剎那記

廿槐序

給牡丹梔子澆了水，移到窗邊陽光剛好照到的位置，撿了撿盆底爛得不成樣子的腐葉，把即將掉落的有些曬傷的褐色葉片摘了摘，坐下來讀信，牛皮紙色的信紙上不時掠過窗外飛鳥的身影，手邊的水剛好放至溫涼。遠方是那穿梭在世俗的煙火里不易得閑的女友，讀她親筆寫的信，我仿佛捕捉到她在燈下寫信時墻上映著的薔薇花影，她隱隱訴說著她的疼痛，我的眼角微微濕潤，飲一口已經涼透的水，不知不覺間，我消磨了多少個剎那。

剎那這個詞太美了。念出它的時候仿佛心里有什么東西嘩啦啦地碎了。有些心驚，有些戰栗，像投石入水，泛起一圈一圈漣漪，剎那就是這樣，雖然短暫，可由一時的觸動牽起的種種思緒卻像千波萬浪，難以平靜。如果剎那的喜悅是火，那在喜悅中遲遲不肯醒轉的沉醉就像散著熱氣的灰燼;如果剎那的悲傷是風，那憶起過往時的感傷就像風吹過樹葉之后還能聽得見沙沙的余響。

《仁王經》中說：一彈指六十剎那，一剎那九百生滅。還能想起他啊，中學時曾經每天在校門口等他，只為見到他的身影，便可以一直滿足到夏日炎熱的午后。他走過，風都是清涼的，后來被他發現了，一剎時像做錯了事的孩子，慌忙低下頭，生怕他責怪，嫌麻煩。沒有，他沒有責怪，欣然接受了我當時彌漫著的自我沉浸式的戀愛氣息，從此一起上下學，看他在操場上打球，給他準備毛巾，給他買水。他喜歡穿干凈的白襯衣，而我迷戀他身上的味道。不知不覺間就到了那個要說再見的夏天，沒有留戀，那么決絕，他走后夏日的風變得燥熱難安，眼淚還掛在臉上，舍不得洗臉，后來不知怎么，風變得冷了，大概是孤獨侵蝕了大面積的神經。“人生由無數個瞬間匯流而成。只有一小部分瞬間是閃光的、超越的。為了那些時刻，有人付出長久的孤獨、哀傷、忍耐與等待，只為在某個瞬間中碎裂。”而我也是為了在這場分別中完成蛻變嗎？夏天的蟬活不過秋風蕭瑟的季節，充其量只是有好感的愛情也越不過現實的藩籬。只是寫到剎那，仍會想起他，他給過我喜悅和憂傷，只是太脆弱了，那些由剎那的喜歡激起的情感漣漪也終將平靜。

剎那是瞬間，也是當下。剎那是一個人望眼欲穿的愛，她突然出現在他面前，沒有擁抱，沒有痛哭，只是彼此站定，不說一句話，卻一切盡在不言中;剎那是他看愛人站在橋上，穿著淡藍色連衣裙，白帆布鞋，帽檐低低地遮住半張臉，但仍能捕捉到她的笑意，就那樣站在橋上看風景，他在橋下看她，低眉含笑間散盡了多少風月無邊;剎那是《鎖麟囊》中的唱段：“一剎時把前情俱已昧盡，參透了辛酸處淚濕衣襟……他教我，收余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苦海回身，早悟蘭因……”;剎那是張棗的那句詩：“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來”。我把能想到的剎那，寫在這里：

十八日坐車去萬達，到站之后沒有下車，繼續坐車往前走。車子沒有一直往北開，而是在一個路口拐彎。拐彎的一剎那我被一道直直的金光擦亮了眼眸，本來一路都是昏暗的暮色，一下子像闖進了另一個世界，沿途的道兩旁樹葉被風翻飛，葉片也閃著金光，不仔細看還以為在這個世界里沿途都是開滿黃金的樹。我被這一幕深深地震懾住了。我不敢相信夕陽如此海涵，將一切含容得天衣無縫，如果這時候偏要想見縫插針，那針也將被鍍上金邊，它掉落在地面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因為這整個被夕陽的光輝含容的世界是那么安靜，而我坐在車里，車子在街道間穿梭，如果這時你和我一樣闖入萬丈光芒里，你的心也會瞬間清靜，仿佛這個世界按下了暫停鍵，又好像一切都沒有終止，我還在車子里，車子還在街道間穿梭，街邊的小販還在叫賣著，買東西的路人仍在討價還價，孩子在空地上跑跑跳跳，樹也在風中翻飛著它鍍上了金邊的葉片，夕陽也在漸漸地落下去，一寸寸向地平線靠近。好像許久沒有這么靜下心來看夕陽了。車子停在了路邊，因為收車的緣故，我要搭乘下一班車才能回家，下車的時候在路邊站定，我在心里告訴自己：“冷靜下來，一定冷靜下來，深呼吸，深呼吸。”我把相機打開，安撫著激動的心情，極力平息顫抖的雙手，拿穩相機。我拍下了暮色中漸漸隕落的夕陽，它定格在四分之一的天空。我輕輕地問自己;“有多久沒有這么虔誠地站在夕陽下了？”每天在世俗的瑣事中奔忙，有誰能在午后風吹起窗簾的時候停下手中的工作看一看窗邊飄過的閑云？有誰能在夜里嗅到幽幽細香而起身掀開窗簾瞧一瞧月光下的梔子花清白的倩影？我已經好久沒有這樣披一身霞光站在夕陽下了，暮色漸漸消散肩上的余溫。我想著想著，看見路旁的人都擁了上去，是車來了，上了這班車往回走去，夕陽僅剩下額頭還露出在地平線之上，我把一片殘輝拋在身后。翻看相機里的照片，我竟然沒有一絲絲留戀。車子越開越遠，我想，我已經收下了夕陽蓋在我今日黃昏之行的戳記，我將帶著這枚戳記回到家中，家里還有母親為我亮起的一扇燈窗。生活就是在繁華與平淡之間停停走走，總要有一些剎那提醒我們不要忽略自己的履跡，我將留存好照片，回到家給母親講車子一拐彎的時候，在那劈面相逢的金燦燦的光芒里，我心里正想著的是如果今夜您和我一同出行該有多好。

二十一日過生辰，燭光間我看到母親的白發，就藏在鬢角那一縷黑色的發絲間，也許素日她照鏡子都不曾發現，今日卻在我準備吹熄蠟燭的時候被我悄悄發現，我沒有告訴她，仍然歡欣地吹熄了蠟燭。我起身切蛋糕，把一大塊蛋糕給了母親，她端著蛋糕的時候，眼角笑出來皺紋，又一個剎那我覺得她真的老了，母親的形象在我的想象中漸漸縮小，像一張薄薄的相片，縮小得能揣進兜里，又隨時會從口袋里遺失，那么脆弱，那么孤單。半輩子的歡憂交織為孩子織成一面比天還牢固和可靠的大網，護住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只為了孩子一切安然，她可以放棄很多很多，甚至放棄她個人的喜怒哀樂，我看著母親吃著蛋糕甜甜的笑，不禁眼眶微濕。母親啊，你辛苦操勞了半輩子只是為了換來我的平安順遂，而我又能攜你的手走過多遠的余生，唯有當下，可當下也是這么無情，當我說出“當下”二字，它已經一筆勾銷。我還能夠緊緊握住我們彼此多少光輝歲月，盡在當下，我會無比珍視這即便也會一筆勾銷的當下，不說人生苦短，也不求人生有那么多意義，只要我們在彼此身邊，就是最完好的人生。

猶記小院閑窗春色深還是昨日，今兒已是得開軒納微涼。涼風吹進窗子，帶著遠方的雨味，我知道又一個剎那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