,共出版科學思想類圖書1904種,自然科學類的圖書總品種數為19249種,科學思想類圖書占自然科學類總品種的比例接近10%,除個別年份(1983年、1989年)外,每年有關科學思想傳播的圖書品種總體上呈現增長態勢,出版品種最多的年份是1988年,共出版了317種,比上一年增長了33%,出版品種最少的年份是1983年,只有101種,比上一年降低了22%。在這1904種科學思想類圖書中,自然科學總論(N)共計1339種,占總量的70%,科學、科學研究事業(G3)共計565種,占比為30%。

圖1 20世紀80年代科學思想圖書出版總量

2.出版機構分析

如圖2所示,80年代傳播科學思想的出版機構數量逐年遞增,說明出版機構對于科學思想傳播越來越重視,在促進科學傳播的繁榮局面中扮演著重要角色。

圖2 傳播科學思想圖書的出版社數量

本研究選取出版發行圖書數量前20名的出版機構制成表。如表1所示,科學技術文獻出版社是出版科學思想圖書的主要出版社之一,出版數量最多,共計128本。科學出版社和科學普及出版社次之。從表1可見,科技社是科學思想傳播的主體出版機構,其次是人民社,前20家出版社只有一家是本應成為科學思想傳播主體的大學社,這主要是因為大學社在80年代時總體實力還比較弱,而且大部分是1985年之后成立的。從出版機構地域分布看,各地區出版機構數量排名前十的依次是:北京(110)、上海(22)、陜西(15)、四川(14)、廣東(12)、湖北(10)、湖南(9)、遼寧(9)、江蘇(9)、福建(8)、山東(8)、吉林(7)、黑龍江(7)。

表1 前20名的出版機構及其出版圖書數量

3.核心作者分布

由于80年代部分科學思想讀物為翻譯西方國家的圖書,因此本文將作者分為國外、國內兩個部分,并根據作者(機構或個人)出版的數量繪制成表。由于樣本量較大,我國傳播科學思想的作者僅選擇出版數量超過5本以上的核心作者,他們出版的圖書品種數量如表2所示。

表2 科學思想圖書核心作者表(國內)

我國科學思想圖書的作者主要是從事與科學相關的工作且具有一定規模的科學研究團隊,如中國科學技術情報研究所,共出版圖書59種,成為80年代傳播科學思想的主力軍。個人出版科學思想圖書較多的是武衡,他曾是中科院學部委員、國家科委副主任,他在科學研究機構管理制度、科學獎勵制度、科技情報事業以及東北地區科技發展史料等方面有很多研究成果,此外還有葉永烈、王國忠等著名科普作家。葉永烈撰寫了《中國科學小品選》等一批科普圖書,王國忠等人編纂了《幼兒十萬個為什么》,這些作家對80年代科學思想的傳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在外文引進翻譯方面,80年代我國共引進翻譯出版國外科學類圖書394種,占80年代科學思想讀物的20.6%。從翻譯西方科學思想圖書的來源國看,美國是外來圖書引進翻譯最多的國家,共翻譯來自美國的科學書籍158種,其次是日本85種,蘇聯70種(見表3),說明在80年代美國、日本、蘇聯、英國等是我國科學思想圖書傳播的主要引進來源國。

表3 引進翻譯出版國外科學思想圖書的主要來源地和數量

由于樣本中涉及的國外作者較多且分散,所以本文只顯示了引入頻次超過2次的作者。如表4所示,美國作家阿爾溫·托夫勒是國外傳播科學思想的圖書中引入頻次最高的作者,共達到6次。其次是威廉·H·諾爾特[美]、澤倫尼[美]、西摩·羅森[美]、I·阿西摩夫[美]、尾崎正直[日]、奈斯比特[美]等,可看出美國作家在翻譯的科學思想傳播方面發揮著主要的作用。

表4 引入國外圖書作者出版數量

4.出版物內容細分

80年代傳播科學思想的圖書內容包括自然科學總論與科學、科學研究兩個部分。關于自然科學總論的內容,1980年細分類別僅有6種,而到了1989年,內容類目細化為16種。科學、科學研究的內容在1980年至1981年尚未細分,至1989年內容細分數量達13種。可見內容細分越來越詳盡。

結合本文對科學思想內涵和特征的總結,為了更精確地分析傳播科學哲學、科學方法、科學思維和觀念的圖書出版情況,下面將全樣本量(1904種)按照上述三類定義進行再細分統計。

根據統計發現,從1980年至1988年,含有科學哲學內容的出版物被歸在自然科學理論和方法論之中,直到1989年才出現在科學的哲學原理的內容分類中。

包含科學方法的圖書內容分類較多,自然辯證法、系統工程學、自然科學理論和方法論、自然科學研究方法、科學的方法論、科學研究的方法論等內容中都包含對科學方法的傳播。

傳播科學思維和觀念的圖書以廣泛普及科學觀念為主要目的,故科普書籍應包含在其范圍內。另外,未來學雖強調用科學的方法開展未來研究活動,但其在80年代傳播的主要目的,還是以在群眾之間樹立一種對未來展開預測并付諸實踐創新的科學觀念為主,因此本文將關于未來學的圖書內容歸類在科學思維和觀念之中。

按照上述定義的具體分類如表5所示:

表5 科學思想傳播分類細目*

據統計,內容涉及科學哲學、科學方法、科學思維和觀念的圖書,共計770種,其中普及科學觀念的圖書出版數量最多,共計363種,占總出版數量的47.1%。其次是傳播科學方法的圖書共計358種,占比達46.4%。科學哲學較少,共計49種,占6.5%。

在三者的出版數量比較中(如圖3所示)1980年至1983年傳播科學思想觀念的圖書最多,而從1984年至1989年傳播科學方法的圖書數量出現了快速的漲幅,出版數量在三者中最多,1984年增長率達125%。有關科學哲學內容的圖書,出版數量一直較少,直至80年代后期才出現了一定的上漲。

圖3 科學觀念、科學方法、科學哲學的圖書出版數量

需要指出的是,有關未來學(G303)的圖書出版在80年代中期出現快速增長的趨勢(如圖4所示),故將其單獨進行統計分析。1985年未來學圖書的出版數量達到峰值,共計31種,且1984、1985年增長率分別達到433%和94%,之后增長率有所下降。1989年未來學圖書的出版數量降至9種。

圖4 未來學圖書出版數量及增長率

(四)主要特點

文本已從出版數量、出版機構、作者及內容類別等方面梳理了80年代科學思想傳播的總體概況,從中可分析出80年代科學思想讀物的傳播特點。

第一,從出版物數量的逐年遞增可知,80年代出版機構越來越重視科學思想的傳播,并把它作為出版選題的重要方面。科學思想能夠在80年代廣泛傳播離不開對選題進行策劃、內容把關、編校修改的出版機構。傳播科學思想的機構,主要依靠從事與科學行業相關的工作人員以及高級知識分子,他們普遍具有良好的職業態度和嚴謹的學術作風,對傳播先進的科學思想和普及科學精神功不可沒。

第二,在出版內容層面,一方面,80年代科學思想圖書傳播的內容類別逐步擴展,并不斷出現新的領域,表明科學思想傳播的內容不斷細化和完善。科學思想的傳播最初限于個別領域和少量品種,之后不斷擴展科學思想的外延,逐步細分到科學思想的方方面面,從理念到方法,從陽春白雪的“科學哲學”“科學方法論”到科學知識普及讀物。從政府層面來說,國家出版管理機構和國家科委、中國科協等舉辦了全國優秀科技圖書獎、全國優秀科普作品獎等國家級獎項,更是促進了出版單位出版科技圖書及科普圖書的積極性。另一方面,傳播科學方法和科學觀念的圖書種類數量較多,從某種層面上可看出當時更重視對應用科學的傳播,而對基礎科學的傳播相對較少。突出強調應用科學的研究,與改革開放初期中國面臨的時代任務密切相關。針對80年代中國科技與工業落后的現實狀況,國家更加重視應用科學研究以滿足國家建設的需求。1982年4月,中國科學院院士、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楊振寧在美國與《光明日報》記者談話時曾指出:“要增加中國的社會生產力,需要的是很多會動手的人。”⑧80年代,國家現代化建設的迫切需要,要求我們必須利用好有限的資源,大力發展應用科學,解決當時面臨的實際問題,而傳播應用科學、突出其重要性無疑成為這一時期的重要使命之一。

第三,傳播科學思想的圖書離不開圖書的創作者(作家、譯者等)。從國內作者的數量來看,編寫科學思想圖書的主要創作者是從事與科學相關的工作且具有一定規模的科學研究團隊,表明此時傳播科學思想主要是以國家的推動力量為主,促進全社會形成對科學的追求和探索的風氣。從國外作者的數量來看,我國重視對西方科學思想的引進、借鑒、消化、吸收,貫徹“洋為中用”，引進翻譯了一批外國科學著作。80年代初期,我國處于科學思想和理論的稀缺期,亟須引進西方先進的科學思想,這些西方譯著使我國讀者打開國門看世界,及時了解世界科技前沿發展的動向以及新思潮、新理念、新方法,從而產生后發優勢,實現彎道超車,趕上世界科技先進國家的發展步伐。

二、20世紀80年代科學思想傳播的作用及影響

(一)科學知識的普及與科學觀念的確立

弗蘭西斯·培根曾經說過“知識的力量不僅取決于其自身的價值,更取決它是否被傳播以及被傳播的深度和廣度”⑨。科學知識是一種潛在的生產力,具有創新沖動,也蘊藏著豐富的人文價值,而傳播活動便是展示其價值的過程,傳播得越深越廣,這種價值就被挖得越深。

科學思想的傳播,不僅是希望受眾了解科學知識以及它使用操作的過程,也是一個科學思想內化為一種意識之后的再強化過程,所以民眾要了解科學,還需要在意識中形成科學的觀念。科學觀念是人們尊重和愛戴科學,追求客觀事物規律性的態度和思想。民眾并不總是清楚地認識到科學觀念的力量,因為它們是無形的,難以估價的。在“文化大革命”十年中,科學領域破壞嚴重,科學研究工作幾乎停滯,科學理論匱乏,因此,亟須補上這一課。

80年代科學知識普及以及科學觀念的確立,主要通過科普圖書出版開展的傳播得以實現。按照圖書品種和體裁的劃分,這一時期的科普圖書主要分為四種,分別是:自學和學習指導類圖書,技術培訓、技術概說、技術問答類圖書,一般知識性讀物和科學文藝讀物。前兩類圖書的專業性強,讀者對象以擁有專業技術的人員為主。由于過去我國長期忽略正規教育,大量的技術人員都是采取短期培訓或以“師傅帶徒弟”的培訓方式為主。為了響應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號召,亟須在技術人員中普及正統的科學技術知識教育,而這類科普書籍專業性、針對性、實用性強,文字表達通俗易懂,可以有效地彌補他們科學知識理論體系的不足。

一般知識性和科普文藝讀物的傳播對象為廣大群眾,其中以廣大干部、青年學生和市民為主體。為了適應改革開放的形式,需全面提高國民的科學觀念和科學素養,這類科學圖書主要傳播科學智慧,普及新思想、新觀念和新信息,受到了廣大群眾的歡迎。此外,這類書籍還包含少兒科普類讀物,對培養少年兒童的好奇心,引導他們學習科學知識、培養科學創造能力等起到了重要作用。

80年代,民眾通過閱讀這些書籍汲取先進的科學知識養分,開拓了新的知識視閾,奠定了新的知識體系。同時,此時的科學思想傳播是建立在“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這一判斷下的自覺行為,國家是科學思想傳播的主要推手,出版機構在其中發揮著主體性作用,其傳播機制是一種自上而下的單向度傳播,它的好處是,借助自上而下的權威性,為民眾建立起了一種規范的科學范式,從而為正確的科學觀念與科學認知提供了一個方向和指引。

(二)科學哲學的引進

80年代,我國對現代西方科學哲學的研究活躍,召開了4次科學哲學討論會,并出版了許多專著和譯著。科學哲學的發展過程從對邏輯實證主義、波普爾觀點的介紹和研究,逐步擴展到60年代以來興起的歷史學派和科學實在論,從評價國外科學哲學流派發展到創造性地運用馬克思主義觀點和方法探討科學哲學問題。

引介西方科學哲學是從波普爾、庫恩、拉卡托斯開始的。80年代初,庫恩的《科學革命的結構》和《必要的張力》最早被介紹進來。1981年,還召開了庫恩科學哲學學術討論會,在神州大地掀起一股不小的“庫恩熱”。波普爾的著作《無窮的探索——思想自傳》《客觀知識》《猜想與反駁——科學知識的增長》分別在1984年、1986年、1987年多次出版。拉卡托斯的《科學研究綱領方法論》《證明與反駁》等著作在1986年至1987年均有出版。由于這些書籍出版并展開的傳播,致使在哲學領域相繼出現了“庫恩熱”“波普爾熱”。庫恩的范式思想主張變革傳統范式,創造新的范式,恰好符合80年代中國改革開放政策的需要。波普爾的證偽主義、可錯論等科學哲學思想,反對教條、提倡批判性思維的特征,給中國思想界帶來了一股清新的氣息。它們的傳播啟發了中國科學哲學家乃至大眾的思想解放,促進他們沖破教條主義的束縛。

同時,國內學者也出版了多部科學哲學研究著作或文獻選編。1982年洪謙主編的《邏輯經驗主義》出版,1984年江天驥的《當代西方科學哲學》出版,這些圖書以其介紹科學哲學的系統性、準確性、深刻性等特點受到學界關注。1984年,邱仁宗的《科學方法與科學動力學——現代科學哲學概述》出版,該書從科學方法、基本觀點的視角,比較深刻地闡述了西方科學哲學理論歷史發展的邏輯進路和理論之間的內在關系,并對科學哲學的未來發展態勢提出了自己的判斷等。國內學者重視對西方現代科學哲學的研究,對80年代思想解放功能的發揮產生了重要的影響作用。

這些對西方科學哲學的引進和傳播,給人們帶來深刻思考:什么有資格稱為科學？科學理論的可靠性是什么？科學的終極目的是什么？“由于科學哲學是以科學理論和活動為對象的哲學學科,由于科學自身的批判性和創新性,科學哲學的研究恰恰是最為與時俱進的,它所提倡的批判與實踐檢驗恰恰是最為符合改革開放的時代精神的。”在短短十年間,西方的科學思想在中華大地快速傳播,它們思想疊加的傳播效應激發了中國廣大群眾無限的探討,他們的觀點給學界以啟發,這無疑促進了80年代的思想解放。

(三)科學方法的推廣

從近代以來,科學方法一直受到學界重視,英國著名科學家卡爾·皮爾遜認為科學普及的首要立足點應放在科學方法上。80年代科學傳播的一個重要特點是科學方法越來越受到重視,出版的相關圖書不斷增長,80年代中期甚至形成了“方法論年”。回溯80年代有關科學方法論探討的源起,1980年《哲學研究》第一期便撰文呼吁要“積極開展科學方法論的研究”。該刊在1981年便組織召開了有關“科學方法論”的專題座談會,并將會議內容編輯成《科學方法論文集》于當年在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

80年代科學方法的另一個重要特點是,從自然科學方法移植、借鑒來的系統論、控制論、信息論、耗散結構等“新老三論”被逐步運用到社會科學的研究中。由金觀濤、劉青峰合著的《興盛與危機:論中國封建社會的超穩定結構》一書開創性地將系統論、控制論等研究方法應用于對中國歷史和社會的研究和解釋,嘗試得出中國古代社會長期延續封建專制統治的原因,這一研究在當時引起了轟動,并引發了學界關于“新老三論”的爭論,加速了科學方法的傳播。

學者們之所以關注科學方法在社會科學領域的使用,就是希望通過這些新觀念、新方法清除社會科學領域的極左思想,用科學的智慧阻斷“文革”思維和政治霸權的干擾,打破政治功利化和庸俗社會學一統天下的局面,為社會科學領域提供更為開放和自由的思想空間。在80年代之前,我國對于社會科學領域的研究都是以“印象式”“感悟式”為主,沒有把它上升到“科學”的高度。“新老三論”在社會科學中的引入,讓學界大開眼界,并通過這些方法的運用取得了一些創新性和更有解釋力的新成果,給中國社會科學界帶來了一股清新空氣。

除了對“新老三論”的引入并引起關注外,80年代對于自然辯證法的討論,也是有關科學方法探討的重點內容之一。“文革”期間,“四人幫”打著“自然辯證法”的旗號大搞唯心主義和形而上學,嚴重阻礙了生產和科學技術的進步。為了解決這一問題,80年代自然辯證法的研究大力吸收現代自然科學成果,力求把現代的科學科技思想注入意識形態中去。從1980年開始由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自然辯證法講義》在引領自然辯證法范式變革上有所突破。《講義》包含對各門自然科學,如農學、數學、物理學、天文學、化學等辯證法關系的探究,對現代科學持有開放的態度,將科學成果以豐富和發展馬克思主義的方式納入自然辯證法之中。這一時期的理論工作者希冀自然辯證法充分吸納現代科學成果,在不斷豐富和發展馬克思主義觀的前提下,力圖從現代科學成果中得出新結論,進而從意識形態方面改變以往僵化的教條主義,以適應現代科學的新發展和中國社會變革新需要。

80年代,科學思想漸成一種意識形態而被視作中國走向現代化的重要路徑選擇之一。從現代性的角度而言,科學方法論的應用則被看作代表理性精神的自然科學對社會的一次洗禮。大眾對科學方法熱議的意義并不在于使人們真正掌握新的研究方法,而更多的是對他們思維方式的影響,即在觀察和分析問題時要有科學的思想、觀念和方法。

(四)未來科學圖景的憧憬

未來學是具有80年代獨特時代烙印的科學思想。80年代對于未來學圖書的出版主要包括:對未來科技創造的預測(如《科學技術進步的預測》等)以及對未來世界發展的想象(如《增長的極限》等),并形成了相應的方法論(如《未來研究方法:問題與應用》等)。其中,影響面最廣、最為深遠的是《第三次浪潮》和《大趨勢》,它們的出版發行反映出80年代人們面向未來、尋求思想解放的時代特征,并對人們心目中的未來社會圖景產生了影響。

80年代三聯書店引進了美國作家阿爾溫·托夫勒撰寫的《第三次浪潮》。在該書中,托夫勒把人類歷史歸納為三次浪潮,農業社會、工業社會、信息社會。他認為,由于新技術浪潮的出現,發展中國家可以重新與發達國家站在同一條起跑線上,這樣的思想完全符合當時中國社會急需擺脫現狀、跟上世界科學發展水平的迫切愿望。因此,這本書一出版就洛陽紙貴,受到了極大的追捧,并引起了巨大轟動效應,供不應求,多次加印,成為史上發行量最大的未來學書籍之一。托夫勒在書中談到“人類正面臨著向前大躍進的年代。它面臨著極其深刻的社會動亂和不斷的創新和改組。盡管我們還沒有清楚地認識它,但我們正在從頭開始建設一個卓越的新文明。這就是第三次浪潮的含意。”每一個生活在20世紀80年代的人,都可以從這段文字中讀出亢奮和焦慮:一個新的大航海時代真的開始了嗎？我真的置身其中嗎？我是一個革命者還是被革命者？托夫勒帶給人們的震撼,不僅在于他多年前的預見到現在大都成為現實,而且在于在那個國門剛剛打開的時代,他的思考給予人們的思想啟迪,釋放了幾代人的想象力。

與《第三次浪潮》地位相近的還有1985年由科學普及出版社出版、美國作家約翰·奈斯比特撰寫的《大趨勢:改變我們生活的十個新方向》。奈斯比特對于未來做了十個趨勢分析,其中最有意義的分析包括社會將由工業社會發展成為信息社會、由強迫性技術向高技術與高情感相平衡的轉變、由組織機構求助轉向自助(自助精神體現在充分發揚創業精神)、由等級組織到網絡組織等。奈斯比特描述在飛速變化的世界里,沒有什么維持得久,這是一個變革的時代,里面充滿了各種機會,如果能學會利用它的搖擺不定性,我們在這個時代里所能取得的成果要比在穩定的時代大得多,這樣的“預測”無疑在改革開放初期牽動著每一個知識分子波動的心緒。80年代后期,又相繼出版了奈斯比特的《展望90年代:西方企業和社會新動向》《影響未來的十大趨勢》《90年代的挑戰:重新創造公司》,給予了人們一些有益的觀念,幫助民眾認識到迅速變化的未來多元世界。

除了上述兩本書外,還有一部學術性較強的著作也產生了很大影響,那就是丹尼爾·貝爾的《后工業社會的來臨》,該書對未來后工業社會五大特征即“經濟方面:從產品生產經濟轉變為服務性經濟；職業分布:專業與技術人員階級處于主導地位；中軸原理:理論知識處于中心地位,它是社會革新與制定政策的源泉；未來的方向:控制技術發展,對技術進行鑒定；制定決策:創造新的智能技術”的描述,給人們提供的未來社會知識處于中心地位、知識分子居于主導地位、智能技術是未來的方向等正好切合了80年代重視知識、尊重科學技術的社會大潮,雖然沒有前兩本書銷量高,但在決策層和知識群體中影響深遠。

未來學的圖書之所以能在80年代的中國掀起科技思想的狂瀾,正是因為它們都展示了未來學的知識力量,運用未來的可預測性和可塑性,宣揚科學技術和科技變革可以改變社會,讓民眾感到動蕩和不安的時代也可以毫無約束地想象一個廣闊的未來,而這些思想也恰恰符合當時社會發展的需要。

(五)社會變革的進路與反思

科學界研究方法的革命與思想解放運動相呼應,為中國的改革開放奠定了思想基礎。科學思想通過一系列科學觀念、科學知識、科學方法的傳播,讓大眾理解到科學對社會所起的作用,以及了解這些作用對人類的生活可能產生什么影響、如何塑造未來的愿景等。通過對書籍的閱讀,群眾和科學思想建立了牢固的聯系,通過接受書籍所傳播的科學思想,相應地對傳統的觀念進行了批判和揚棄,人們開始對社會的技術、結構、現狀進行反思和預測,對未來社會充滿憧憬,進而對社會變革產生了巨大的推動作用。

社會發展要求科學滿足生產力不斷向前的內在需要,這樣產生的科學一定會創造新的需要,并一定會批判舊的需要。80年代的社會文化變遷需要科學思想的傳播,同時科學思想的傳播也給當時的時代帶來種種思考,并提供了思考問題的科學方法,使人們能夠在社會領域里理解、協調并且滿足自我和社會的需要。回顧、梳理80年代的科學思想傳播歷程,可以更加清晰地認識到科學思想對于社會的促進作用,認識到科學思想是社會變革的重要力量,科學力量不僅僅推動了生產力的發展,同時為了適應生產力發展的要求,也需要不斷變革生產關系,需要變革思想觀念等上層建筑,這樣,科學推動了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的矛盾運動,從而成為推動社會發展的重要動力之源。

同時,我們應該看到,由于當時所處的社會環境所致,80年代的科學思想傳播更加重視實用類的科技知識的傳播,而對于基礎科學的傳播相對薄弱,致使社會形成崇尚科學技術應用之風,且這種追求在80年代以后被不斷地放大,延續至今。這導致了兩方面的后果,一方面是積極后果,即我國在很多領域的技術應用方面走在世界前列,為我們獲得了競爭優勢；另一方面由于基礎研究的薄弱,也降低了我國科技的可持續發展和長遠競爭優勢。當前全球科技競爭堪稱殘酷,激烈程度前所未有。自2018年以來,中美科技競爭成為中美關系中最突出的問題,大國博弈的背后是科技競爭,科技創新實力也成為中美科技競爭的關鍵因素之一。當這場競爭涉及基礎科學時(如芯片研發、生物科技等),我國往往會受到掣肘,究其根本就是由原始創新能力有待提高、基礎科學研究長期薄弱所造成的。回望80年代科學思想傳播機制與特征,能對其得失成敗進行重新檢視,既要看到它促進了當時生產力發展和社會進步的一面,也需反思其缺陷和不足。當前,面對國際科技競爭越演越烈的現實,需正視我國在基礎科學、技術創新能力上與發達國家存在的差距,加強基礎研究的投入,加強科學基礎理論的成果出版和傳播,打好基礎科學的根基。

在回顧和研究科學思想為何能在80年代傳播得如此廣泛以及為何在當時會掀起如此之大的波瀾等問題時,應該將其放到當時的具體歷史大背景中去考量,盡管這些思想反映了那個逝去了的時代的精神氣質,但它的精神遺產至今仍散發出耀眼的光芒。

注釋:

② 許先春:《黨的第二代中央領導集體是怎樣認識和應對新科技革命的》,《黨的文獻》,2014年第5期,第101頁。

③ 《國務院批轉〈關于大力加強科技圖書出版工作的報告〉——1978年3月7日·國發(1978)33號》,https://www.bkpcn.com/Web/ArticleShow.aspx?artid=010124&cateid=A12010320,2003年6月10日。

⑤⑦ 林德宏:《我所理解的科學思想史》,《南京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版),2002年第3期,第75頁。

⑥ 賴功歐:《科學思想是什么》,江西高校出版社2003年版,第1頁。

⑧ 楊振寧:《楊振寧文集(傳記、演講、隨筆)》,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1006頁。

⑨ 謝清果:《中國科學文化與科學傳播研究》,廈門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2頁。

⑩ 參見蕭浩輝主編:《決策科學辭典》,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58、53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