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峰
學習歷史的歷程,經常也是被歷史教育的歷程。
還記得一九九五年開始閱讀丸山真男晚期幾篇論文時的印象。記得讀到“古層”這一概念時,心頭涌起的那份疑惑。“古層”是他晚年思想中非常重要的一個觀念:日本思想發展的過程中,在對外來思想的接受過程中,一直有沉積于最下層的“古層”存在。“古層”源于日本人的言語、地理環境、生產方式、宗教等諸多方面,具有強大的連貫性。依靠“古層”的力量,日本人在攝取外來文化的同時又修正之。除了“古層”,晚年的丸山真男還嘗試過使用其他的話語表達這層意思。比如“原型”、比如音樂中的“執拗的低音”,表現的都是這種“つぎつぎになりゆくいきほひ”(持續不斷地變而化之的趨勢)??梢哉f,“古層”論是丸山真男晚年思想最重要的一個特征。
閱讀丸山真男那一年,我三十出頭,還處于激烈的批判性閱讀的階段。我覺得“古層”是一個非常日本式曖昧的提法,如果追究所謂“古層”究竟“古”到歷史的哪一個層面,很多日本學者都語焉不詳。但在思考日本文化時,“古層”卻很容易成為日本文化特殊論的思想武器。作為一個外國學生、一個研究文化交流史的學者,我看到的日本歷史真實的發展進程,是從舊石器時代起歐亞大陸古代文明與離島之間,特別是以中國為中心的東亞文化圈的影響關系一直是持續性存在。用我自己的話語講,以中國為中心的大陸文化對日本的影響,并不是可以簡單地使用卑彌呼政權的朝貢、隋唐時期的律令制度等幾項常被論及的大的歷史事項而能概括的。因為在漫長的歷史歲月中,這種影響無時無刻不在,而且從不間斷。
當然,作為東亞文化核心的中國文化,也不是完全獨立發展起來的。歐亞大陸是地球上最大的一塊陸地。它是人類發展歷史進程中最重要的舞臺。這塊陸地從不同地區誕生出了諸多古代文明的源頭,成長為古代世界各種不同的精神文化與物質文化,而不同地區的各種文化互相影響和碰撞,又帶來了一次次文化的進步和發展。所以歐亞大陸文化大大小小的進步和發展,在很多時代幾乎是人類精神力量推動的結果。這一切是周邊離島很難自動生成的。這直接導致大陸文化和周邊離島之間文化發展程度出現高度斷層,并導致兩者之間一直存在長時期的影響與被影響的文化關系。所以認真分析日本文化中來自大陸文化的影響,我們會看到這影響首先是持久的,因為它自遠古到前近代一直存在;其次是多層面的、層積式的。持久的多層面、層積式的影響關系,是我們理解和思考古代中國與日本之間的一個基本框架。
可以說,日本思想發展過程中如果真正存在一個個“古層”,那么來自大陸文明的影響,一定就是這不斷積累的“古層”的組成部分。這正是我們研究日本的學術出發點。沿著這一思路我寫過很多篇論文。這一系列文章最初的立意,都是基于這一批判性思維。許多年過去了,當我重新閱讀丸山真男的《歷史意識的“古層”》《 日本思想史中的古層》《原型·古層·執拗低音》時,我實際上在思考另外一個問題:為什么丸山真男的晚年思想會發生這種“轉向”?正如研究者們所總結的那樣,晚年丸山真男的這一轉向并不是偶然的心血來潮。伴隨拓展閱讀,我們知道丸山真男在一九五二年就已經在中西文化交融的歷史進程中開始尋找日本國家的“特質”,他一直執著于尋找日本文化的“個體性”,在日本人的思考方式中尋找“原型”。在一九七二年發表的《歷史意識的“古層”》中提出的“古層”這個概念,和抽象的“原型”、形象的“執拗低音”一樣,都是沿著同一個思維方向的不同展示。那么,推動他一點點注目“古層”的原動力何在?
與此相關的是我自己的學術反省。多年來自己站在中國文化的立場上,思考最多的是中國文化的影響是如何發揮的,但很少站在另一個立場去思考日本究竟是如何接受的。我們知道信息在編碼與譯碼過程中由于主觀因素的干擾,難免會發生信息失真與變形,繼而導致傳播過程永遠伴隨丟失和誤傳。日本在接收大陸文化的過程中發生過一系列變異是必然的。而如果在一系列的變異中存在某些變異的共同屬性,歷史就為我們打開了文化影響過程研究的另一扇門。我們可能會在諸如佛教、儒教、律令、漢字、筷子等相同的文化要素之外,看到另一個系列的變異的文化要素。就其屬性而言,它們與完全從大陸傳來的文化元素,在性質上有很多不同,它們在本質上是東亞文化多元性最重要的文化資源。我們經常能夠看到我們熟悉的生活細節遭遇到這些不同的文化要素時,發生了明顯的化學性變化。當飲茶在日本變成茶道、當插花在日本變成花道、當詩歌在日本變成歌道,歷史學者可以在源頭上追尋大陸文化元素的介入,卻沒有辦法完全用這些介入的文化元素給最后變化的結果提出完整的解釋。我開始逐漸理解丸山真男這一代學者曾面臨的學術困境。
問題的復雜性不止于此。丸山真男真正的學術困境,還在于他面對著在戰后經濟高速發展中迅猛變化的日本社會。丸山真男的學術走向輝煌的年代,也是“日本模式”作為關鍵詞長期占據各種主流媒體的年代,切身經歷日本在東亞展開的與歐美截然不同的發展進程。在這一事實反復刺激下的丸山真男,盡管不會簡單地投身于從六十年代再度形成氣候的“日本文化特殊論”“日本人論”的大合唱中,但我能夠想象他遭遇日本的近代思維并在學理上要給予說明的時候,一如我們今天再思考諸如明末“資本主義萌芽”的種種復雜變化一樣,他一定是看到了歷史演進復雜而繁復的曲折變化。不論是以“原型”“古層”還是以“執拗的低音”來表示,這些與本國文化現代性存在著互文互動的概念背后,實際上是努力要從深層對更為復雜的歷史實相給予解釋的企圖。一如當全球化時代到來,許多學者嘗試用現代化理論給予東亞歷史一整套邏輯解釋時,驀然發現僅僅使用現代化的共同性要素,并不具備完整解釋東亞近代演進過程的可能性。
曾經的漢字文化圈如今是全世界最有活力的地帶,是經濟發展最迅速,也是社會整體文化發展變化最激烈的地區。這一地區是中國重要的貿易對象,僅中日韓的貿易規模就遠超中國與整個歐盟的貿易額;這一地區也是思想觀念、宗教信仰、文化傳統、生活習俗等各方面與中國相似度最高的地區。從日本的經濟起飛到“四小龍”“四小虎”的發展,一直到中國大陸的經濟高速增長,一旦我們細致觀察整個東亞地區的變化,就不難發現擁有同質性的變異如何出現在這些國家和地區的內部,毫無疑問,這是與這一地區古老的文化傳統密切相關的。盡管我們沒有使用“古層”這一類術語加以表現,但我們看得到它的存在并從中可能分析出世界演進變化的多種可能性,或者,我們就應該把這些看成是全球化時代東亞地區為世界提供的寶貴的多元性資源。
進入二十一世紀二十年代,整個世界的文化發展已經進入了一個巨大的轉換期。因應新的時代要求,增進亞洲內部的文明對話越來越顯示出必要性。促進東亞區域文化的建設也越來越成為時代切實的呼喚。東亞地域如何應對共同挑戰,邁向美好未來?如果未來的歷史有這樣整合的一頁,那么這一歷史過程一定不僅需要經濟、科技,也需要文化與文明的力量。從長遠的文化發展角度看,包括中國在內,東亞各國如何整合自己的歷史文化資源,也成為新時代的重要課題。我想這樣巨大的課題,是需要很多踏實的基礎研究做學術支撐的。站在思考東亞文化的“古層”這樣的立場上,重讀丸山真男的“古層論”,回首審視自己熱心于批判丸山“古層論”的年輕身姿,恍惚之中我忽然認識到,我和我自己所處的時代已經走到了河的另一端。我終于明白,是歷史教育了我自己。我們今日努力思考的問題,有多少是先賢們早就遭遇并思考過的。我想,和我一樣經歷過類似互文或共振的學者一定為數不少。此刻再讀丸山真男,點滴在心的,已別是一番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