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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隱

2021-08-06 09:07:00熊棕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21年6期

熊棕

那位父親幾天后果然吵到了所里,嚷嚷著要見兒子;還不單純是要見兒子,而是提出無理要求,要把兒子帶回去。小胡是被當地派出所民警逮住的,上次民警把小胡送過來時,就給他們透露過,說他父親老胡不是個東西,已經大鬧過一次派出所了。當時他氣焰囂張地叫嚷著:“我兒子是吸毒了,就算他吸成了廢物,就算吸死了,也是我兒子,跟你們有屁關系!”一位年輕警察站出來制止他,他指著年輕警察的鼻子,唾沫四濺地罵:“你們有能耐抓制毒販毒的去呀,抓吸毒的算什么本事?我兒子還是受害者呢!社會上有那么多害人的販毒者,還不是因為你們無能!”

到戒毒所辦交接的是一位瘦高個兒中年民警,在復述過老胡的雷人之語后,似笑非笑地提醒他們,當心這位奇葩父親還會鬧到戒毒所來。

何正勇在強戒所工作了十幾年,見過打電話舉報子女的父母,也見過主動送父親來強戒所的子女,還從未見過理直氣壯要“撈人”的父親。這樣的父親得有多糊涂啊,真夠奇葩的。

上午九點,這位父親來到所里。兒子才進來幾天就能來所里要求見人,也不知他動用了什么關系。他圓滾滾的身子上頂著個圓腦袋,右手抓著個黑手包,脖子梗著,肚子挺著,一副很有氣勢的樣子。如果是位通情達理的父親,他們也許會通融一下,但遇上這樣胡攪蠻纏的主兒,只能讓他敗興而歸了。別說讓他接兒子回家,見一面都沒這可能。何正勇那天正好當班,目睹了這位父親的“風采”。要激動就讓他激動吧,反正消耗的是他的體能,還有助于這肉墩墩的身子減肥。直待他把在派出所嚷嚷的那套歪理重復一遍后,何正勇才耐心地向他解釋:把兒子送到這里,是幫他兒子走正路,他們會像幼師照料幼兒一樣細心地照料、引導他兒子,直至他重新懂事,重新做人。至于制毒販毒的那些人,當然是要重點打擊的。公安干警每天都在辦案,那幫人被抓住了就不是關在這里了,他們是罪犯,是要判刑入獄的。幸虧他兒子只是吸毒,不算犯罪,戒除了毒癮,到時自然會送他回去。

也許是有了上次的教訓,見強攻不行,老胡當即改變了策略,放緩了語氣。

“毒,肯定是要戒,不戒不行,但我們家情況特殊,我可以在家里監督他戒,我向你們保證。”老胡來回倒騰著手包。這次手包轉到了左手,他揮舞著右手說。

“如果在家里能戒掉,還要我們戒毒所干什么?你說話跟喝蛋湯似的?!焙握骂┝怂谎?,懟他。

老胡咽了口唾沫,瞪著眼睛說:“這么跟你說吧。讓兒子回家是為了救我老娘。老人已經九十歲了,見不到孫子,她就活不下去了?!?/p>

“你要是真孝順,就多親自陪著老人家吧。你告訴她,她孫子出國留學了,我就不信她還會吵。能教出你這樣成功的兒子,我相信她老人家是明事理的?!?/p>

老胡只剩干瞪眼的份兒。他仰臉看著何正勇,一改剛來時的囂張,語氣中竟有了哀求的成分,說,他兒子關在這里,要是傳出去了,一輩子就毀了。況且兒子從小沒吃過苦,關在這里怕被人欺負,聽說進了這里要挨打的。何正勇想要呵斥他,話一出口卻變成了軟硬兼施:“你兒子要是不關在這里,一輩子才真的被毀了,回去吧老胡,說這些沒用的有什么意思?!崩虾滞艘徊?,堅持說人已經來了,怎么著還是要見兒子一面。這是肯定不行的。小胡剛進來幾天,剛剛斷了“糧食”,正是丑態百出的時候,要么哈欠連天、涕淚雙流,要么哭天喊地、見人就罵。老胡這時候露面,不等于救星降臨?這本來就是個糊涂父親,見兒子這么“遭罪”,指不定更會糾纏不清。這是其一。不讓他見兒子,還因為小胡昨天“自傷”了,臉上還挨了一巴掌,現在手上還纏著紗布,臉上還留有明顯的指印。那一巴掌是龔磊扇過去的。小伙子是去年分過來的教官,大學體育系畢業的,高大健碩,一巴掌掃過去,當場就把老胡的兒子扇蒙了。小胡跟他父親體型相差甚遠,一個瘦得像樹干,一個胖得似冬瓜,但爺兒倆性子一樣倔,鬧起事來恨不能驚天動地。昨天他毒癮發作時,把盛飯菜的碗碟都踢翻了,然后以頭撞墻,被制止后,又像只猴似的縮在墻角,瘋了似的咬住自己的左手食指不放,額頭上青筋暴突,咀嚼肌緊繃。看他那架勢,不把手指咬斷,斷然不會罷休。龔磊一手卡住他的嘴巴,一手捏住他的咽喉,才讓他將牙齒松開。食指被扯出來后,上面已是一圈深深的牙痕,血珠不住地往外滲。龔磊守著小胡,打電話給衛生室的王姐,請她過來幫小胡處理傷口。小胡像患了狂犬病,手腳并用胡亂踢打,不讓王姐近前,唾沫星子子彈一般射向王姐。王姐挺著六七個月身孕的大肚子,耐心地站在一旁等待,待他稍稍安靜,才捏著蘸了酒精的棉簽去給他處理。小胡歪在墻角的身子突然詐尸似的一挺,指著她喝道:“別過來,你肚里懷著死孩子。”

龔磊的巴掌就是這時候扇過去的,干脆利落的爆響之后,世界才真正徹底安靜了。王姐捂著嘴像只企鵝似的跑出門。小胡倒在墻角,嘴角掛著血跡,眼睛呆滯地盯了一眼龔磊,就緊緊地閉上了。龔磊兩眼冒火,恨不得再給上幾拳,最后只是狠狠地瞪了幾眼,正要轉身去找王姐,王姐又推門進來了。她擦干了眼淚,一臉平靜地走過來,麻利地幫小胡擦去血跡,給他消毒包扎。小胡的身體沒有絲毫反應,仿佛成了個稻草人,毫無知覺。

龔磊事后還是有些緊張——打人是要承擔責任的,弄不好還得落個處分。小伙子來的時間不長,那一巴掌就是憑本能掃過去的,沒時間考慮后果。何正勇聞信過來,先訓斥小胡一頓,又把龔磊叫到一邊,狠狠批評了他,然后緩了緩語氣,拍拍他的肩,安慰他說,以后不可以這么魯莽,對待這幫人沒多少竅門,就兩個字,耐心。今天這事情有可原,你該干嗎干嗎去,有事算我的。

龔磊從省城大學畢業后,遠離都市,甘愿來到寂寞的縣城郊外從事戒毒管教工作,正是干勁十足的時候,老教員有責任把他保護好。強戒所也需要這樣的好苗子。除了常規的管教工作外,龔磊在所里還負責學員的康復訓練。吸毒者大都身形消瘦、面色枯黃、四肢乏力,在戒毒一段時間后,根據身體狀況要慢慢進行體能恢復訓練。龔磊是科班出身,這項工作自然有他的份兒。除此之外,他還是一名禁毒宣傳志愿者,據說在大學里他就干過。來強戒所工作不久,他就發起成立了一支禁毒騎行宣傳團,業余時間組織一幫年輕的騎行愛好者,自行車前架上插著小彩旗,一路騎行,一路播放禁毒宣講內容。騎到哪里,就把禁毒的種子播撒到哪里。

每天下了班領回手機,何正勇的第一反應是看看有哪些未接來電,揀緊要的先撥回去。至于那些陌生號碼,他就無暇顧及了,得抓緊時間回家好好補上一覺。今天的未接來電里有個號碼仿佛帶了電,讓他疲倦的身體禁不住一哆嗦。那是郁輝的電話號碼。郁輝兩個月前有了一個新的身份,叫何正勇的前妻。老實說,何正勇最近有些怕接她的電話。他知道她打電話來,不外乎還是女兒學鋼琴的事,以前主張女兒學鋼琴的是她,后來為學鋼琴一事找他大吵大鬧的也是她,最后竟然因為這事鬧得家庭解體,也是夠荒誕的。他斟酌了一會兒,還是將電話撥回去。郁輝嘴一張就帶著詰問,弦子參加鋼琴比賽的事,你沒給她報名?她打電話給我,哭哭啼啼的,你什么意思?何正勇說,別提鋼琴這事了,咱不學了還不行嗎?郁輝聲調立馬就高了,幾乎是嚷嚷著,誰說不學了?世上難道只有那狐貍精一個鋼琴老師?換個老師就學不好了?我就不信了!何正勇不想跟她吵,耐著性子說,弦子別的事情都歸我管,只這一件歸你,行不?郁輝回答得很干脆,不行!何正勇,你今天就給我去報名!

何正勇被噎得直翻白眼。搖著頭收好手機,騎著電動車剛出大門,發現馬路對面樟樹底下站著個熟悉的身影。那雙眼睛,任何時候看人都是怯生生的?,F在看到他,趕緊把臉別過去,身子也挪到了樹干后面。這條路是三年前才拓寬新修的,路邊栽的樹還未“成材”,碗口粗的樹干,如何藏得住成年人的身體?何正勇已經看清了來人。他出現在這里,顯然是來找人的,但為什么要躲著自己?就算不是來找自己的,也可以大大方方打聲招呼啊。何正勇心里感到奇怪,電動車自然就朝他滑過去。

“趙龍。”

樹干后的身子不得不冒了出來。趙龍怯怯地看著他,勉強擠出一個笑。小伙子眉眼清秀,嘴唇有點往外突;個子不矮,但脊背習慣性地佝僂著,顯得身子更加單薄。在所里時,何正勇每次見了他都會拍拍他,讓他將背挺直了。何正勇對他的情況了如指掌。他今年二十三歲,在強戒所待了整整一年,是上個月十五號離開的,差不多有一個月了,今天不聲不響突然出現,貌似還鬼鬼祟祟的,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何正勇正色問:“你怎么在這兒?”

趙龍吞吞吐吐地說:“何教官……我想找你。”

“找我什么事?既然來找我,為什么又躲著我?”

“我不是躲著你,是不知道該不該找你?!壁w龍頓了頓說,“因為你說過,不希望我們再見面了?!?/p>

對每一個走出強戒所的學員,教官都會這么說。何正勇笑了:“我是說不希望在所里再見到你們,懂嗎?現在是在所外,我們可以見面——說吧,出了什么事?”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我跟我爸吵架了?!?/p>

何正勇頭皮一涼:“你是不是又沾上了?”

“沒有!”趙龍嘴唇顫抖著,幾乎要哭了,“我哪里也沒有去。我爸嫌我待在家里吃閑飯,把我趕出來了?!?/p>

何正勇吁了口氣??此@副喪氣的樣子,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其實對戒毒回家的學員家庭來說,這樣的矛盾太常見了。條件好的家庭,即使看著兒子不順眼,也不愿兒子再出門,待在家人眼皮底下,每天被看守著,至少他不會重走老路。而對趙龍家來說,他老父可沒能力養著他。何正勇去過他家兩次。第一次是上門勸說他父親來強戒所探視他。當初因為父親的“大義滅親”,他才被送到強戒所,他對父親心生怨恨,來強戒所的那天把父親的老祖宗都罵了,還說以后再不認他這個父親了。他父親一直沒在強戒所露過面。何正勇就利用周末時間,拎著水果登門拜訪,做通了他父親的工作,他父親終于來所里探望了兒子。第二次就在前不久。他陪著趙龍回去,把他交到他父親手里,還跟村委會負責人見了面,請他們多關心一下趙龍,多少還有點請他們監視趙龍的味道——把他看緊點,當心他再跟不三不四的人來往,千萬不能讓他再吸了。

現在看來,并沒有多少人關心他,至少是關心不夠,包括何正勇自己。最起碼的,把他送回去后,應該要幫他自食其力,不能讓他坐在家里啃老。他父親只剩一把老骨頭了,還有什么可供他啃的?沾上毒品的人,別人都會敬而遠之,他的朋友圈,也許就剩一幫毒友了,很多從強戒所出去的人,就是這樣走上復吸之路的?,F在,走投無路之際,他想到的是來找何正勇,而不是那幫所謂的“朋友”,單憑這一點,何正勇就覺得自己義不容辭該幫他。出強戒所之前,何正勇囑咐過他,讓他去縣職業中專學一門技術,現在看來他根本就沒去。面對何正勇的詢問,趙龍嘴巴翕張了幾下,說:“沒錢?!?/p>

“不是免費的嗎?你只要找家里要生活費就行了?!?/p>

趙龍目光虛弱地看著他,搖搖頭。

事情看來沒那么簡單,何正勇決定去他家里一趟,先把情況摸清楚再說。突然想起他還有一個姐姐,就說:“你讓你姐也回來一趟吧?!?/p>

趙龍咬著嘴唇,半天才說:“我不想打。打了她也不一定會回來。”

“為什么?姐姐都會關心弟弟的,你打一下試試。”

“前幾天她回來了一趟,說我跟我爸再吵吵鬧鬧,她就把我爸接走,讓我一個人待在家里。我也跟她吵了?!?/p>

“你的意思是,她壓根兒就不想管你?”

趙龍頓了一下,點點頭:“我們關系不好,從小吵到大?!?/p>

還有這種姐弟!何正勇想不明白,又不宜多問,但要處理他們家的矛盾,當姐姐的總得露面吧?他說:“我不管你們曾經發生過什么,今天我過去了,你姐肯定得回來,你再有錯,也還是她弟啊,何況你現在已經學好了?!?/p>

趙龍眼睛虛著,嘴唇囁嚅著,吐出一句話:“我不是我爸親生的。”

何正勇怔住了。自以為對他的情況了如指掌,這么重要的細節,何正勇卻是頭一回聽到。

趙龍家以前在村里家境算不錯的。他父親是泥瓦匠,技術好,四鄰八鄉的村人建房子都會請他。自兒子吸毒后,他燕子銜泥似的往家里搬來的家電物什,又一件件從家里搬走了,到現在,這個家幾乎只剩一副空殼了。趙龍父親見面就哀嘆,人老了,再也賺不到錢了,現在連自己都養不活了。何正勇知道,他父親失業不只是因為人老了,主要是他的技術沒有市場了。現在各地都在打“藍天保衛戰”,農村的小磚窯都關閉了。如今建房都采用新材料新技術,用的是節能模塊,一塊紅磚都見不到;材料運過來,像小孩搭積木似的,一棟房子幾天就搭好了,又快又省錢。趙龍的父親找不到活兒干,連自己都養不活了,哪里還能供養一個四肢健全的成年兒子?兩個無所事事的成年人成天在同一個屋檐下待著,又怎能做到相安無事?

房子外墻雖然貼著白色的瓷磚,屋里墻面卻已經灰黃,水泥地面也黑乎乎的。堂屋里只有幾張竹椅,坐上去嘎吱有聲。趙家父子陪著何正勇坐著,等待趙龍的姐姐出現。何正勇已經跟趙龍父親聊過一陣了,基本上是何正勇在說,趙父只顧吸煙,垂著頭不作聲。后來終于說話了,說的卻是:“我老了,今天不知道明天,有話你跟趙鳳說吧?!?/p>

難怪趙龍懷疑他姐姐從中作梗,從趙父冷漠的話語里,何正勇也捕捉到了這個家由趙鳳做主的信息。既然如此,何正勇只能坐等趙鳳到來。電話是趙父親自打的。趙鳳婆家離娘家說不上遠,她騎著電動車不到二十分鐘就到了。她三十來歲的樣子,長得跟父親很像,微胖的身體,圓臉盤暴眼珠,兩顆門牙間露出峽谷似的空隙。從外貌上看,她跟清秀的趙龍果然不像親姐弟。與父親的木訥少言不同,她言辭犀利,似有一肚子的怨氣。她風風火火闖進來,也不跟何正勇打招呼,一見面就開始指責趙龍。

“爸爸已經六十多歲了,該你養他了。你一個大男人,天天坐在家里好意思!你準備什么時候出去賺錢?”

何正勇按住正要說話的趙龍,替他解釋:“我今天就是來商量這個事情的,但在此之前,我覺得你們該把家庭關系處理好,不然他出去了也不安心。不管怎么樣,他跟你爸的父子關系也好,還是你倆的姐弟關系也好,都是法律上認可了的?!?/p>

“不是我們不認他。你問問他,去年他是怎么說的?他說我爸舉報了他,他再也不認我爸了,回來之后還要一把火把房子燒掉。你看看我們家現在是個什么樣子,不都是因為他嗎?我爸要是不舉報他,房子也會被他賣了,現在就該四處流浪了。”趙鳳越說越激動,聲音哽咽了,淚水跟著淌了下來。

何正勇搬把椅子放到她腿邊,說:“氣頭上的話,你就不要計較了。他現在回來了,說明他還是顧念親情,舍不得這個家的。我知道他從心底里是感激你爸,想給你爸養老的,要不然他怎么能戒除毒癮?!?/p>

趙鳳瞟了眼彎腰弓背縮在椅子上的趙龍,沒說話。

何正勇繼續說:“親情對他來講,是很重要的。如果這時候把他往外推,我們所有的努力很可能就白費了?!?/p>

趙鳳揉揉眼睛,又數落了一大通,大致意思是,她媽死得早,她爸把趙龍拉扯成人,真不容易。她爸從來沒把弟弟當抱養的看,還重男輕女,從小所有的事情都是先盡著弟弟,而她有什么要求,從來都滿足不了。弟弟仗著她爸寵他,還經常欺負她。“可是他就是這樣來回報我爸的!我也不知我爸圖的是什么,難道只有兒子才能給他養老嗎?”

趙父抬起頭,鼓著眼珠嘟噥一句:“我誰都不靠,動不了了,我就去養老院?!?/p>

“說得輕巧,去養老院就不要錢了?你以為去了就可以白吃白喝?”

何正勇趕緊站起來,手掌在虛空中壓一壓,說:“不要說這些了,養老的事情還早得很,再說去養老院與子女孝不孝順關系不大。”然后他轉向趙鳳,問:“你是希望你弟弟好好過日子,還是希望他重走老路?”

趙鳳白他一眼:“這還用問。他以前在KTV做得好好的……”

何正勇打斷她:“不要再提KTV了,那地方他不能再去。縣職業中專學校長期有免費的就業培訓,面向的就是趙龍這種想就業但沒有一技之長的人。我建議趙龍去學門技術,以后憑技術吃飯,免得再去那些花花綠綠的場所。學技術免費,但生活費得自理。趙龍現在拿不出錢,你做姐姐的,能不能先幫他想想辦法,他工作了再還你?我今天在場,你把我當證人也好,當擔保人也好,都行。他要是不還你,你以后找我?!?/p>

趙鳳擰著眉睨著他,臉也紅了,伶牙俐齒一下子變遲鈍了。

何正勇猛然覺得自己的話多有不妥,連忙補充:“你們姐弟情深,用不著我多嘴多舌。過日子誰都不容易,這是你們的家事,按理我不能摻和,要是我說錯了什么,你不要放在心上。”

趙父抬起頭,眼神里有疑惑也有急迫,問道:“他可以學什么技術?”

何正勇看著趙龍:“那得看趙龍想學什么。可以學電工、鉗工、焊工,工廠需要這種技術工;也可以學烹飪,以后當廚師;可以學美發,以后當理發師……”

趙父就把目光投到女兒身上。他不說話,用眼神發指令。女兒回瞪著他。兩雙一模一樣的眼睛互相瞪著,它們的主人都不說話。

何正勇靠近趙鳳,在她耳邊說:“實話跟你說吧。吸毒的人復吸的比例很高,只要他再沾了毒品,戒脫就很難了,所以現在是趙龍的關鍵期,咱們一起幫幫他,只有等他上了正路,不跟吸毒的人混在一塊兒了,戒毒才算真正成功了。要是他再吸上了,你父親,還有你,下半輩子可要遭殃了?!?/p>

趙鳳回過頭來盯著趙龍,慢慢走過去,忽地雙膝一彎,朝他跪下了:“大家賺幾個錢都不容易啊,你可一定要爭氣啊!”說罷,敞開嗓門號哭起來。

何正勇還沒碰到過老胡這種胡攪蠻纏的主。他后來又來過戒毒所多次,也給何正勇打過無數次電話,說他兒子是初犯,接觸毒品的時間不長,關幾天也就算了,請教官高抬貴手。自然都被他們駁回去了。何正勇想,就沖你這樣,不多關你兒子幾天就不錯了。

那個周日,何正勇陪小胡回去奔喪。小胡奶奶果真如老胡所說,見不到孫子,她就撐不下去了,于前天凌晨不幸離世。乍聽這個消息,何正勇疑心有詐,以為又是老胡在玩名堂,后來證實情況屬實。老太太享年九十高齡,無疾而終。面對家屬提出讓小胡回家奔喪的要求,所里慎重討論過后,決定由何正勇和另一位年輕教官小陶陪小胡回去見他奶奶一面。小胡剛剛擺脫對毒品的依賴,精神面貌漸有好轉,現在跟著龔磊,每天在做體能恢復訓練,體重增加了好幾斤。這個時候一定要穩住他的心態。何正勇跟他講明要求,并且告知他,只能當天去當天回,不能在家里久留。小胡滿口答應了。

考慮到小胡及家人的感受,兩位教官都換上了便服。小陶駕駛所里的公務車出發了。老胡的老家在鄰縣的一個村子里,路上要花三個小時。繞過縣城南邊的丘陵坡地,進入北面的平原地帶,途中有片長長的湖泊。一路上,馬路平坦筆直,湖面波光流溢。這里房屋大多是兩層小樓,而且挨靠得很近,小胡家卻有離群索居之感。他家建在村尾玉米地旁邊,一幢三層的紅色樓房,紅色的圍墻圍出了一個兩畝大的院子,院子本是很寬敞氣派的,現在被靈堂塞滿了,只留出一條通向大門的過道。見有人來,一個老頭點燃一串鞭炮往院子外一只空油桶里扔去,聲音和煙霧同時冒出,院子里的嗩吶跟著響起來。幾個披麻戴孝的男子像聽到指令,齊刷刷出來迎接。小胡本來還夾在何正勇和小陶中間,此刻撒腿就往院子里跑,嘴里發出哇哇的哭聲。何正勇不敢大意,放開步子跟了上去,看到小胡跪在靈前,埋頭在地哭得山崩地裂。他正要跪下去給老人行叩禮,脖子就被人薅住了,迎面一拳打在他右頰上,嘴里當即有了咸咸的味道。他剛要反抗,左右兩只手都被人抱住了。打人的是那幫剛剛迎接他們的人。后面的小陶嚷嚷著干什么干什么,馬上就變成了掙扎的聲音。他明白小陶也被人圍住了。這時他臉上和肚子上又挨了幾下,他奮力扭動著身子,想要掙脫他們的控制,那幫人就更緊地抱住他。小陶在靈堂外也像只小狼在嗷嗷叫著。靈前一片混亂。

小胡從地上爬起來,沖到圍住何正勇的人跟前,推搡著那幫人:“你們干什么?放開他!”

這時,一個炸雷似的聲音突然響起:“可以啦,先放手!”

隨著聲音而來的,是一個矮胖的身影。雖然被孝服孝帽裹纏著,何正勇一眼就認出他是老胡。老胡挺著肚子立在他面前,眼睛布滿血絲,神情疲憊,但氣勢仍在。他鼓凸著眼珠說:“是我讓他們打的,打你還是輕的!我說了我老娘見不到孫子就會沒命的,你以為我是胡說八道?你如果聽了我的,我老娘今天就會坐著迎接你,而不是躺在這里沒了呼吸。你是殺人犯,知道嗎?”

“老人家年事已高,壽終正寢,是喜喪,你不要胡來?!?/p>

“我胡來?我老娘沒病沒痛,能吃能睡,要不是你們不通情理,她活過一百歲沒一點問題。”

“你就不想一想,要不是我們給胡一帆強制戒毒,他會有今天這么好嗎?”

老胡這才記起要看看兒子。小胡似被剛才那一幕嚇蒙了,又似跟老胡有了生疏感,只是噘著嘴看著父親,也不過來。老胡打量著兒子,臉上有了笑意,上前幾步,拍拍兒子的肩說:“好,既然回來了,就不要再去了,我們全家一起熱熱鬧鬧把奶奶送上山。”

何正勇急忙說:“老胡,咱們有言在先,胡一帆今天只是回來見奶奶一面,待會兒馬上就得走?!?/p>

老胡還沒說話,那幫穿孝服的又把何正勇圍了起來。老胡鼓動著兒子,說:“兒子,你走,上樓去,看誰敢把你怎么樣!”

何正勇架著雙手護在左右,一邊防范他們,一邊大聲對老胡說:“你別以為胡一帆已經戒脫了,時間還不夠,沒有人比我們更清楚,稍一誘惑就會前功盡棄。你不要害他行不行?他可是你親兒子!”

老胡擰著眉狐疑地盯著他,又仔細打量著兒子,問:“兒子,我看你很好了呀,你到后面去,別管他!”

小胡臉上顯出猶疑的神色。何正勇被人擋住,小胡看不到他的臉,但他威嚴的聲音已經響起:“胡一帆,別犯傻!你一定要聽我的!再堅持幾個月,你就可以健健康康地回來了!”

小胡央求道:“我只在家里待幾天,送完我奶奶上山。可以嗎?”

“不行!”何正勇扒開擋在他身前的人,小眼睛精光四射,聲音低沉卻又不容置疑,“你要是不守信用,后果自負!”

老胡卻是高門大嗓:“這里是我家,聽我的,兒子,你快走!”

這一次,小胡真的轉身跑了,眨眼就從靈堂里消失了。那幫漢子迅速合圍,在何正勇身前筑起一道人墻。何正勇想往疏漏處擠,那里的密度立馬就增大。包圍圈越收越攏,把他困在中央,動彈不得。

入夜,葫蘆似的白熾燈低懸在各個角落,靈堂里亮如白晝。戲臺早已搭起,化好裝的演員在臺上咿咿呀呀,真正用心看的卻沒幾個,除了零星的幾位老人。十幾桌撲克麻將熱鬧開戰。熱鬧是對逝者真情的陪伴,但老人靜靜地躺在靈堂一隅,應該感受不了這種氣氛。真正陪著老人的只有兩位,何正勇和小陶相挨著坐著,像兩個盡職盡責的守靈人。接近零點,戲早已散去,撲克麻將也散了幾桌,嘈雜的聲浪消減了大半。小陶打了一會兒盹兒,這時忽然醒了,眨巴著眼睛,悄聲問:“大哥,我看還是報警吧?!?/p>

何正勇抬起沉重的眼皮,輕咳一聲說:“不急,再等等?!?/p>

小陶站起來想去趟廁所,一扭頭,卻見小胡正站在他們身后。小陶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好像怕他再次跑了,同時咬牙問道:“你跑哪兒去了?”

小胡輕聲說:“我爸睡著了,我們快走吧。”

說著拂開小陶的手,轉向奶奶的靈柩,面對遺像呆立片刻,兩腿一彎跪了下去,身子跟著趴到了地上。何正勇和小陶靜靜地看著他。

何正勇哼著歌走出值班室,見龔磊正笑瞇瞇地看著自己,就故意嘴一閉,眼一斜,板著面孔,要跟他擦身而過。龔磊伸出一只手攔他,嬉皮笑臉地打招呼:“何大哥,急什么,先抽支煙再走嘛?!?/p>

何正勇瞥他一眼,接過煙說:“抽煙可以,不談別的?!?/p>

“大哥,你就抽個時間幫幫我吧,不對,是幫幫那個吳校長?!?/p>

龔磊他們的禁毒騎行隊行駛到某中學路段時,被中學校長攔住了。校長自稱姓吳,想邀請他們給全校師生做一次禁毒演講。龔磊別的都行,就是嘴笨了點;也不是嘴笨,只是這方面的鍛煉少了。他求到何正勇這里,請他出馬幫忙。何正勇早些年沒少去學校、社區做禁毒宣講,這幾年因為家庭變故,加之所里交給他的任務多,才去得少了。

何正勇沒有立馬答應他。龔磊就“引誘”他:“何大哥,學校漂亮女老師一大群,說不定去了能走桃花運哦。”

這句話沒輕沒重,撓到了何正勇的痛處。小伙子來的時間不長,只知他離婚了,不知他離婚的誘因就是位老師,而且是他前妻郁輝替女兒請的鋼琴老師。

那一年,為了更好地幫助學員戒除毒癮,所里引進了“音樂療法”,意圖“用音樂點亮學員的心燈”。但所里沒人懂音樂,何正勇嗓子好,平日里有事沒事喜歡哼幾句,就被大家起著哄推舉了出來。雖是趕鴨子上架,但他沒有退路,只能硬著頭皮開始自學。他不是天才,純靠自學是掄不出三板斧的,真正讓他下定決心接受這個任務的,是女兒的鋼琴老師劉雯潔。一開始,何正勇只是想讓她點撥一下,沒想到劉老師很上心,除了輔導他,還抽時間去了強戒所幾次,親自給學員們上課。也許樂器都是相通的吧,她還彈得一手好吉他,除了帶著大家欣賞音樂,還可以自彈自唱,把大家調動起來后,就成了眾人大合唱了。何正勇經常會被這時候的劉老師迷住,她身上散發出來的魅力,讓他身處的環境悄然發生了變化。而這樣的氛圍,正是何正勇孜孜以求的;他做不到的,劉老師幫他做到了。那段時間,幾乎每周他們都要開一場這樣的“音樂會”。何正勇覺得自己也長進了不少。有時候他想,這劉老師是上天特意派過來幫自己的吧。他甚至想,強戒所要是能把她引進來就好了。在她的影響下,聽音樂、理解音樂、講解音樂,一步步走來,他對音樂幾乎上癮了,一周不陪學員們上幾堂音樂課,不看著他們在舒緩的音樂聲中閉上眼睛,放松身體,舒神靜性,他就像是缺了點什么。有一天他騎著電動車行駛在路上,也塞著耳機在聽音樂,被一輛面包車撞到了人行道上。幸虧他身手敏捷,就地一滾,只受了點皮外傷。領導批評他,他開玩笑說,難怪學員們毒癮難戒,我這“樂癮”犯上了,也難戒啊。

不過,這樣美好的時光竟然被一雙“黑手”攪了局,“黑手”的主人就是郁輝。過程就不細說了,反正劉老師成了狐貍精,何正勇夫婦鬧起了離婚。要說何正勇對劉老師沒動心委實不可能,但動心不等于行動,劉老師在他面前就如一尊神,給他一百個膽他也不敢造次。沒想到,“精神出軌”也被郁輝明察秋毫,也成了他的罪狀。當郁輝鬧著要離婚的時候,他當然不會同意,沒承想她聽不進解釋,鐵了心要跟他離,不但跟他鬧,還打劉老師電話把她罵哭了。這就未免太過分了。在接連度過幾個不眠之夜后,他還是理性地同意了。郁輝也很爽快,沒有別的要求,只開走了家里唯一的那輛車。何正勇也沒跟她客氣,他要撫養女兒,還要把母親接過來幫他帶女兒,幫他操持家務,他不可能像有的男人那樣凈身出戶。他們是和平分手。但仍然有人替他抱不平,還有人說得有鼻子有眼的,說外面有人的反倒是郁輝,何正勇這邊沒有絲毫動靜,她那邊已經成雙成對了,真不該這么便宜了她。他聽了雖然心里五味雜陳,但仍朗聲笑了,說,房子歸了我,女兒也歸了我,我怎么覺得是我占了大便宜呢!

此刻,何正勇笑道:“你這么說我更不敢去了,我的眼睛只盯著那些女老師,怎么能把課講好?!?/p>

“您只管展現您的風采,女老師我來幫您物色。放心,一定包您滿意。”

何正勇一樂,眼睛又瞇成了一條縫。他說自己這副“尊容”委實不好見人,等傷勢好了一定前往。龔磊說,何大哥臉上帶著青腫,更適合給師生講課,到時我先介紹你,說你剛剛執行任務回來,在抓捕毒販的過程中跟他們搏斗,光榮負傷,回來后也不休息,就到學校講課來了?!坝⑿郯?,你就等著吧,到時候全校女老師崇拜的目光會把你烤焦?!?/p>

何正勇哈哈大笑:“小子,你口才這么好,何必還請我去,多此一舉?!?/p>

他做出一副要開溜的樣子,龔磊趕緊扯住他:“大哥大哥,全校師生都在等著您哪!”

宣講在操場上進行,估計全校師生都到齊了,底下黑壓壓的一片。陽光晃著他的眼睛,他看不清底下任何一張具體的面孔。他投入地開講了。這對他來說一點兒也不難,手到擒來的事,熟能生巧的事,只不過多年前他更激情澎湃,像是一場演講;現在則語重心長,像是一次談心。

一個多小時很快過去了,在如潮的掌聲中,他敬過禮,走下講臺。校長要留他們吃飯,他搶先謝絕了。龔磊不停地朝他使眼色,他只當沒看見。出了校門,龔磊氣得跺腳:“我跟吳校長說了你的情況,他答應叫幾位女老師來陪你吃飯的。”

“你就別操這個心了,我老何也不像是個沒人要的人吧?”他扯扯衣襟,挺挺腰桿笑道。

“什么意思?”龔磊傻在原地,似乎捕捉到了某種信息,“你是不是有好事瞞著我?”

“快走吧?!焙握绿咛咚耐龋摆w龍剛剛給我發了信息,他要去所里找我呢?!?/p>

趙龍去縣職中學習那天,何正勇跟他約法三章,讓他每個月至少向他匯報一次學習情況。算算日子,差不多一個月了,但今天是周一,他來找自己,應該還有別的事情。

只要打個照面,何正勇就能判斷出他有沒有再沾毒品。這也是他每個月讓趙龍來見自己的原因。趙龍似乎胖了些,可能與他學烹飪專業有關。背仍然像只蝦一樣弓著,讓何正勇手癢癢忍不住要拍打幾下。趙龍沒講自己的事情,先反映了另外一個情況。他說,聽說昨晚縣城某個小區有兩戶人家進了小偷,失主家失竊的財物包括電腦、金器及現金,電視里報道了,微信里也有人在傳,何教官您有沒有聽說?何正勇搖搖頭,不錯眼珠地看著他。

“您還記得王文嗎?我們都叫他蚊子,以前跟我一個房間的。”

怎么不記得?幫教過的學員,不論時間長短,他基本都記得,何況這個蚊子只比趙龍先出去三個月。何正勇點點頭,警覺地盯著他。

“我懷疑此事跟蚊子有關?!?/p>

何正勇盯著他,等著他往下說。

“你知道的,那時我跟他住一個房間,我們關系挺好的。有一天吃飯的時候,他向我透露,以前如果手頭緊,斷頓了,他就跟朋友一起入戶偷盜,前后可能有十幾次。”

何正勇驚得瞳孔放大:“你怎么現在才告訴我?”

趙龍答非所問:“如果這次的事跟他有關,我擔心他又吸上了?!?/p>

“這就不單純是吸毒的問題了,這是犯罪!我得趕緊報警,先把他們控制住?!?/p>

“能不能不報警?能不能想想別的辦法?”

“他已經涉嫌違法了,得由刑警來處理,我只是個禁毒教員?!?/p>

“那他會不會被判刑啊?”

“那得看是不是真是他干的?!?/p>

趙龍撓著自己的頭:“何教官,蚊子以前跟我關系挺好的……我這算不算告密???”

何正勇微笑地看著他:“我問你,因為你爸檢舉你,你以前很恨你爸爸,你現在還恨他嗎?你覺得你爸是幫了你還是害了你?”

趙龍眨巴著眼,抿著嘴不作聲。

何正勇的手機響了,是郁輝打來的。她問他,女兒鋼琴比賽的那天,你有沒有時間陪她去?他一時想不起是哪一天,只得說,這個真還說不準,我只能到時爭取了。她說,我就知道,靠你反正靠不住。他嘿嘿樂了,說,我也想天天陪著她啊,可實際情況就是這樣,有什么辦法。她難得有好心情,說,知道你忙,我陪她去,行了吧?

掛了電話,何正勇眼睛直呆呆的,似沒回過神來。見趙龍盯著自己,就說:“我有兩個摸不透,一是明明大家都知道毒品這東西碰不得,會讓人傾家蕩產,可不管有錢沒錢,還是有那么些人要去碰;還有一個就是女人的心摸不透,就像是不靠譜的天氣預報,你根本搞不清哪會兒天晴,哪會兒又要下雨……”

趙龍聽得一臉蒙圈。何正勇笑了,習慣性地拍拍他的背:“你今天算是立功了,我請你吃飯吧?!?/p>

趙龍總算從糾結中跳了出來,他點點頭,然后說:“等我出師了,我再回請您。到時候,我一定好好為您做一桌菜?!?/p>

何正勇哈哈笑著又拍了拍他,憋住了將要說出的話。何正勇明白,此刻自己嘴里冒出來的一定是夸贊的話,而夸贊的話就像口袋里的鈔票,要省著點花。他可不想讓趙龍現在就開始翹尾巴。趙龍他們戒毒的日子真是一天一天艱難熬過來的,現在他正一步一步朝自己希望看到的路上走,但能不能徹底遠離毒品,現在下結論還為時尚早。他樂于看到趙龍每一次的變化,但又自責不能關注到每一個從這里走出去的學員。大家都不易,在這個繁雜的世界上,即使過著普通的日子,也無時無刻不在經受考驗。

責任編輯?張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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