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海飛
近年來,“現代文學文獻學”與“當代文學史料學”成為現當代文學研究界熱議的話題,以此為主題的學術會議頻頻召開,學術期刊上商榷的文章也屢見不鮮,甚至有學者將這一現象比附為“乾嘉學派”重現,或是“文獻學的轉向”。陳子善先生的《中國現代文學文獻學十講》此時出版既恰逢其時,又似乎可視為某種癥候,預示著現代文學文獻學將躍入新的階段。
作者開篇給現代文學文獻學下定義:“中國現代文學文獻學是中國現代文學學科的重要分支,以搜集、整理、考證、??薄㈥U釋中國現代文學文獻為宗旨?!钡瑫r在后面加注,認為“又可稱‘中國現代文學史料學”。這里就涉及兩個概念,即“現代文學文獻學”和“現代文學史料學”,學界至今仍對二者有所爭論,有必要做一點梳理和辨析。
從概念使用的時間來看,史料學當然更早, 甚至可以說是文獻學的前身。一般認為,一九八五年馬良春發表《關于建立中國現代文學“史料學”的建議》, 標志著現代文學史料學學科意識的自覺。由于是學科草創期的宣言,文章在史料分類上難免有些混亂,如第六類“文獻史料”本身命名就有問題,將“文獻”歸入“史料”門下,更是不妥。但馬良春將“實物的搜集、各類紀念活動的錄音、錄像等”認定為“文獻”,又表明作者對“文獻”的定義較之古人有所前進。劉增杰曾坦言自己對這兩個概念“猶疑不決”,在二00四年《建立現代文學的史料學》中將二者混用。二00六年又發表《報刊文獻與現代文獻學的創立——以師陀研究為例》,而二0一二年最后還是決定用“現代文學史料學”為著作命名。謝泳在二00八年《建立中國現代文學史料學的構想》中主張在現階段仍稱史料學,但也不排斥將來條件成熟時,可以建立文獻學。即便到今天,仍有學者如劉勇、付祥喜等堅持使用“現代文學史料學”這一概念。
那么,“現代文學文獻學”最早是誰開始使用的? 追溯起來,解志熙二00三年召集的“中國現代文學的文獻問題座談會”雖然未明確使用“中國現代文學文獻學”這一概念,但討論中已經觸及這一話題。二00四年河南大學召開的“中國現代文學文獻問題學術研討會”上,馬俊江首次公開提出“建立一個現代文學的亞學科—現代文學文獻學,已經是勢在必行”。最早在論文標題中使用這一概念的則是徐鵬緒,五年后他出版《中國現代文學文獻學研究》,這是以此命名的第一部學術專著。
“必也正名乎?!币W科,我們首先應該在學科名稱上達成基本的一致。我個人更為認同“中國現代文學文獻學”,理由有以下四點:第一,且不論“文獻”在古代已經包含有文字典籍和時賢所言, 今天這個概念也已更新,不再只是指稱文字類史料。在古典文獻學領域,“文獻”一詞也已指代“古今一切社會史料的總稱”。就范疇而言,兩者并無實質區別。第二,“文獻”較之“史料”更具學術指向性。第三,使用“中國現代文學文獻學”可以承接“中國古典文獻學”,更具學術傳統。第四,“現代文學文獻學”的接受度明顯要比“ 現代文學史料學”更高。
較之于學科名稱,另一個問題—現代文學文獻學起點的討論稍顯冷清。同樣在序言中,陳子善這樣寫道:“回顧中國現代文學史的研究進程,文獻學研究的實踐,如果從一九二0年一月上海新詩社編印《新詩集(第一編)》算起,至今正好一百年。”這當然首先是一種文學性的表述,站在今天往前回溯一百年,但也顯示出作者的起點意識。
馬良春在宣言中簡單梳理了新中國成立之后的現代文學文獻學工作,尚未觸及起點問題。樊駿在經典長文《這是一項宏大的系統工程》中也未明確界定中國現代文學文獻學的起點,但文中提及:“ 像《中國新文學大系》(一九三五至一九三六年)、第一版《魯迅全集》(一九三八年)的編輯出版,許壽裳、許廣平等人的魯迅回憶,阿英、唐弢、林辰等人對于現代文學史料的收集整理,都屬于篳路藍縷的最初成果?!边@里提到最早的成果是《中國新文學大系》,倘若將其作為起點,時間則在一九三五年。這一判斷被后來的一些研究者繼承。
較為特別的是劉增杰, 他將中國現代文學文獻學( 史料學)的起點設定在一八九五年前后?!吨袊F代文學史料學》開篇就說:“十九世紀九十年代至二十世紀五四新文化運動前夕,是中國古典文學向現代文學蛻變的年代。誘發文學思想變革的,從政治上看,是一八四0年以后步步加深的民族受辱感對知識者刻骨銘心的傷害。這種民族危機感到了一八九五年前后達到了頂峰?!窃谶@一時期,中國現代文學史料學研究開始了悄無聲息的萌動?!憋@然,劉增杰受到“沒有晚清, 何來五四” 理論的影響, 強調近代文學的轉型作用,將中國現代文學和文獻學的起點前移至十九世紀九十年代。這也是現代文學研究界關于起點的討論有代表性的一種觀點。但學界主流觀點仍將現代文學起點定在一九一七年附近。以通行的現代文學史教材為例,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合著的《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修訂本)》開篇旗幟鮮明地宣布:“一九一七年初發生的文學革命,在中國文學史上樹起一個鮮明的界碑,標示著古典文學的結束,現代文學的起始。”程光煒等五人合著的《中國現代文學史(第三版)》也認定一九一七年開始的文學革命“標志著中國古典文學的終結”。朱棟霖等主編的《中國現代文學1915—2018(第四版)》則一如書名,將前三版認定的一九一七年提前至一九一五年。
這里實際存在兩個起點,即現代文學文獻的起點和現代文學文獻學的起點。前者時間很早,幾乎與現代文學同步;后者則要晚很多,需要對現代文學文獻有自覺的整理與研究意識,產生較大規模的影響。前者確立難度較大,隨著新的發現可以不斷往前追溯;后者則較為穩定,可以確定一個基準點。由以上梳理,或許可以達成某種共識,一九三六年阿英編輯的《中國新文學大系(1917—1927)·史料索引》正式標志著中國現代文學文獻學的誕生。
如作者所述,該書從其個人研究實踐出發,選取了十個方面,以個案研究的方式,“具體地展示中國現代文學文獻學研究的基本面向,進而討論這些發掘和研究對推動中國現代文學史研究深入和拓展所可能起到的作用”。這十個方面—作品版本研究、集外文和輯佚、手稿的意義、筆名的考定、書信的文獻價值、日記中的史料、文學刊物和文學廣告、文學社團史實探究、作家文學活動考略、新文學文獻中的音樂和美術—也可視為建構中國現代文學文獻學門類的嘗試。
該書之外,至今可作為中國現代文學史料學或文獻學教材的還有三本。朱金順的《新文學資料引論》主要接續中國傳統樸學傳統,將新文學資料學分為五個部分—資料的搜集和整理、考證、版本、???、目錄。其作為開創性著作,奠定了以后學科門類的基礎。謝泳的《中國現代文學史研究法》主體部分主要介紹各種類型史料的使用,如域外史料、“政治運動”中的史料、意識形態機關的內部出版物、作家全集、作家傳記、作家年譜、作家日記、作家書信等, 分類細致。劉增杰的《中國現代文學史料學》分為源流篇、形態篇、應用篇、人物篇,架構相對系統。其中應用篇又分為史料類型與書刊目錄研究,版本、注釋與???、考證,辨偽與輯佚,中國現代文學史料研究中的幾個問題等四章,繼承并發展了朱金順《新文學資料引論》的框架。
該書選取的十個方面,則帶有更多“個性色彩”。作者在引言中也承認,例如像新文學文獻中的音樂和美術,“無非是我個人興趣使然,未必是研究者都應該關心的”。但從中仍可看出某種架構,是在樸學的基礎上有所損益。首先是版本學。作者精研版本,對現代文學版本研究有深刻和獨到的見解。例如作者通過對《吶喊》三個版本的梳理與考證,得出結論:“初版本固然應該重視,再版和三版本等也并非可有可無,有的甚至具有獨特的研究價值?!睂灻緝r值的強調是作者的創造。盡管前人如唐弢等已介紹過簽名本,但近年來大力提倡并以專著形式來研究,陳子善當屬第一人。書中寫道:“從簽名本中,可以考察作者的文壇交往,以至了解作者的著書緣起、思想變遷……只要是簽名本, 即使不是初版本,它的價值和意義仍十分重大?!睆某醢姹?、再版本、三版本到簽名本, 包括下文將討論的手稿本,由此構成一個完整的版本系列, 建構為書中多次提到的“現代文學版本學”。其次是輯佚學。作者在這一領域精耕數十載,著作等身,先后輯佚過郁達夫、周作人、梁實秋、徐志摩、臺靜農、張愛玲等著名作家的集外文,由此積累了豐富的經驗,上升為輯佚理論。第三是手稿學。該書第一次將其納入現代文學文獻學范疇,是一大創舉。實際上,書中另兩講—書信的文獻價值、日記中的史料也屬于手稿學范疇。作者早在二00五年就已提出要重視手稿學的研究,十幾年后他在書中寫道:“就‘文本發生學研究而言,手稿(包括草稿、初稿、修改稿、定稿乃至出版后的再修訂稿等)的存在和出現,是至關重要的,它將大大有助于讀者和研究者捕捉作者的‘創作心理機制,更全面、深入地理解和闡釋文本。”第四是考證學。考證實際貫穿于現代文學文獻學的各個領域和全過程,書中“筆名的考定”“文學社團史實探究”“作家文學活動考略”都屬于這一范疇。
當然,該書名為“十講”,對于現代文學文獻學門類的劃分無意也無法齊全,例如校勘學與目錄學就不在其列。作者在引言中說得很清楚,此書“也并不能涵蓋現代文學文獻學研究的全部,諸如口述歷史和回憶錄研究、檔案史料研究、文獻編纂成果研究、網絡資源整合研究,等等,都值得關注”。但這一框架仍給現代文學文獻學門類的劃分提供了極富啟發的堅實的基礎。
(《中國現代文學文獻學十講》,陳子善著, 復旦大學出版社二0二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