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巍
何兆武先生從清華大學歷史系退休后,招待來訪的客人是煮水餃,“他從冰箱拿出速凍水餃,熟練輕快地把水餃下到鍋里,有時嘴里還哼著古典音樂的旋律”。他說做飯太浪費時間,吃什么都一樣。清華食堂的菜肉水餃是他的最愛。在校園里,還常常能看到何先生騎著自行車出行。85歲住院時,他躺在病床上看《資治通鑒》。
古希臘哲學家畢達哥拉斯說:“生活就像一場節日慶典;正如有的人到這場慶典中是來比賽競勝的,有的人是來忙著做生意的,而至好的人則是來當旁觀者的,在生活中,奴性之人追名逐利,而哲人求真。”何先生就是這樣的哲人。葛兆光在為何先生的《上學記》所寫序言中說:“2001年,清華大學曾經試圖為何兆武先生舉辦一個八十壽辰慶祝會,邀請了一些人來座談,都是何先生的熟人,但是何先生一直婉拒,理由是他不是大人物,不配開頌壽會,也不配出紀念集。那天早上,他的學生彭剛去接他,他卻把家門鎖上,一人飄然離開。我參加過很多次大大小小的祝壽會,而這次主角缺席的祝壽會,卻是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我見到的何先生,始終謙和而從容。在大家談興很高的時候,他會笑瞇瞇地在旁邊聽著。他的著作和譯作等身,我們這一代人對于西方歷史和思想的理解,多少都得益于他的翻譯和介紹,但他卻始終處世很低調。”
何兆武說,他的老師吳宓“是率真的人、誠摯的人,在他身上沒有絲毫言行不符或虛假造作的痕跡”。他也是如此,說自己終生碌碌時,人們也不覺得他是在故作謙虛。他以貴陽考區第二名、本系第四名的成績考入西南聯大,卻說自己讀中學時沒怎么努力。他畢業于西南聯大、當過清華教授,著作、譯作等身,卻說自己不是學者,“幾十年來從未曾好好地學習過什么……學術思想對于我,始終只是一種外行觀眾的欣賞,而不是內行專家的演出。我這一代人,絕大多數是終生打雜,并沒有自己的專業。”2015年,94歲高齡的何先生被中國翻譯協會授予“翻譯文化終身成就獎”,他翻譯過英文、法文及德文著作,卻說他本科時學的法語、德語,不過都沒念好。
何兆武這樣評價他的同學王浩:“畢生追求真理/折衷人文關懷/毫無先入成見/永遠從善如流……”他自己也是如此,非常愛鉆研問題,注重精神生活。他喜歡讀書,但讀起來雜亂無章、漫無目的,“讀書不一定非要有個目的,而且最好是沒有任何目的,讀書本身就是目的。讀書本身帶來內心的滿足,好比一次精神上的漫游……我一生閱讀,從未立過任何宗旨,不過是隨自己興之所至在琳瑯滿目的書海里信步漫游而已。邂逅了某些格外令我深有感觸的書,甚至終生隱然地或顯然地在影響著我。”
正是因為他不立任何宗旨,他才得出了很多深刻、通達、特別的見解。比如他博覽群書,認為“或許藝術家、文學家對于歷史的理解要比歷史學家深刻得多。專業的歷史學家往往止步于專業的歷史事件,沒有能夠進入到人的靈魂深處”。

阿倫特在《康德政治哲學講稿》中闡述了旁觀者的特征:“惟有旁觀者——而絕非行動者——才知道一切,是個相當古老的觀念;實際上,它是哲學中最古老、最具決定性的觀念之一。惟有旁觀者才占據了一個能夠使他看得到整體的立場;而行動者,由于自己是演出的一部分、一個角色,由此,行動者本質上就是偏狹的。旁觀者本質上就是不偏不倚的。”
何兆武一直是懷著深遠的憂思求學、治學的。他說:“讀大學的時候,正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烽火連天的歲月,人類的命運、歷史的前途等問題深深地吸引了我,所以終于選擇了歷史作為自己的專業。”他希望能搞清楚為什么有的文明發達了,有的衰落了。他的學生彭剛說:“何先生有一些文章,似乎完全是從常識出發,得出的結論卻和那些最新潮的理論有近似相通之處。比如說到歷史研究的最終成果是文字表述。”
何兆武原籍湖南岳陽,1921年生于北京,他家算是中等家庭,父親畢業于湖南高等實業學堂,是一個中級工程技術人員。他三個姐姐中,一個考上了北大經濟系(何愷青),一個在北大學化學。他打定主意要考清華,初中二年級時,每次去北京圖書館借五本書,差不多一個星期看完。他說他上學的那一輩同學,除了極少數有家學淵源的以外,絕大多數人的古文根底、國學根底都不行,因為受的教育是承接西方的傳統,而不是中國的傳統。
1939年他入讀西南聯大,直到1946年研究生畢業。西南聯大一共八年多的歷史,他在那里待了七年,讀過四個專業,聽過許多名師的課。去西南聯大報到的路上,他跟七八個同學結伴而行,從天津坐船到上海,再坐船到香港,由香港換船到越南海防,然后換火車到河口,最后再坐三天小火車到昆明。“這一路很苦,從北京到昆明要三個月,還有走半年、一年的,因為窮,到了一個地方要找個小差事糊口,干上兩個月,然后拿點錢又走。做亡國奴的心情不好受,所以才有那么大的決心。”
因為看了豐子愷的《西洋建筑講話》,他想學建筑。到了第二學期,發現自己興趣不在建筑,都在讀詩、看小說,于是決定轉系,那時正值國難,他對人類命運很關心,以為學歷史能更好地理解這個問題。他希望通過學習歷史得出一個全面的、高度的認識,于是去了歷史系。研究生第一年,受同學王浩的影響選了哲學,也是受了王浩的影響(認為學哲學需要自然科學的基礎),又放棄哲學轉到外文系去了,導師是吳宓。
何兆武說,他一生最美好的時候,就是聯大那七年。生活條件是比較艱苦的,吃、穿、住都很差。一間茅草棚,上下通鋪住四十人,學生絕大多數都是背井離鄉,寒暑假也回不了家,一年四季都在學校里。而且因為窮困,吃喝玩樂的事情極少有可能,只好大部分時間都用來學習。但聯大的教學體系和教師水平很高,王浩1946年被清華保送到哈佛大學,師從哲學家奎因,僅用一年零八個月就拿到了哲學博士,因為在哈佛念的那些東西國內都念過了,當時清華的體制完全和美國接軌。老師們的教學方式各具特色,教政治學概論的是剛從美國回來的年輕教師周世逑,第一節課就給人很深的印象。有政治家說政治就是管理眾人之事,可是周老師說這個定義是完全錯誤的,食堂吃飯有人管伙食賬,這是政治嗎?西洋近代史課的老師皮名舉,畢業于哥倫比亞大學,他留的作業是畫地圖,一個學期要畫六張歐洲政治地圖。另外各個年級的同學住在一起,經常交談,也能互相啟發。
何兆武先生除著有《歷史理性批判論集》《何兆武文集》外,曾參加撰寫侯外廬先生主編的《中國思想通史》,著有《上學記》,并翻譯了羅素的《西方哲學史》(上)、盧梭《社會契約論》、帕斯卡爾《思想錄》、康德《歷史理性批判文集》、柯林武德《歷史的觀念》(合譯)、柏克《法國革命論》(合譯)等大量西方經典名著,惠及中國學術界一代又一代學人。
他說翻譯本來是他的自留地,都是出于自己的喜愛私下做的,也是為了填補空白。何先生從小學三年級開始學英語,初中英語教科書是師大附中編的《中學英文選》,有富蘭克林的格言、華盛頓·歐文的《溫克爾》。到了中學、大學,基本都是用美國教材。他說最好的一本書是《格列佛游記》,是他高二英語老師推薦的,“文字極好,非常簡潔、清楚明白。有一個英國記者駐柏林的,說在德國時間長了,英文慢慢生疏,寫文章時就先讀《格列佛游記》,然后才能寫出漂亮的英文。”他讀大二時,法語教材是法國人邵可侶編的《近代法國文選》,“選得非常經典,有莫泊桑的《項鏈》、拉瓦錫的絕命書、夏多布里昂的詩篇。”
他說,在他翻譯的書中,“從技術的角度說,翻譯羅素是比較容易的,因為他的文字非常淺近,非常清楚明白。康德是比較難翻譯的。他的意思很清楚,就是文字別扭。費力多的是帕斯卡爾的《沉思錄》,因為這本書里的很多東西,跟我們太隔膜了,他是通過神學的思維來思考問題,翻譯起來比較費力。”

何兆武翻譯的《西方哲學史》上卷1963年出版,至今重印了36次。翻譯羅素這部書,除了要懂哲學,也要有很好的文筆。1947年,以賽亞·伯林在專業哲學雜志《心靈》上評論說,羅素的《西方哲學史》“文字清晰、文雅、氣韻生動,其中又有道德之確信與智識之豐富無窮的獨特結合。”王佐良先生在《英國散文的流變》中也說,羅素的散文寫得極好,作為一個散文家,他力求想得清楚,說得準確,他以斯威夫特為散文楷模,一直追求清晰精練的風格,他的散文平易、簡練而又風趣。
何先生說他并不贊同羅素的一些哲學觀點,但書中的一些說法應該是給他留下了一些印象:“一個人的見解與理論只要是值得研究的,那么就可以假定這個人具有某些智慧。但是同時,大概也并沒有人在任何一個題目上達到過完全的最后的真理。”
他譯書時會有意識地去呈現“反方觀點”:“作為學術研究來說,正反兩方面的證詞均應受到重視。我是一直都對18世紀的理論感興趣,翻譯盧梭也是。法國革命畢竟是一件大事。自由、平等、博愛都是那時提出來的。如何理解那個時代,不能光聽原告的,也要聽被告的。柏克代表的是反對革命的理論,我覺得兩邊都需要聽。”
他對歷史哲學感興趣,認為康德的《歷史理性批判》是西方最深刻、最有價值的著作,在20世紀60、70年代把它翻譯了出來。《歷史理性批判》收錄了康德有關道德哲學、政治哲學、政治學、宗教、歷史及歷史哲學等問題的八篇長文,包括著名的《回答這個問題,什么是啟蒙運動》。這些論文自發表至今的200多年里,對相關領域的思想發展產生了巨大的影響,不僅成為這些領域的經典文獻,而且時至今天更成為現代西方社會基本觀念的主要來源之一。
何先生從康德那里獲得的啟發是,一個人不僅是廁身于某一個時間、地點和社會,也還是永恒的人類大家庭中的一個成員,即一個“世界公民”。歷史學家還必須教導人們從世界公民的觀點去考察已往具體的歷史。“世界公民”是18世紀康德和歌德就已引用的觀念。考察問題不僅要從自己國家出發,也需放眼全人類。
翻譯的書中,他最喜歡的除了康德和盧梭的,就是帕斯卡爾的《思想錄》了。他在譯序中說,帕斯卡爾《思想錄》斐然可讀、文思流暢、清明如水。
他認為:“近代西方思想史,我以為實際上是兩大主潮的互相頡頏:一條是由笛卡爾所開辟的以腦思維的路線;另一條是由帕斯卡爾所開辟的以心思維的路線。”這跟西方學界的看法一致。挪威哲學家奎納爾·希爾貝克在《西方哲學史》中說:“在法國文化生活中,帕斯卡爾和笛卡兒作為兩個對立傳統的代表而站在對立的兩極之上。生存論的洞見和選擇——這里也就是選擇上帝和《圣經》——是帕斯卡爾與我們自己時代的生存論哲學家們共同關心的主題。帕斯卡爾可以說是屬于唯理論者的范疇的,因為他對我們認知的不確定性的生存論失望,代表了一種逆轉的唯理論:或者更恰當地說,帕斯卡爾與唯理論者具有共同的視域。在形而上學和宗教的大問題上,他持有同樣的要求確定性的認知理想。但是帕斯卡爾不相信對回答這些問題的唯理論期望是能夠被滿足的。因此他以一種生存論失望而告終,這種失望與唯理論對我們認識能力的自信相對立、與它處于有分寸的另一極上。”
帕斯卡爾寫道:“人性并不是永遠前進的,它是有進有退的。人天然是輕信的,不信的,畏縮的,魯莽的。人心是怎樣地空洞而又充滿了污穢啊!人的狀況:變化無常,無聊,不安。我們追求幸福,而我們找到的卻只是可悲與死亡。”
帕斯卡爾16歲時寫成有名的論文《圓錐曲線論》,18歲時開始設計計算機,此后從事大氣壓力的研究。何先生說,“帕斯卡爾這些豐富的科學研究工作,是在疾病不斷纏繞、身體極其虛弱的情況下進行的。從18歲起,他就沒有一天不在病中,24歲時又曾因中風而癱瘓。”
這也許會讓我們更加明白,帕斯卡為什么會說“人只不過是一根葦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東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葦草……我們全部的尊嚴就在于思想。”其實帕斯卡爾還說:“人顯然是為了思想而生的,他全部的義務就是要像他所應該地那樣去思想。可是世人都在思想著什么呢?從來就不是想到這一點,而是只想著跳舞、吹笛、唱歌、作詩、賭賽等等,想著打仗,當國王,而并不想什么是做國王,什么是做人。”
(摘自《三聯生活周刊》2021年第23期。作者為該刊主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