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木木林木子

銅鑼君

我最看不慣三種人，嗓門大的，貪吃的，見錢眼開的。偏偏我的同桌林木木一人就占了三分之二——銅鑼大嗓，無肉不歡！

每天早上，讓我把身板挺直的，不是上課的鈴聲，而是林木木的“特大新聞播報”。雞毛蒜皮的小事兒，他非要拿出中央電視臺的播報規格來報道。每天走進教室的他都是衣襟帶風，身體前傾，左手高舉，右手叉腰，那架勢，一如公雞打鳴時激情澎湃。這時的我，只能絕望地拿起耳塞挺直腰板側過身子大聲早讀，唯愿他能讀懂我僵直的背影上寫著的那一行熱氣騰騰的吶喊：“閉嘴吧，銅鑼君！”

可惜，他讀不懂。

課前的林木木是一只打鳴的公雞，課中的林木木是永不停歇的小馬達——能開口絕不閉嘴，能討論絕不獨立思考，能動手操作絕不安靜就座……

而午餐時間就是這個小馬達的能量加油站。他對食物的貪戀已經到了極度狂熱的地步，尤其是肉！肉塊、肉沫、肉汁，一丁點兒都不放過。每次吃飯的時候，他的嘴巴有“嘖嘖”的回味聲，“嗯嗚”的陶醉聲，“哦耶”的驚喜聲，還“好吃”“真好吃”“怎么這么好吃”的贊嘆聲。因為他，我養成了戴耳塞吃飯的習慣，我不相信有人可以在那些沾滿油光的聲音里甘之如飴。

葛朗臺

我以為這樣的林木木已是人間極品，沒有人能比他更令人厭煩，但事實上，有！誰？見錢眼開的林木木！

你知道他這幾天都在干嘛嗎？賣肉！什么肉？午餐肉！別誤會，不是超市里賣的那種午餐肉，而是學校午餐盒里的肉！

有人賣就有人買。一天、三天，林木木都把他的午餐肉賣給了大塊頭朱渭。林木木半價賤賣，朱渭照單全收。

吃著無肉餐的林木木沒有了那些催生雞皮疙瘩的嘖嘖聲，可他那有意無意瞟向我飯盒的目光更讓我毛骨悚然。對葷菜并不感冒的我完全可以把肉扒拉到他碗里，可一想到他拿肉換錢的行當，我就寧可把肉倒進垃圾桶里。

第五天，林木木又吃上了肉——他和朱渭的交易被班主任王老師勒令取消。朱渭從林木木手里拿回那幾枚硬幣的時候，硬幣誓要扎根在林木木的掌心里，拔都拔不起來。一個典型的守財奴形象矗立在眼前，讓我想起了葛朗臺。

新的一周，林木木又有了新的生財之道——撿破爛！他拎著一個塑料袋，到處討要牛奶瓶、飲料瓶、紙團紙屑、被丟棄的作業本……放學后，林木木也不回家，拎著個大袋子在校園的各個垃圾桶里轉悠。有一次，天都快黑了，我值完日趕著回家，差點跟一個撿破爛的撞上。抬頭一看，竟然是林木木！他左肩掛著書包，右肩掛著垃圾袋，腋下夾著一扎紙皮。我趕緊躲到一邊，怕他弄臟我的衣服，他咧開嘴笑：“謝謝啦！”他以為我給他讓路呢！

但很快，這條門路也斷了——助教老師狀告林木木在教室儲存垃圾，摘掉了我們班的文明班帽子。王老師氣壞了，把林木木的垃圾袋沒收了，并讓他寫一份保證書。

林木木一邊寫一邊嘀咕：“寫保證書就寫保證書嘛，干嘛還收我的袋子！那些紙皮至少可以賣三塊錢，唉！”

這小子，真是掉進錢眼里去了！

特困生

兩次“創業”失敗，林木木的賺錢之心好像消停了，他又開始熱衷于新聞播報熱衷于享受美食，課堂上又像一個充滿電力的小馬達。

可是，就在今天，林木木竟然打瞌睡了，還是在班主任大人的語文課上。王老師走到林木木身邊，重重地敲了敲桌子，林木木像彈簧一樣彈起來，腦袋撞上王老師的手肘，“啊”一聲又趴下去了。

全班哄堂大笑。王老師也繃不住了，拍拍林木木的腦袋：“下不為例啊！”林木木尷尬地“呵呵”兩聲，傻傻的樣子。

也許王老師和我一樣，以為這是偶發事件，所以表現得特別寬容。然而，非也。林木木這臺可以24小時連軸轉的小馬達突然運轉不靈了，成了我們班的“特困生”——特別困的學生。他在課堂上“釣魚”的樣子實在引人注目——眼皮不受控制地閉上，再極其費力地睜開，又不由自主地合上，腦袋還時不時地砸一下桌子。我敢打包票，林木木的上課垂釣圖絕對比他的新聞播報更能激發觀眾的興趣！

這一天下課后，同學們都跑出去放風，林木木卻還趴在桌上夢周公。我側眼打量他，嗯，頭發是蓬亂的，校服是皺巴巴的，衣領是內翻的。襪子，天，他的兩只襪子竟然是不同顏色的，一只黑色一只白色——他是什么時候瞎的？我轉過頭，實在無法再直視這慘不忍睹的裝扮。

突然，我的手臂被什么東西狠狠地砸了一下——是林木木的腦袋！一股鉆心的疼痛讓我生起滿心的厭惡，我狠狠地推了他一把！睡著的林木木猝不及防，整個人跌落在地上。該死——他的頭撞在了桌角，一個腫包以我看得見的速度在生長。

我的憤怒立馬轉為擔心。林木木有些慌亂地爬起來，似乎還沒明白發生什么：“我怎么摔倒了？”又摸摸額頭上的腫包，“唉呀，起包了！”

這時，上課鈴響了，同學們像風一樣沖回教室，帶回陣陣聲浪和熱浪，加上王老師往講臺上一站的威嚴，林木木無暇顧及額頭的腫包，端端正正地坐好了。

我以為雨過天晴，卻開心得太早。上課不到十分鐘，林木木又開始“釣魚”，這可把王老師給惹怒了。她聲嘶力竭地吼了一聲：“林木木！”

一吼驚醒夢中人，林木木像被電擊似的，猛地彈起來叫道：“到！”許是動作太迅猛，他被桌腳絆倒了，直接摔在地上，最慘的是——他的額頭又撞到了桌角。那個腫包迅速擴張，淤青得厲害！

我驚恐地張大了嘴。看到那個青青的透著血色的大腫包，王老師早已沒了剛才的威風，著急地問：“林木木，你沒事吧？”林木木閉著眼睛，沒說話。王老師慌了，使勁搖晃著林木木。我也嚇壞了，我可是這個腫包的原創呀！萬一林木木有個三長兩短，那我不就成了殺人兇手了嗎？我帶著哭腔大聲喊道：“林木木，你快醒醒呀！”

這時，林木木睜開了眼睛，一臉的迷茫：“你們在干嘛？”

“林木木，你認識我嗎？”王老師小心翼翼地問。

“王老師，您怎么了？”林木木的眼睛睜得更大了。

王老師確定林木木沒摔死也沒撞傻，松了一口氣。她把林木木拉了起來：“快去校醫室上點兒藥！”

林木木摸摸額頭上的腫包，咧嘴一笑：“不用不用，平地起高樓，金銀一簍簍，我這是要發財了！”林老師盯著林木木，吐出三個字：“馬上去！”

林木木吐吐舌頭，突然湊過來對我說了一句：“你哭啦？我就知道，你是一個善良的姑娘。”

我突然覺得他應該摔得再狠一點兒！

大孝子

林木木額頭上的腫包好幾天都沒消，而他的瞌睡大戲似乎也沒有收官的意思。這一天，林木木再次因為打瞌睡被王老師狠批了一頓，他垂頭喪氣地回到座位上發呆，末了，小聲嘀咕了一句：“錢還是不夠，還得再堅持……”

錢？堅持？他想干嘛？我不由自主地豎起了耳朵，可林木木卻轉移了話題，他摸摸額頭上的腫塊，自言自語：“是不是這個谷倉不夠大？要不要再撞一次呢？”

這是我見過的最野蠻的求財方式！

我忍不住開口問：“林木木，你很缺錢嗎？”

“啊？不是呀！”林木木看著我，又露出他明晃晃的白牙——這臉變得還真快！“不跟你聊啦！我媽還在家等我呢！”他快速地收拾好書包，一下子就不見了人影。

誰的媽媽不是在家里等著孩子回家？我撇撇嘴，這逃避話題的理由實在太蹩腳了！突然，我靈光一閃：“該不是他媽媽生了大病，他要掙錢給他媽媽治病吧？”

這個念頭像被泡進了發酵粉，一下子被無限放大。我想起了林木木這段時間做的事——賣午餐肉、撿破爛、晚上熬夜白天打瞌睡……種種跡象都要在表明，我的猜測八九不離十！

沒想到呀沒想到，我的同桌竟然是一個努力籌錢為母治病的大孝子！

百善孝為先，我決定幫他一把！

第二天，我把五十塊錢放在林木木手上：“給你！”林木木很詫異地看著我。我微微一笑：“助你一臂之力，我知道你在干什么。”“真的！？”林木木的眼睛睜得更大了，“我還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呢！你是怎么知道的？”

“這你就別管了。”我一臉平靜。

林木木拿起錢，很認真地說：“謝謝你，我就知道你是個好人！”

許是林木木的孝子形象感動了我，對于林木木這么老套的夸獎，我竟沒有像以往那樣掉一地雞皮疙瘩。

五十塊錢對于一場大病來說，杯水車薪都算不上。第二天，我又成功地把這學期的午餐肉一次性賣給了朱渭，并達成保密協議。

我把錢交給林木木時，林木木一臉鄭重地說：“有你的幫助，我相信結局一定是美好的。”

他說話的語氣真像一個長輩！看來，生活的磨難真的會讓一個人快速地老去。我對林木木又多了幾分同情。

好消息

星期五下午放學后，林木木邀請我去他家，說有個好消息要告訴我。我想，一定是他媽媽的病好了！我很樂意去分享一個孝子的快樂。

林木木的家在一個城中村里，屋子很小，還夾著一股揮之不去的草藥味。一個瘦瘦的女人正半躺在床上，臉色蒼白——她看起來還是個病人，而且病得不輕！

林木木很興奮地把我介紹給他媽媽，他怎么在哪兒都亮著一個大嗓門？

林木木打開電腦，登錄QQ，指著一個人的頭像，說：“就是他！”

“就是他？他是誰？”我有點懵。

“你跟我一起幫助的人呀？”

“我跟你？幫誰？他是誰？”我更加云里霧里。

“你不是知道我在做什么嗎？”輪到林木木一臉的糊涂。

“我怎么知道你在做什么？”我腦袋里一團糨糊。

“你不知道我在做什么，你為什么要給我錢？”林木木看起來比我更加摸不著頭腦。

“我給你錢，我給你錢……”我看著林木木，又探頭看看那個正躺在床上的女人，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回答。我總不能當著他媽媽的面說：“給你媽治病呀！”

“我，我，我幫他呀！”我的手指左晃右晃，終于指向了電腦上的那個QQ頭像——鬼才知道他是誰！

在林木木的一番介紹下，我大概理清了這筆糊涂賬——林木木拼命攢錢不是為了他生病的媽媽，而是一個在網上萍水相逢的同齡人——一個身在山區、家境貧寒、與奶奶相依為命的同齡人想給患紅斑狼瘡的奶奶買一部空調，好讓奶奶比較舒服地度過炎熱的夏天。

“你知道嗎？我終于湊夠一臺空調錢了，1688元！”林木木興奮地把一疊錢放在我手上。

“這么多錢，你舍得捐出去？”我很驚訝，這可是一筆巨款呢！我又把林木木的家打量了一番，貌似他們家更需要這筆錢。

“當然，不然我干嘛那么拼命賺錢？”林木木很肯定地點點頭。

“你媽媽知道你賺了多少錢嗎？”我壓低了嗓門。

“知道。”林木木也壓低了嗓門，“沒事，我媽沒睡，不會吵到她。”

他又誤解我的意思了。

“我覺得這個好消息一定要讓你知道，這里也有你的功勞呢！”林木木的嗓門又亮起來了。

原來他一直記著我給他的錢！

“他給了我一個賬戶，讓我把錢轉給他。可我沒有個人賬戶，你有嗎？”

“嗯，我爸爸給我開了一個賬戶，我可以幫你！”

林木木瞬間轉憂為喜：“我就知道，你總能給我帶來好運！”

不得不說，我被林木木的仗義給打動了。

小秘密

回到家，我把錢遞給剛從醫院下班回來的爸爸。爸爸饒有興趣地聽我講完林木木“舍身取義”的故事，突然來一句：“你們確認過這個人的身份嗎？”

唉，大人總是有很多冷冰冰的想法，可令人討厭的是，很多時候，他們都能證明他們是對的——撥通了對方的電話，爸爸隨意問了幾個問題，對方就露出了馬腳。

爸爸揭穿了騙子的把戲，我卻一點兒也不高興。

今天，我在林木木家里不僅得到了一個好消息，我還知道了許多小秘密。我知道了林木木為什么總是喜歡大聲說話大聲播報新聞——他媽媽說，大聲說話大聲笑，抬頭看天用心看世界，可以趕走孤獨和清冷;我知道了林木木為什么總是喜歡夸張吃肉夸張吃飯——他媽媽說，任何小幸福都要全身心地去享受它，小幸福就會變成大幸福;我知道了林木木這段時間為什么總是會打瞌睡——他熬夜幫廠家穿手機包裝布袋的封口繩，每晚200個，在夏天還沒過去的時候，就能讓那位病中的老奶奶吹上空調;我還知道了林木木那天為什么沒有寫完作業——他媽媽說，那天她病情突然加重，林木木一直照顧她，幾乎一夜未睡……

林木木的爸爸呢？嗯，他的爸爸因為一次車禍，永遠地離開了。

我知道了這么多秘密，下定決心一定要幫林木木完成他的心愿——把錢轉給那個“他”。可現在，那個“他”竟然是個騙子，叫我如何跟林木木開口……

林木木和林木子

星期一，林木木一見到我就問：“怎么樣？事情搞定了嗎？”他把嗓門壓得低低的。這家伙，這么好的新聞怎么就不大聲播報呢？

“當然！”我給了他一個燦爛的笑容，“我爸把錢匯給他了。我爸還說，安裝空調的事交給他了，他要向你學習！”

林木木的眼睛亮閃閃的，幾顆大門牙又在我眼前晃呀晃：“你爸真是個好人！”

唉，他的夸獎總是這么老氣橫秋！不過，我替我爸收下了！

我沒有告訴他，我爸聯系了一位到山村支教的老師，請他為班級的孩子列了一份夢想清單，他們要一起發動社會的力量，為山村孩子實現一個小小的夢想。而林木木那筆錢，會以一種特殊的方式回到他的手中……

嗯，還有一件事我也沒告訴林木木——我爸會盡快去看望林木木的媽媽，也許，更奇妙的事會在見面之后發生……

對了，我叫林木子，我一直不愿意說，是怕大家誤會我跟林木木是兄妹關系，我才不要這樣的哥哥。不過，現在我覺得，有這樣的一個哥哥，也挺好的。

不是嗎？

作 者 簡 介

李文芬，深圳市龍華區外國語學校語文教師，區作協優秀會員，區百名優秀勞務工，發表文章400余篇，征文獲獎百余篇，出版長篇兒童小說《無獨有偶》，著有長篇小說《不完整，是青春的樣子》《遇見丑小鴨》、童話集《一朵開了一半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