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昌才

優秀的小說善于留白、暗示,于實處落筆,虛處見意,“不著一字,盡顯風流”。這樣的“不寫”之“寫”的例子很多,如《林教頭風雪山神廟》草料場交接這部分,林沖和老軍有一番對話:
林沖和差撥兩個在路上,又沒買酒吃處,早來到草料場外。看時,一周遭有些黃土墻,兩扇大門。推開看里面時,七八間草屋做著倉廒,四下里都是馬草堆,中間兩座草廳。到那廳里,只見那老軍在里面向火。差撥說道:“管營差這個林沖來,替你回天王堂看守,你可即便交割。”老軍拿了鑰匙,引著林沖,分付道:“倉廒內自有官司封記。這幾堆草,一堆堆都有數目。”老軍都點見了堆數,又引林沖到草廳上。老軍收拾行李,臨了說道:“火盆、鍋子、碗、碟,都借與你。”林沖道:“天王堂內,我也有在那里。你要便拿了去。”老軍指壁上掛一個大葫蘆,說道:“你若買酒吃時,只出草場投東大路去,二三里便有市井。”老軍自和差撥回營里來。
這段文字寫草料場的環境布局。差撥和老軍的安排、交代細密煩瑣,林沖卻只有短短一句話——他是在聽、在看、在想,服從安排,不多言語。草料場周遭有些黃土墻,入口兩扇大門,內里七八間草屋,四下里皆草堆,中間兩間草廳,又適逢大雪紛飛,天地茫茫,可謂蕭條凄涼;“火盆、鍋子、碗、碟”,破破爛爛,壇壇罐罐,極端簡陋。換作一般人,怕是會怨天尤人,可林沖一語不發,靜默以待。這樣寫正暗示著林沖逆來順受、隨遇而安的隱忍性格。若是寫林沖發幾句牢騷,或現出一副驚詫的表情,反而顯得林沖粗魯、莽撞,有違人物性格。
小說高潮部分,林沖手刃三個惡人之后,提著花槍,投東而去。這個情節里,林沖扔下了被子、葫蘆、解腕尖刀,帶走了花槍、氈笠子,獨有一件東西不見了——或者說作者故意不寫——那是什么?
關聯前面的情節就會發現:是那把草料場的鑰匙。
鑰匙在前面的故事情節里多次出現。
(1)老軍拿了鑰匙,引著林沖,分付道:“倉廒內自有官司封記。這幾堆草,一堆堆都有數目。”老軍都點見了堆數,又引林沖到草廳上。
(2)便去包裹里取些碎銀子,把花槍挑了酒葫蘆,將火炭蓋了,取氈笠子戴上,拿了鑰匙,出來,把草廳門拽上;出到大門首,把兩扇草場門反拽上鎖了;帶了鑰匙,信步投東。
(3)把被卷了,花槍挑著酒葫蘆,依舊把門拽上,鎖了,望那廟里來。
三個句段四次寫到鑰匙,說明鑰匙重要,也寫出林沖做事細心沉穩。第一次是老軍拿著鑰匙,給林沖指點倉庫草堆數量,可見老軍交代細致,也說明鑰匙重要,責任重大,林沖不可以馬虎大意。第二次寫林沖出門買酒,兩次寫明帶了鑰匙,并且關好門才離開,足見林沖做事沉穩細心、一絲不茍。第三次寫林沖買酒回來,發現草廳倒了,離開的時候依舊將門拽上,鎖了,更是心細如發,不留任何紕漏。更重要的是,鑰匙對林沖來說意味著一扇門,一個家,一份職業,一處歸宿,一個可以暫時安身立足的地方——天地之大,風雪茫茫,還有一扇門等著林沖啊!他對生活還抱有希望。可是到了小說的結尾,草料場燒了,林沖又殺了三個惡人,原本就是罪囚,可謂罪上加罪、雪上加霜。何處是歸程?哪里可以安身?風雪呼嘯,英雄無路,世上所有的大門都對林沖關上了,鑰匙對他來說還有什么意義呢?鑰匙不見了,暗示林沖前路茫茫、無處安身。
寫風雪也特別有韻味。林沖前往草料場交接工作,“正是嚴冬天氣,彤云密布,朔風漸起,卻早紛紛揚揚卷下一天大雪來”。風雪彌漫,烏云壓頂,天地茫茫,給人一種寒冷凄清之感。聯系林沖處境來看,風雪彌漫其實暗示了林沖前途未卜、處境險惡。讀者讀到此處,想必會手心冒汗、脊背發冷。風雪嚴寒在明處,人物境遇在暗處,寓虛于實,別具韻味。寫林沖出門買酒,“那雪正下得緊”;買酒回來,“看那雪,到晚越下得緊了”。天色越來越暗,雪下得越來越緊,兩次突出一個“緊”字,金圣嘆盛贊“神妙”,魯迅也對此推崇備至。神妙在何處?表面上寫雪大、雪猛、雪冷,實際上暗示著林沖的處境越來越危險,越來越嚴峻,越來越逼近絕路;而他對此毫無所知。于讀者而言,讀一天風雪,讀一段即將來臨的陰謀詭計,也會越來越緊張憋悶,恨不得跳將出來,大吼一聲,告訴林沖真相。這些描寫將人物藏在風雪之后,讀者浸潤其中,自然會感覺到“山雨欲來風滿樓”“黑云壓城城欲摧”的嚴峻形勢。
又如《林黛玉進賈府》,眾多人物登臺亮相,作者重點描寫人物的著裝,它們彼此關聯,暗藏對比,各顯穿著者的風姿性情。王熙鳳的裝扮是:“頭上戴著金絲八寶攢珠髻,綰著朝陽五鳳掛珠釵;項上戴著赤金盤螭瓔珞圈;裙邊系著豆綠宮絳雙魚比目玫瑰珮;身上穿著縷金百蝶穿花大紅洋緞窄裉襖,外罩五彩刻絲石青銀鼠褂;下罩翡翠撒花洋縐裙。”上下里外大紅大紫、珠光寶氣,透露出王熙鳳春風得意的心理,也折射出她貪婪、庸俗的人生趣味。她看重地位與身份、財富與金錢,性格張揚外露,精神相對貧乏。與對王熙鳳的描寫不同,曹雪芹通過賈寶玉的眼光來描寫林黛玉:“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眉目傳情,兩靨含愁,寫心智聰慧,寫病容美麗,就是沒有一個字描寫林黛玉的衣著裝飾,與對王熙鳳的描寫形成鮮明對比,說明黛玉看重的不是物質利益、庸常生活,而是精神趣味、思想格調。這“不寫”的背后正是作者要著力凸顯的人物精神之美、氣質之美、格調之美。
再如海明威的短篇小說《橋邊的老人》。作品主要通過偵查員“我”與“老人”的對話來推動情節、暗示主題。“老人”是小說的主人公,作家卻對“老人”描寫不多,我們只知道他有家鄉,養了幾只心愛的小動物,戰爭來臨之際他隨大家一道緊急撤離,逃難他鄉,卻又萬分不舍,未知而恐怖的命運在等待著他。一路閱讀下來,不知道的內容遠比知道的要多。海明威為何要如此構思?正因為不把人物寫滿,只是略寫部分內容,才讓我們感覺到這位老人不是什么特殊人物,就是戰爭背景下的一個普通人。讀者試想,置身于老人那樣的境況,誰又能逃脫他所遭遇的命運呢?“老人”本是個特指對象,但更多的“不寫”與“未知”分明又暗示我們這是一個泛指,可以指代生活中的每一個人,成為底層蕓蕓眾生的代稱。老人的遭遇關聯著“無數的人們”和“無窮的遠方”,如此小說的主題(反戰立場、悲憫情懷和生命呵護)才得以強化與升華。
總之,作家構思小說時,該寫什么不該寫什么,寫實還是寫虛,寫多還是寫少,濃墨重彩還是輕筆淡描,一定是依據人物塑造、動機實現來選擇的。很多內容刻意不寫,巧用各種方式暗示,讓讀者生發聯想、就境分析,恰可達到以無勝有、以少勝多的藝術效果。這正是作家的匠心高明之所在,也是作家對讀者信任與尊重的一種表現。
(作者單位:湖南省長沙市雅禮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