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珺
再次拿起這部上下兩冊、厚達十厘米的大部頭著作《阿爾比恩的種子:美國文化的源與流》,與兩年前買來隨意閱讀不同,再讀時心境已改變,關注點也有遷移。究其根本,也是因為這場新冠疫情,小小病毒四兩撥千斤地改變了世界的當下格局和未來走勢,整個世界將轉到與病毒長期共存的新常態,我也以一顆適應新常態的心重新翻看這本書,試圖從這些文字中尋找到理解美國政府和民眾在此次疫情中諸多我們看來“奇怪”反應的文化緣由。
美國學者大衛·哈克特·費舍爾一九八九年出版了這部書,隨之引起了連續四年的學術論爭,對于批評者或宏大或細微的批評,費舍爾兩次撰寫長文回應。受到如此多的關注和批評,原因主要有兩個:其一,此書探究美國自由體系的根源,是美國人感興趣的關注點;其二,此書史學研究的視角觸碰到“美國特殊論”的文化敏感點,讓美國民眾承認傳承文化而不是獨創文化這一真相著實令人惱火。
費舍爾寫作思路清晰,結論明確,即早期美國的四種不列顛民俗傳統是當今美國“自愿社會”(以自愿原則組織起來的社會)最有力的決定因素。這四種傳統分別是:來自英格蘭東盎格魯地區,清教文化占主導的,以馬薩諸塞為中心的新英格蘭;來自英格蘭倫敦等城市的,由保王黨統治的,以弗吉尼亞為中心的切薩皮克地區;來自英格蘭中北部,貴格會主導的特拉華山谷地區;以及來自英格蘭北部邊境地區的,在美國分布廣泛的其他山區和邊區。
在理解了他的主要視角和基本認同之后,有必要對書名有所了解。所謂“阿爾比恩的種子”,意思就是大不列顛是美國文化的起源,“ 阿爾比恩” 是大不列顛島已知最古老的名稱,今天仍然會文學化地指稱不列顛島。這樣的書名濃縮了作者書中百萬言所要表達的核心認識。西方哲學的終極三問在文藝復興之后也成為藝術家們的自覺反思。那個曾經同梵高有過一段糾葛的高更在他的一幅畫作的角落里就加上了這樣一行字:“我們從哪里來?我們是誰?我們到哪里去?”費舍爾以高更的這幅畫開啟了他的著作,恰到好處地表達了他想要追尋美國人的來源和去向的意圖。他最美妙的文字都用在了這個開頭上,詩意加上哲思,召喚著讀者繼續閱讀下去。
“我們從哪里來”,對于美國這樣一個移民國家,這一問題更應該從族群的歷史著眼,因為其中的文化傳統包含了當今美國人的主流文化基因。來自不列顛的四個群體有共同的特質:都說英語,幾乎都是新教徒,大多數遵守法律,崇尚英式自由。可能在其他方面四個群體有很多方面有差別,甚至是明顯的不同,例如有的是世襲貴族,有的是逃避懲罰的罪犯。但是可以發現群體的文化氣質是相同或相近的,這就是后來美國主流社會的氣質。首先是語言,海德格爾說:語言是存在之家。人先天地就被語言所貫穿、所引導,因為語言是先于個人而在的,是一個族群的標記。這是形而上的理解,現實或形而下的理解是,語言讓人們可以交流思想互相理解,這一點非常重要。為什么美國對印度人的接納度更高,各層級高校里都有相當數量的印度裔教師, 另有統計,在美國的五百強企業中, 外籍CEO有七十五位,其中就有十位是印度裔,像谷歌和微軟的CEO就都是印度人。因為印度曾經是英國殖民地,至今英語還是官方語言,印度富人階層日常都用英語交流,語言相通可以讓印度人更容易融入英語世界。因此共同的語言是美國人的文化來源之一。
其次是宗教,自從人類有了信仰差異之后,爭斗甚至戰爭就沒有停歇過,特別是中國之外的世界。為什么中國在這方面有特殊性,這是一個很大的話題,一句話概括就是,中國人不假外求而是從自身找到了存在的意義。“敬鬼神而遠之”“未知生焉知死”等,中國沒有作為國家宗教的所謂信仰, 而是求諸現實和自省。反觀中國以外的世界史,幾乎是一部宗教戰爭史,各種宗教內部由于教義分歧的戰爭,教權與王權之間的戰爭,一種宗教征服其他宗教的戰爭……此起彼伏不得安寧。宗教信仰的異同成了族群是否安定的決定性因素。幾乎共同的基督教信仰是美國人又一個文化來源,在不列顛的法治精神、自由傳統,以及文化保守主義的社會意識中表現出來。文化保守主義“似乎讓他們深陷時間的曲軸中,被它纏繞,而世界卻已把他們甩在身后”。在所謂精英建成的馬薩諸塞和另一種由邊民移遷形成的所謂邊區,這種保守主義的影響至今不息。他們的發源地英國或許早已拋棄了的傳統,包括語言發音和一些風俗習慣,這些移民后代甚至與他們毫無血緣關系的該地區民眾卻依然固守著,或許這只是一種對于“我從哪里來”的心理投射與回應吧,在這樣的堅守中尋找到人類學意義上的文化安全感。
再說說法律和自由,它們的相關性不言自明。英國的法律傳統起源于社會習慣與認同,早期的盎格魯部落在生存、商業活動中的利益沖突以及判決需征得一定范圍內自由民的同意,這些都使得人們日益認可法律裁決的權威,正如后來美國大法官理查德·波斯納說的那樣,“法律的終極目的是社會福利”,程序正義、結果正義或者其他什么抽象的正義都不是法治的目標,這使得英國的法律傳統有濃厚的實用主義色彩。即使后來法律形式日益系統和規范,從習慣法到了普通法,誕生了大憲章,再到后來《權利法案》使議會超越國王成為在憲政中的最高權力,實用主義的傳統并未根本改變,并且傳到了英國殖民的美洲,至今不息。
追求自由也是英國法治的傳統,并且沿襲到美國的法律進程中。早期的美國人相信他們的權利來自十一世紀盎格魯- 撒克遜人的古代憲法,從第一部弗吉尼亞憲章(一六0六年)頒布時起,殖民地居民就得到保證,將享有英國人的權利和自由。一六三九年的《馬里蘭人民自由權利法案》明確表達:普通法是他們有權得到的英國遺產的一部分。一七七四年第一屆大陸會議通過的《權利宣言》斷言:“ 各殖民地居民享有英國普通法規定的權利。”一七七六年《獨立宣言》則充滿對英國統治者剝奪殖民地人民“與生俱來”自由權利的譴責。一七八九年第一屆美國國會將補充權利法案作為最緊迫的任務,而后通過的憲法第一至第十條修正案—《權利法案》成為英國普通法和殖民地時期各權利法案的集大成者。英國法律傳統強大的生命力使得它在美國“根基扎得是那樣地牢固,即便伴隨革命而發生的對英國的敵視情緒,也未能將其拔除”。自由成為美國人法制體系所要保障的第一權利。奧地利政治哲學家哈耶克在論述自由秩序的法治淵源時說:“現代的個人自由,大體上只能追溯到十七世紀的英國。個人自由最初似是權力斗爭的副產品,而不是某個刻意設計的目的的直接結果;而且這種情況可能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都是如此。但是,個人自由已存續了足夠長的時間,其益處已能為我們所認識。在過去兩百多年的歲月中,個人自由的維護和完善漸漸成了英國的支配性理想,而且英國的自由制度和傳統也已然成了文明世界的示范。”更成為主要由英國移民開創的美國文化的示范,這也有助于我們理解疫情之下美國人“ 不自由,毋寧死”的文化執拗。
費舍爾在他的書中將這種文化傳承用人類學的方式講述,令人信服。獨立戰爭后“很多年,來到美國的外國旅行者仍然認為這里的文化是英國派”,他引述道:“這些北方州對英國事物的偏好,以及他們對母國的精神依賴十分顯著,尤其是新英格蘭的各州……”“凡是深入觀察過美國的人都不會懷疑,這個國家仍然是英國派的,語言、習慣、法律、習俗、行為方式、道德和宗教,等等。”最顯著的例子是語言,某些地區的美國人說著莎士比亞時代的英語,而這樣的語言在英國本土已經不存在于人們的日常交流中了。特別是“獨立之后,這四種盎格魯- 美國文化開始迅速”但并不互相融合地擴展至整個美國。美國獨立之后的歷史是這四種文化獨自存在、各自擴張并形成現代美國文化的歷史。以總統為例可見一斑,從一七八九年到一九八九年的兩百年間,這個最高領導者的位置先后由四十個男性擔任,其中三十八個是這四個移民群體的后代。對于自由的態度他們或許有形式上的差別,但追尋自由是其一致的目標。邊區人信奉天然自由,包括追求小政府、個人最大自由,地域之間不能隨意干涉彼此的自由,這大抵是現在民主黨的主張;大新英格蘭地區支持有序自由和共和黨,林肯總統終生堅持有序自由,并把自己的道德理想人格化地注入南北戰爭之中;南部沿海堅持支配自由,里士滿《探尋者報》的文章說,“任何主義都是我們的敵人”。現代意識形態被認為是對南部民俗的敵視,南北沖突甚至對立部分地源于此,“對洋基人政權極端的仇恨”與南方貴族傳統寡頭統治的惡習讓他們最終落敗;其他地域和族群根據自己的習俗和信仰分別與不同的群體站隊。
十九世紀末,當美利堅合眾國開始蛻變為帝國,其民主、法治、自由等價值觀也開始發生蛻變。美國國內四個地域的人在大致支持帝國化的過程中長期以來也存在著反對帝國化的運動。但是帝國化的過程并未有絲毫逆轉。美國一八九七年兼并了夏威夷,一八九八年從西班牙那里奪得了波多黎各、關島和菲律賓,一九00年作為八國聯軍之一向中國派出了五千人的軍隊,一九0一年把古巴變為自己的保護國,“二戰” 后的朝鮮戰爭、越南戰爭、入侵中東、制裁伊朗……美國在帝國主義道路上越走越遠,那些文化中繼承自不列顛的價值觀在內外作用之下已顛覆了本來的意義。
美國是一個移民國家,在一定程度上,是的,但是當下美國限制移民的國家戰略在歷史上也非孤例。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四個盎格魯- 撒克遜群體就團結起來,限制新移民,他們在這個問題上取得了一致。一九二一年《移民法案》( 又名《緊急限額法案》)在參議院以七十八比一通過。眾議院僅花了幾個小時就審議通過了此項法案。了解了這樣的歷史就不難理解特朗普在疫情發生前高漲的支持率,甚至如今抗疫完敗, 他依然有相當數量的擁躉。他的“美國優先”戰略是符合美國傳統文化指向的。自由放任的政治經濟學和新教倫理因為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大蕭條而頗受詬病,但是國家干預經濟與道德上的不干預又形成矛盾,自由、民主、法治都不同程度地失去了其原初的語義學意義。從這個意義上說,根植于不列顛的文化傳統已經在美國本土歷史中獲得了新的意義。以自由為例,新英格蘭的有序自由已經成為“美國心靈的基本觀念”;弗吉尼亞的支配自由也超越了種族奴隸制成為與所有人有關的道德觀念;賓夕法尼亞的相互自由理念從一種宗派觀念發展為自由至上的觀念,堅定而有韌性;邊區的天然自由觀念也發展為內容豐富的意識形態。無論自由發展得如何完善,根植于個人的自由遮蔽人的社會性,自由主義本身對個人主義的崇尚和對集體主義的摒棄讓它有先天缺陷。美國的自由、民主、法治是美國人的存在方式,這樣的美國就是人類文明的去向嗎?這次新冠疫情世界范圍內的流行與防治已經給出了解惑的方向。
(《阿爾比恩的種子:美國文化的源與流》,[ 美] 大衛·哈克特·費舍爾著,王劍鷹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二0一八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