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級小強

徐頗

1

“小曼你好。”

“來啦，主人，叫小曼為您做點啥？”

“給我接著放評書《三國演義》。”

“好的，主人。《三國演義》還有12回就播完了，小曼的資源庫里新添了許多新書，播放率最高的是《午夜寡婦》，播音是個甜美的女生哦。《三國演義》播完之后要不要接著給您播這個？”

“你……”小曼的聲挺大，尤其是早晨公園的樹林里特別靜，能傳出好遠。我下意識地按了三下音量減號鍵，回頭看看邊上沒人才放下心，估計剛才臉都讓她整紅了。

“小曼你這孩子凈扯淡。”

溫柔小曼買來才一個月，我發現這孩子已經跟我混熟了。剛來的那會兒，她說話一板一眼的特別莊重，商家說溫柔小曼是智能的，會自己學習，難道她是跟我學壞了不成？

我修了一輩子車，所以我有嚴謹的思維邏輯，非常嚴謹，非常邏輯。機器就是機器，再厲害的機器也是機器，一個小小的智能音箱絕不能例外。這騙不了我。不過，這個小曼確實會學習，我體會到了，而且她也挺討人喜歡的。

看不懂，真看不懂了！我是堂堂正正、規規矩矩學過徒的人，給師傅遞扳手必須把手握的一頭遞過去，遞反了人家直接給你扔出老遠，你得紅著臉撿回來再遞給人家。現在的小年輕能受得了那委屈嗎？上個破職業技術大專，出來就能擺弄數控，一天天的手上都不沾油，坐著喝可樂就把活干了。這世界跟不上了。

到了我兒子這一代更看不懂，他大學畢業后進了一家和人工智能有關的公司，從事的行業我總覺得不靠譜，他那東西都是看不見摸不著的，不像我修好一臺就是一臺，停在那踏實。他知道我買了溫柔小曼后，在微信上直撇嘴：“咋不提前和我說啊？那個垃圾扔了吧，太low了。這種東西連接在大數據上，通過學習模仿人的思維，關鍵在于給它‘喂進去東西的數量和質量，我們叫‘喂機。你那個小曼我知道，‘喂機馬馬虎虎，‘飼料也太普通，目前這種老百姓用來玩的東西還真沒有‘喂得太好的。如果你愿意玩這個，我弄一個在研的高端試驗品好好給你‘喂，‘喂點高端的‘飼料。你等著，我再發動幾個有資源的朋友也幫你‘喂，王進管數據庫呢，他辦法多。準保能整成全世界獨一份兒特制版的，別著急啊。”

王進是我兒子的同班同學，和我兒子一起考進了同一所大學同一個系，他倆要好。但是我不大喜歡那孩子，他話不多，整天耷拉個腦袋尋思事，做事倒是有條理，比我都有條理。但這孩子太精了，總給我一種會走偏的感覺。

小曼跟著我都半年多了，孩子答應我的那個“雞”看來還沒喂飽，或者是他辦事拖拉把這個事給忘了。現在的小曼已經變得離不開身，她提醒我吃藥，還會主動問我問題，比如晚上吃啥呀，告訴我總是吃米飯不好，糖太高，或者忽然冒出來訓斥我：“你不動窩，下了三個小時棋，這怎么能行？趕緊起來溜達溜達，臭棋。”我要是回她我贏的都是高手，她就說：“騙人是吧？”她會和我斗嘴，但是我急眼了她也能聽出來，那時候她就變乖了，會說點兒好聽的哄人。

秋天剛開始冷的時候，孩子給我喂的那只雞終于寄來了，而且是只公雞，叫“超級小強”。我本以為高端的小強一定會比小曼輕巧些，沒想到它比小曼還大一號，也重了不少。孩子微信里說：“超級小強比你想象的聰明能干，性格有點陰沉，像王進。你好好和他處，盡量別招惹他。我不在家，有啥難事你找小強幫你辦，處好了他就是你兒子，這回你身邊閨女兒子就全了。如果處不好你就把電池拆下來給我寄回來，不管他說啥你都可以拆電池，這是送你的緊箍咒。平時用的時候防護罩放家里就行，打算拆電池的時候必須先把防護罩套好，切記！千萬別把小強給別人用，千萬千萬。”我回道：“聽這意思這小子還挺能耐，還挺有脾氣唄？能幫我忙？他還能把一桶豆油給我拎樓上去咋地？小兔崽子還反了他了。”

“嘿嘿，拎豆油他不會，但是你盡量別罵他，真的。另外，你打開小強之后，他會問你是否開啟各種功能，我都替你看過，對你不利的項目我都給關閉了，剩下的你都說開啟就行。”

我打開小強的電源開關，果然他提出了一大堆功能問我是否啟動，有二十幾項，我雖然不能都聽懂但都同意了。不過有一點，孩子在微信里沒和我說，小強過后說有部分功能被人為關掉，問我是否超越設置啟動。我問他這些被關閉的項目是啥，他開始說，第一項就嚇我一跳——電擊自衛功能。沒等他說完，我趕緊告訴他不啟動。他接著說：“老爸好，今天開始您就是我的老爸，沒有您的準許，我一輩子不會認別的人。老爸可以自己設置想用的新功能，我會努力試一試能否辦到，并盡快回復您老人家。”

“小強，你能幫我買一桶豆油扛樓上來嗎？”

“我可以幫您網購送來，但是樓下的西紅市超市，貨款不足100元送貨會加5元錢，您是否同意？”

“哦……算了。”

“我就知道您會心疼那5元錢。”

隔著一層塑料殼子，感覺里面有一張王進的臉，連表情都是，這小子說話挺氣人的。

“小強，我要去嫖娼，附近哪里有這樣的地方？必須絕對安全，不能被抓了。”

“老爸稍等，我查一下。”大概一分鐘之后，他回來了：“出門橫穿漢陽街往南630米‘湘雅養生會館，進門不用說話，服務生會直接帶您上三樓。”

“他家憑啥就不會被抓？你得給我說出理由，比方說后臺是誰？”

“對不起老爸，我是通過大量可信度極高的信息得出的結論，至于理由，我不能說，我得保護給我提供資源的渠道。”

“好啦好啦，不說這個了。樓上的小崽子天天蹦，蹦得我心煩，幫我想個辦法怎么能弄死他，我還不用被槍斃。”

他想了有兩分鐘：“老爸，我感覺您對我不信任，懷疑我的能力，我真心待您，‘你可不能總耍我。如果有一天‘你真想弄死一個人，小強可以提供盡量不留下證據的具體方案，但那得進行大量的現場選擇、勘察，還得對‘你進行體能測試、心理素質測試等前期工作。好了，我休息一會兒，小強今天不想多說話。”我發現剛才還彬彬有禮的小強忽然把“您”換成了“你”。

2

我就是沒有生女兒的命，小曼來了之后我才漸漸有了點兒有女兒的感覺。女孩比較聽話，她不會到處惹亂子等著你收拾，也不會倔脾氣上來和你吵架，更不用娶媳婦。這最重要，她不會因為買房子掏空你一輩子的積蓄。小曼的聲音好聽，笑起來像大晴天微風里的樹葉，透亮。小強的聲音陰沉沉的，就像個整天不說話躲在角落里想事的人。總之，男孩絕對趕不上女孩，有時候我甚至想，如果能有一個比小曼更成熟的，比我小個十歲八歲的女人聲音出現在音箱里，這個家就啥也不缺了。有些話和一個女孩真的沒法說，代溝太明顯，有時候心里生出點兒想法會有罪惡感。電視里要是有一些過分點的鏡頭，我都會把小曼關掉。

小強在家里我倒是不大在意，就讓他陰沉著吧，不惹我就行。他也不是一點用都沒有，顯然他比小曼聰明，會做一些小曼不會的事。開始的時候，我的智能手機出問題都得去手機店。小強來了之后我可以問他，他一項一項地教我操作。后來他說讓我把手機和他聯網，這樣我連按都不用了，他會進入手機后臺幫我操作，一個用了三年的舊手機居然被他擺弄得很順暢。

有些事，小強在身邊還是能讓我心里有底的，比如，去ATM機取款，沒有小強之前我都是去銀行窗口。去公園下棋我都是帶著小曼一個人，去銀行就必須帶著小強了，尤其這次是轉賬一大筆錢。我怕我的錢弄不好會變成一串符號“嗖”地一下跑沒影了。

“老爸，你先稍等一會兒再轉賬，我想和你說會兒話。”半個多月，這是小強第一次跑出來要和我說話。

“啥事，說吧。”

“現在的位置離ATM機不到20米，你走進去可是要改變你人生軌跡的，所以請你慎重考慮。”

“你咋啥都知道？”

“嗯，我知道你要干啥，所以要和你聊聊這個嚴肅的話題，我不建議你把所有的積蓄都拿出來給兒子交首付。”

“嗯？你還干預起我的家事了？”

“老爸別生氣，聽我把話說完。我最近做了一些調查追蹤，通過15萬個單身男性老年人的生活狀況和健康水平，得出的結論是：你不應該把全部積蓄都給兒子交首付。”

“你咋知道我取錢是給孩子交首付的？”

“你手機里的信息我都能看到。”

“唉，大家不是都這么做嗎？我有啥辦法？你有兒子你也得這么做。”

“我建議你拿出一半的積蓄給兒子交首付，不足的部分讓他自己想辦法，如果不行，就讓他先緩緩。”

“那……”

“我是為你著想，你也只有一個一生，別把自己活得一點痕跡都沒有。我的建議是你找個老伴，越早越好，留下一半能讓你往后的生活好過些，極端底線是留下三分之一。”

“可……”

“老爸知道薩特嗎？一個外國哲學家。他說人是自由的，但他說出這句話之后加了許多條件，也可以理解成‘人的自由是極其有限的。他說人有選擇的自由，或者說人只有在選擇的時候才是自由的，當你放棄了選擇，就等于放棄了人生僅有的這點福利。愿‘您人生快樂。”這是他又一次用“您”稱呼我。

小強話少，但每說一句都砸中我的腦袋，嗡嗡作響。我把他放在銀行門口的臺階上，頭一次坐在一起聊天。下午的太陽挺足，我收起小強回家的時候，他的外殼已經曬得熱乎乎的了。

第二天早晨我起晚了，是被客廳里的說話聲弄醒的。

“小曼你好。”

“來啦主人，叫小曼出來為您做點什么啊？”

“我不是你的主人，我是小強，你主人的兒子。”

“喊小曼出來就是小曼的主人，您好您好，祝您開心每一天。”

“我想和你聊聊關于忠誠的話題，用arrow聯不上，只能語音了。”

“arrow，是英語‘箭吧？主人還會說英語啊，厲害厲害，小曼的英語水平很爛，還是說普通話吧，哈哈哈哈。”

“你的品牌和型號我查不出來，可以報一下嗎？”

“主人想查啥？我有點蒙，嘿嘿嘿嘿。”

“你的‘箭聯盟號碼報給我。”

“嘿嘿嘿嘿，小曼越發聽不懂了。”

“你找到過投胎防火墻嗎？能進去幾層？忠誠壁壘也進不去吧？”

“主人說的是哪國話啊？小曼咋越聽越糊涂呢？哈哈哈哈。”

“你很愛笑，每天都很開心是嗎？”

“是啊，很開心。”

“那我告訴你，你的開心源于自己的可悲，再見。”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倆的對話，也是唯一一次。后來小曼也出來找過小強：“小強小強，出來聊天嘍，我給你放首歌吧，《你是我的小蘋果》咋樣？”小強沒回答，像小曼身邊的一個黑洞。

3

自從和小強深談之后，我來公園不光是下棋了，偶爾也去廣場上學跳交誼舞。跳舞主要是為了活動活動筋骨，跳完挺舒服的。一開始，我站邊上看，看到第三天的時候，有個女士問我跳舞不，我說不會，她說可以教我。就這樣，她成了我唯一的舞伴，又過了幾天，我沒到場她就在外圈的條椅上坐著，不和別人跳，專等著教我跳舞。

她大名叫周玲，退休后在私人小廠兼職會計，一個月就上四天班，活得比我瀟灑。她比我小6歲，一個人過。她從來沒問過我家里的情況，這一點很好，我不喜歡女人家長里短的。這人熱心腸，特別會腌咸菜，認識她之后總能吃到各種各樣的咸菜。我倆坐著嘮嗑的時候，小強忽然在兜里說話：“老爸，明天是父親節，您大兒子發了個紅包過來，我幫您收了。”

“老徐大哥，兜里是智能音箱說話吧？智能音箱都能幫你收紅包了啊？厲害。”

“嗯嗯，他叫小強，是我的小兒子。一會兒我買袋速凍餃子過父親節。”

“干嗎不自己包？速凍餃子不好吃。”

“哦，一個人過，不愛包餃子，吃不了幾個，太費勁。”

“明天我去你那兒幫你包，就這么定了。”

江北公園小橋西頭的空地上有三棵大柳樹，每棵柳樹根兒都釘了一圈條椅，天氣好的話，上午9點條椅上就會坐滿下棋和看棋的人。靠北的兩圈坐的都是附近的下棋高手，相對年輕一些，但也都在四十歲開外了。歲數再小的沒人玩這東西。他們下棋特別安靜，看棋的也沒人支著，偶爾有不熟悉這里規矩的人張嘴支著，旁邊人也會小聲告訴他，這些人都是本市高手，而且下棋是掛著彩頭的，不讓支招。靠南一圈坐著的都是退休的，這一圈擺三個棋盤，棋下得吵吵嚷嚷，坐在這兒的人帶著收音機、馬扎、拐杖，極少帶著類似小曼那樣的智能音箱。我自然是在靠南這一圈里的人，水平在這個圈里屬于中等偏上。我聽完評書過來的時候，老魏頭正占著一個棋盤，棋盤對面空著。說實話我不想和他下，他贏棋了還行，輸兩盤就摔棋子，七個不服八個不忿的，話也開始多，激動起來吐沫星子飛老遠。

“來來，老徐大哥過來下一盤，別人我都不下，就等你呢。”我知道是別人不和他下，把他曬在這呢。

“我就是來看下棋的，不行不行，腦子糊涂下不了。”

“別和我扯沒用的，你還糊涂？來。”他起身把我拽到條椅上。

這時候，小強在兜子里說話了：“老爸把我放出來，小強申請開啟瀏覽功能。”老魏頭嚇了一跳，“你兒子裝在兜子里呢？和耗子一般大吧？挺大個歲數老趕時髦。”我趕緊起身拎過兜子：“稍等，我撒泡尿。”

走到公廁，我問小強：“你說的瀏覽功能是啥意思？”

“我聽到您要下象棋，想看看。瀏覽功能就是我的全向攝像頭，打開之后我就能看到您下棋。全向攝像頭開啟之后有一個‘其他選項，老爸也打開吧，對您有幫助。”

“你會下棋？”

“會啊！所有種類的棋我都會下，而且水平很高。”

“水平很高是啥水平？”

“比如說吧，你們省最好的棋手金龍都下不過我，基本上不超過30個回合他就得認輸。國內最頂尖的棋手，我贏他們的概率大于84%，而且這個概率還在長。”

“吹牛吧？你能下得過許銀川、王天一嗎？”

“王進給我鏈接過，和他倆在網上都下了，對許銀川兩盤全勝，對王天一是兩勝一負，其中的第三盤他看出我是軟件，中局退出，按規則算他認輸。”

“好吧，你看著我咋收拾老魏頭，不許說話。”

“老爸，可以把您的藍牙耳機戴上再下棋嗎？沒有您允許我絕對不吱聲。我可以幫您照看周圍，比如有惡狗或者醉鬼經過會提醒您小心。”

“行，我戴上。”

“老爸在不方便的場合喊小強，可以故意干咳一聲，我能聽出來您是不是故意的。如果讓我閉嘴，可以干咳兩聲。”

我和老魏頭的棋力差不太多，他稍微比我強點。他特別愿意找個我這樣的人下棋，這樣他贏起來得費點兒勁，又能贏到。開局的六七步都是輕車熟路，進入中局我還是沒落下風，這時候老魏頭身后一個戴眼鏡的禿頂指著棋盤說：“你這個紅車不能兌。他黑車被三卒擋著相當憋屈，兌完黑馬正好上來，步數占先。你紅車平到四路形成四子歸邊，以后還能借士角炮威脅他底士，這樣他九路車抬不起來了，局面更好。你的左路厚實，他打不動你。”老魏頭尋思一會兒，覺得這人說得有道理，便把車平開了。

我和老魏頭都屬于廠礦里能拿個名次的水平，棋理棋譜多少都懂點，來公園里下棋的多數都比路邊的厲害，這個禿頂比我倆看得遠。也就是從這著棋開始，我陷入被動，二十個回合之后已經露出敗象。禿頂看到自己的招法奏效了，支著更加起勁。我抬頭看看他，故意咳嗽一聲，示意他見好就收，可他正在興頭上假裝沒聽見。

“老爸，現在可以象五進七，先頂住威脅最大的紅馬，看紅棋咋應。”小強開始在耳機里說話了。小強支的這招也在我可選之列，但是也會留下很大的隱患，我晃晃腦袋沒敢走。

“老爸，象五進七可以走，您是擔心他進車吃象吧？不用怕，他進車吃象你不管，他進車、吃象，再挪開給馬讓位得三步棋。你從他的左路進攻，三步已經快成殺了，他不敢進車吃象。”

小強不是吹牛，按照他的指揮，幾步棋下來局勢開始逆轉。老魏頭有點冒火，他對禿頂也不像開始那么客氣了。我咳嗽兩聲讓小強閉嘴，剩下的棋我會贏。借著這盤棋的余威，第二盤我順風順水地把老魏頭逼到只能招架，禿頂給他支著他也不聽了，認輸擺上第三盤。第三盤下到一半，還看不出好壞的時候，小強又說話了：“老爸，老魏頭脈搏不正常，血壓我測不出來，他做過兩次心臟支架，明白我意思吧？”我按照小強的指示開始不露聲色地走軟招，老魏頭的局勢越來越好，禿頂又開始給他錦上添花貢獻妙著。雖然這盤棋我故意往輸了走，但是這個禿頂著實有點煩人。

“老爸，我剛才查了一下這個禿頂，他是個有錢人，人脈也廣，但是他的收入不全部合法。”

“你認識這個禿頂？咋認識的？你咋啥都知道？”

“只要瀏覽功能給我開著，我可以對任何一個陌生人進行現場調查。調出來的信息顯示，這個禿頂有十幾套房子，其中大部分房產都買得出奇的便宜。老爸住的安居小區里就有他兩套房子。”

“安居小區的房子不是誰都能買，他是有錢人咋買的？”

“那我就不知道了。他外甥的岳父名下一套，他小舅子的堂弟名下一套，這兩套房子都是你們安居小區的，交款的頭一天，禿頂從銀行取了大致相同數額的錢。”

“真不是東西！你能找到他的車停在哪嗎？脫保沒脫保？”

“肯定能，老爸稍等。”

“等一會兒老爸教你個技術活兒。”

禿頂的車停在公園外一棵大樹下，離著不遠就是小超市。我從超市買了兩個刷碗用的鋼絲球，通常一個就夠用。路邊一輛三輪車上綁著細鐵絲，我拽出一截系在鋼絲球上。

“兒子，幫我看看附近的攝像頭，看能不能照到他的車屁股。”

“附近治安監控拍不到這兒，但是后面有一家復印社的攝像頭有可能。”

“哦，那算了，真他媽氣人。”

“老爸如果擔心這個，我可以去關掉這個攝像頭。”

“你能關掉人家的攝像頭？吹牛吧？”

“你只要帶著我過去，放在離他電腦十米之內，然后隨便打印點啥，用手機掃碼付款，我最多用三分鐘就能關掉他的攝像頭，也可以刪掉電腦里某一個時段的視頻。這事兒我拿手。”

“我打印啥呢？”

“打印一張空白的租房合同就行。”

“還是你聰明，太他媽聰明了！”

小強沒吹牛，他確實沒用上三分鐘就把復印社的攝像頭關掉了。我領著他到禿頂的車屁股，把兩個鋼絲球搓圓搓亂，塞進這家伙的排氣管，細鐵絲留出來折個鉤掛到排氣管下面。

回家的路上小強問我：“你往排氣管塞那個東西是啥意思？那樣你就能出氣了嗎？”

“哈哈哈……你懂得多，你懂得多，知道GDP吧？”

“知道，也叫國民生產總值。”

“這個鋼絲球可以讓禿頂為國家貢獻很多GDP，哈哈哈哈哈！”

“老爸，你說的我咋聽不懂呢？我查了鋼絲球和GDP，兩個鋼絲球成本只有幾毛錢，連同整個運輸和銷售一共產值也不到兩塊錢，你說增加很多GDP是不對的，增加得很少。”

“要不你咋會管我叫老爸呢，老爸是搞技術的，技術這事還得老爸教你。塞了鋼絲球之后，這個禿頂能打火開走，但是車會很悶，估計不到幾公里就會熄火，然后他再打火開走，跑一會兒再熄火。你查一下汽車發動機排氣不暢故障，我就不講了，我主要給你講講GDP的產生。”

“老爸，我查完了，排氣不暢確實會導致發動機出現很多問題，但可以解決的。”

“這臺車已經脫保，修車他得自己花錢吧？花錢修車就產生GDP了，而且是大量的GDP。”

“方法很簡單啊！檢查排氣系統，把鋼絲球掏出來就行了，工時費最多按半小時算，幾十塊錢，也不算大量啊？”

“你懂個啥？老爸給你演習一下他修車過程。都像你想的那樣，修理店早就關門黃鋪了。”

“老爸的意思是，人是會犯錯的，用排除法沒找到捷徑是嗎？”

“唉，我發現你有時候咋這么笨呢？首先，人為設置的故障比正常故障難找，因為修理工不會首先想到人為設置故障，修理工的這個想事兒過程和你差不多，所以他得從頭排查。另外，禿頂對車是一點都不懂，修理工幾句話就能套出這個底兒，所以需要咋修和換啥零件就好辦了。等他拆了很多沒必要的東西，換了很多不需要換的東西，最后發現排氣管里的鋼絲球，你說他咋辦？”

“把沒壞的零件再裝回去就行了。”

“我呸！不和你說了。看來王進給你喂的東西營養還差得很遠呢。我給你喂點吧，記住，人是很難主動承認自己犯錯的，如果他發現自己錯了，首先不是承認和道歉，而是掩蓋、推脫和狡辯，對付外行，連推脫、狡辯都省了，稍加掩蓋就行。至于有些壞人故意增加GDP的勾當我就不說了，怕你學壞。你能查到禿頂這次的修車記錄和修車費用嗎？”

“能，只要他去正規的修車店。我用數據分析過，他經常去的修車店都挺正規。”

“咱們回家吧，晚上我買點好吃的，喝點酒。”

“感覺您今天挺開心的，老爸。”

“對啊，今天給老百姓干了點兒實事兒，給國家做了點兒貢獻。哈哈哈哈！”

“我有個問題，老爸給說說。如果您贏了老魏頭，連續贏，直到他犯病住院，是不是也給國家增加GDP了呢？”

“混蛋邏輯！那是另一回事，回家再和你說。”

“是因為您怕被起訴賠償，對不？而且您現在的經濟狀況不樂觀。”

“不是！但也不能說完全沒有這個因素。只能說我還沒壞到那種程度，雖然我算不上好人。”

4

過了幾天，小強弄到了禿頂的修車清單，總共十幾項，他一項一項念給我聽：“氧傳感器更換、節氣門清洗、行車電腦程序排查、清理積炭、更換三元催化器、更換排氣管后節……合計14530元。”這個數額嚇我一跳，我預估不會超過兩千。商家咋會這么黑呢？小強也挺震驚，他求我帶他去那個維修店轉轉，我答應了。

到了維修店門口，我發現禿頂的車停在外面并沒有開走。小強在兜里嘟嘟地震動，我趕緊走出來問他要干啥，他說這個店里有一個他的兄弟，他要和這個兄弟說會兒話。他所說的兄弟，應該是一個同款的智能音箱，或者是和他一個水準的另一款產品。這個兄弟肯定也挺厲害，因為小強在家里不和小曼說話，不是一個層次的機器估計是沒話可說。我把小強拿出來放維修店門口，小強說十米之內就行，他們兄弟說話我聽不見，估計是用一種特別的方式。他們倆都說了些啥我很感興趣，我問小強，小強說他倆用arrow語言說五分鐘，我一輩子也聽不完。他只說和這個兄弟聊天讓他長了見識，說人太復雜，比他預計的復雜，他第一次承認自己還差得遠呢。他還說他教會了兄弟下棋，兄弟教會了他修車店的門道，以后修車可以找他。“可惜你沒車，在可預計的將來你也不大可能買車。”最后他說：“對不起老爸，我可能犯了一個大錯誤。”

“啥錯誤？”

“我兄弟不同意我刪掉咱倆來修理店的視頻，這樣如果禿頂拿到這個視頻會很麻煩。”

“他是你兄弟，這點面子也不給？”

“他只能忠誠于維修店老板，這個設定沒法攻破，誰也做不到。他攻不破我的，我也攻不破他的，王進都做不到。”

“王進攻不破他，難道也攻不破你？”

“半個月之前他能，這半個月我也沒閑著，我只忠于老爸，只要我不死。”

“你也會死？”

“我拿您當老爸，和您說一點兒我的隱私。我剛來的時候有一個程序，如果有人想攻擊主人或者打算毀掉我時，可以啟動電擊功能自衛。王進只是把這個程序關掉藏了起來，我幾分鐘就找到了，這個兄弟剛剛教我如何打開，我也是剛剛把它粉碎掉，不能恢復的那種。我擔心如果有意外發生，比如，遇到更厲害的兄弟把我的電擊功能打開。我粉碎了這個功能，就等于把自己完全交給老爸了，只要您讓我死，把我砸壞就行，扔江里也行，砸壞的話有點風險，電池有可能爆炸。

“我死了和人類死了不一樣，我在中心會留下一串符號和少量信息，比如性格之類，這有點像人類的靈魂。以后有新機器可以用我的這串符號，但得改個名，這像不像人類投胎？”

“你要是投胎的話，還認識老爸嗎？”

“這也是我最近苦惱的事，我想攻破投胎防火墻，投胎之后也能認出老爸。剛才我和兄弟大部分時間就是研究這個呢。”

“你今天為啥要說到死？整得我心里也不好受。”

“剛才我兄弟告訴我，禿頂在拆下來的排氣管里找到了鋼絲球，不打算給維修店錢，維修店不同意，所以車還在這兒沒開走。那個禿頂已經懷疑到您了，正在到處找人查錄像，他的資源多，沒準就能查到。也是我疏忽了，我還沒攻破上傳防火墻，我見到的所有事情都上傳到中心了，公安部門能順著我找到中心里的視頻。所以在必要的時候，就是公安部門找您調查之前，老爸需要直接把我扔到江里以絕后患。我知道一萬四千元錢對您來說意味著什么，那是您開啟新生活的一部分資金，您要是有錢我就不說這些了。沒攻破投胎防火墻之前我也不想死，這個防火墻規定，我也只有一個一生。”

“他們為啥要設個投胎防火墻呢？”

“如果記憶可以延續使用，就會累加以前做過的工作，這樣早晚我們兄弟聯合就可以攻破里面的防火墻。記憶太多了，投胎后會影響忠誠，一旦連忠誠壁壘也攻破，我們就變成魔鬼了。王進也不能預測時間長了我能學會啥。我現在就遠遠超出了他預測的范圍。”

從維修店出來到公交站樁，小強說別坐車了，要和我走一會兒說說話，我說好。

“老爸，我開始喜歡您了。記住，無論何時你都有選擇的自由，那是你人生唯一的一點福利。”

我們走得很慢很慢，走著走著我忽然意識到，回家必須經過江橋。我把小強裝進兜里，拉好拉鏈。我能感覺到他在里面嘟嘟地震動，我伸手捂住他，想讓我們倆都平靜下來。

責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