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春梅
我出生在東北小興安嶺,這里山連山,樹簇擁著樹,我的童年在原始森林中長大。
半個世紀前,我家住在高柴溝。高柴溝是朗鄉(xiāng)林業(yè)局六道溝林場下屬的一個小山村,幾十戶人家。這是個幾乎封閉的小山村。有一所只有幾十名學生的小學校,有的班級只有五六個學生,經(jīng)常兩三個班合在一起上課。還有個衛(wèi)生所,一個小門市部,一臺柴油發(fā)電機。
在這個偏僻的小山村,有一條小火車道,軌距不足1米,除了運輸木材的原條車和運送采伐工人的嘎吱輪外,還有一列運送旅客的火車,每隔三天一趟。就是這趟火車給這里帶來了樂趣和希望。
記憶中的森林火車,在一聲汽笛長鳴中,像一條綠色的長龍,騰云駕霧般來到小山村。停車10分鐘,轉(zhuǎn)瞬間,又消失在遠方。望著遠去的列車,我常想它到底開到哪里?路上會遇到什么?有多少個站點?如果錯過了一次看車,就掐著手指盼望三天后的那趟小火車。那時,每次去看火車,比看娶媳婦還熱鬧。下車上車的除了出差辦事、走親訪友的,更多的是知青,男男女女穿著喇叭褲、列寧服,和小山村的打扮迥然不同。他們?nèi)宄扇海蟀“?,有說有笑地走進知青大院。有時能聽到他們拿著錄音機播放的流行歌曲,小孩子們簇擁著跟著聽,這時知青會把糖果分給小孩子。這群人總是把時尚帶到這個小山村。
我對這個龐然大物充滿了好奇。一個大雪紛飛的晚上,孩子們都在我家后院的于大爺家聽故事。于大爺讀過私塾,走南闖北,故事特別多,幾乎不講重樣的。我問他:“小山村里怎么會有火車?”他沉默一會兒,緩緩地說:“說來話長,森林小火車的鐵路是1942年修建的,后來被拆除了。1948年,當?shù)卣匦滦藿诉@段鐵路。從此,這條鐵路一直延伸到采伐地點。這趟一年四季奔跑在崇山峻嶺之中的蒸汽小火車,正常配置6節(jié)車廂,車頭后面是一節(jié)貨車廂,初期是木板做成的,后來換成鐵皮制作,專門裝運一些不能和列車混裝的蔬菜等生產(chǎn)資料和物品。車廂的最后一節(jié)一般外加一個花籃子,就是四周焊接的鐵軌框架的敞篷車,方便種地的人們攜帶種地工具等。中間四節(jié)車廂供乘客乘坐,車廂內(nèi)的座位開始是木板,后來改為人造革的座位,大約是52個座位,列車員一個專用座。始發(fā)站是朗鄉(xiāng)鎮(zhèn),有兩條線路。線路一是朗鄉(xiāng)途經(jīng)英山、團結(jié)、建設(shè)、長遠、六一、高柴溝、六道溝林場;線路二是從朗鄉(xiāng)出發(fā),途經(jīng)英山、團結(jié)、建設(shè),從長遠分岔經(jīng)過四道溝、紅旗、巴蘭河,巴蘭河又分岔至達里岱、正岔河,巴蘭河至新東2個分支?!甭犞@些稀奇古怪的地名,更加重了我的好奇心,做夢都想坐火車。
第一次坐火車是上初一時,班主任帶我參加朗鄉(xiāng)林業(yè)局演講比賽。列車員站在門口下面,旅客先下后上。我和老師登上火車,車廂人很多,也很凌亂,沒有座位。老師帶我往車廂中間走,還未站穩(wěn),一聲汽笛長鳴,火車徐徐開動了,哐當哐當?shù)穆曇艉孟裼泄?jié)奏的音樂伴奏。
車廂里的人們有閑聊的,有抽煙的,有打盹的。我站在一個年輕人身邊,他正在聚精會神地看《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到下一站,下車的人很多,我和老師有了座位。我坐在靠窗戶的座位上,老師把車窗打開,我趴在車窗向外望去,藍天白云下,一會兒懸崖峭壁,一會兒小河流水,一會兒一馬平川,綠草簇擁著野花,還有遠方若隱若現(xiàn)的群山。
到達朗鄉(xiāng)已是傍晚時分,街道燈火輝煌。吃過晚飯,老師帶我去電影院看了電影《劉巧兒》。比賽結(jié)束,老師帶我去了圖書館,借了《唐詩三百首》《茶花女》。還去了一趟火車站,一趟綏佳線的國鐵列車在朗鄉(xiāng)鎮(zhèn)的北山腳下通過,一條清澈的河流順著鐵路并肩而行,而森林小火車站就在這條河流的南面,遙遙相望。
后來,我多次乘坐小火車,但并不是每一趟旅程都順順利利。那時候,整個林業(yè)局只有這一趟森林小火車,運輸能力非常有限,林業(yè)局還有運輸木材的專用原條車,都跑在這一條小火車道上,每個站點都有一部手搖電話機,護路員手里一把綠色旗子,一把紅色旗子。小火車道都是山路,地形復(fù)雜,冬天遇到凍害,經(jīng)常出事故。這樣就把道路堵住了,小火車無法通過,一直要等到道路修好,有時要等幾個小時。不管條件多么惡劣,森林小火車一直喘著粗氣,吐著濃煙,一般以20~30公里的時速行駛。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穿梭在崇山峻嶺之中。
歲月如梭,光陰似箭。一別出生地高柴溝30多年,關(guān)于東北,非議不少,偏遠、落后、封閉,甚至如呼蘭河的愚昧至今還在。但是,不能屏蔽一個事實,正是這片中國最北的寒地,接納了20世紀初的一大批關(guān)里人,更有一些支邊青年、建設(shè)人員來到這片廣袤的黑土地上。盡管很多人“說走就走了”,漸漸離開了這片土地,難道記憶中保留的僅僅是春的短暫快捷、夏的炙熱濃烈、秋的斑斕肆意、冬的漫長和期盼嗎?
如今高鐵橫貫大江南北,森林小火車早已消失,淡出了人們的視野。每當我想起故鄉(xiāng),想起童年,就會想起森林小火車,它總能喚醒我對故鄉(xiāng)的眷戀,對淳樸鄉(xiāng)親的懷念,對那山那水的癡迷。
美好的事情永遠不會忘記,不管離我們有多久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