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繼宗
(中國地震應急搜救中心,北京 100049)
金樂婷(1865—1949),是英國女傳教士Mary Geraldine Guinness 的中文名,又稱霍華德·泰勒夫人,或戴存義師母。她在青年時代就在倫敦東區向女工教授圣經課。1888 年1 月離開倫敦,前往中國,當年3 月23 日到達揚州。在接受漢語培訓之后,被分配到河南省傳教。
1894 年,金樂婷與內地會傳教士戴存義(Frederick Howard Taylor,1862—1946)在上海結婚。戴存義是戴德生的次子。戴德生(James Hudson Taylor,1832—1905),1853 年來華,是中國內地會的創始人,后在湖南長沙去世。
1920 年冬,金樂婷與丈夫從西安出發,沿著絲綢之路,邊旅行、邊傳教,先后到過涇州、平涼、靜寧、蘭州、河州、西寧、涼州、甘州、肅州等地。金樂婷把自己在中國西北地區的見聞寫成了一本書-《The Call of China’s Great North West or Kansu and Beyond》,于1923 年在倫敦出版。該書一直沒有中文譯本,90年后,西北師范大學的尚季芳、咸娟娟將它譯為《大西北的呼喚-女傳教士西北見聞錄》,于2015 年1 月由甘肅文化出版社出版(圖1)。

圖1 金樂婷與《大西北的呼喚》封面Fig.1 Ms.Jin Leting and the cover of the Call of China’s Great North West
《大西北的呼喚》共17 章和6 個附錄。在第6 章《地震》、第7 章《人類的戰場》、第16 章《如果不是那樣》中,對1920 年12 月16 日海原8.5 級巨震的震情、災情與震后救援都有一些真切動人的記述,其中許多內容是獨一無二的,頗富史料價值與科學價值,十分珍貴。
金樂婷是在蘭州市區的一所平房里感受到地震的,震感非常強烈:“對于我們而言,地震發生的瞬間,感覺不是震驚,而是恐懼,恐懼到幾乎不明白正在發生著什么。那是十二月一個漆黑寒冷的夜晚,任守謙夫人的客人們圍坐在客廳的火爐旁,她三歲大的女兒在旁邊熟睡,穆信誠夫人五歲的小兒子則在庭院里的另一個房間休息。我們剛剛討論完《圣經》的一個章節,正跪下祈禱時,突然一個奇怪的干擾開始了:它似乎是在頭頂上,像沉重的馬車發出的隆隆聲;又似乎是在外面,正向我們駛來的火車發出的聲音,讓人苦不堪言;它是那樣令人費解,但又如此強烈。不過,就在這樣的時刻,我們還在祈禱。接著,我們感覺到地板開始晃動,于是父母們沖向了自己的孩子。隨之房子開始搖動,地板也跟著晃動起來,我們根本到不了門口。一段時間后,當我們到達院子里時,看到的則是一片如同海嘯掠過般的狼藉,樹木斷折的咔嚓聲,圍墻倒塌的轟隆聲,以及難以形容的屋頂發出的呻吟聲,各種聲音到處充斥著。我們吃驚和靜默地站在院子中央,而這一切還在繼續,似乎永無止息。有那么一小會兒,這種情況似乎更加嚴重了。我們知道就像其他地方發生的情況一樣,房子肯定會倒塌,然后我們將被埋在一片廢墟之下。但此刻的我們,卻很鎮靜,出奇的鎮靜,并且還能安慰那些在驚慌中跑出房子的仆人和其他人。漸漸的,腳下的地面平穩了,那震耳欲聾的咆哮聲也遠離了,我們意識到最可怕的時刻過去了。”
這段記述驚心動魄,如非親身經歷是絕對寫不出來的。蘭州位于海原西南方,相距約170 km。由此可見:海原巨震的力量是多么強大(圖2)。讀者由此可知:大震波及區的平房居民,從聽到地聲,到感覺地板晃動、看見房屋搖動、圍墻倒塌,還有一段時間是可以逃生的,只要迅速地從屋里跑到院子里,即可平安脫險了。

圖2 1921年,翁文灝在震區考察后確定的宏觀震中帶[1]Fig.2 The macro epicenter zone confirmed by Mr.Wenhao Weng in 1921 after investigation of earthquake area[1]
震后次日天明,金樂婷看到了住處附近的災情:“河對岸的山坡上,地震造成了更大的災難,橋對面的一些寺廟成了廢墟,部分小山也因滑坡陷進了溪水中;盡管有幾處高墻倒塌,但醫院卻完好無損。當然,這座城市的遇難人數是驚人的,但將這個數字與其他災區相比時,蘭州又似乎是逃過了一劫。”
金樂婷說的醫院是“博德恩醫院”,它是甘肅省的第一所西醫醫院。博德恩全名為威廉·博德恩(Mr.William Borden,1887—1913),美國人。博德恩病逝后,其父母依其遺愿,將25 萬美元捐獻給中國內地會,用于在蘭州建立“博德恩醫院”,用以紀念博德恩。醫院于1915 年初動工,1918 年4 月完工。醫院建筑抗住了大震的搖撼,一直保存至今,現為蘭州市第二人民醫院辦公樓(圖3)。

圖3 博德恩和博德恩醫院的建筑Fig.3 Mr.Borden and the building of Borden’s hospital
金樂婷看到的蘭州市區的災情,不太嚴重。她聽說的蘭州以外的災情,則非常慘重(圖4):甘肅“北部和東部的破壞程度則駭人聽聞,東南部的傷亡數字更是觸目驚心,窯洞倒塌,山體滑坡,城市毀滅。據官方的數據統計,死亡人數達到二十萬,成百上千的人失去了家園,農場、家畜、莊稼、衣物以及所有的一切,全都被埋沒了,就在這樣的情況下,可憐的人們還得面對隆冬的嚴寒。”

圖4 海原—固原—平涼—涇源—靜寧—會寧地勢圖[2]Fig.4 The topographic map of Haiyuan-Guyuan-Pingliang-Jingyuan-Jingning-Huining[2]
靜寧縣(位于海原正南方約110 km)的災情十分嚴重:“在巴瑞醫生前往靜寧去做外科手術的路上,他發現山體滑坡了,埋沒了一英里多的道路、村莊和農田,溪谷中的泥土和石頭堆積如山;這條路上,二十個不同區域的河流被阻塞了,數英里的道路和若干橋梁都不得不重修,由于安全通道受阻,水源也被割斷了。”“有些地方河水已達二百英尺深,而且每天都在漲;如果這種情況僅存在溪谷中,倒沒有什么大礙,但如果水漫上了平原,將會造成巨大的生命財產損失。在靜寧附近的一個地方,一千多人已被迫離開家園。”“在一個長達五英里的溪谷,有七處較大的滑坡地帶,除了三個人和兩條狗存活下來之外,其余的一切都被埋沒了。這個溪谷中的幸存者能夠被救援,簡直是個奇跡:一位農民和他的兩個兒子,他們的農舍沒有被埋沒,而是被滑坡的泥石流帶著移動了半英里,直到來自不同方向的兩條河流將它們分開,由于兩種力量的驅使,它又被拖著移動了0.25 英里多一點的距離。……他們卷縮在已成廢墟的家中,等待著清晨的到來。直到黎明時分,他們才得以爬出去,看到鄰近的村落被徹底毀掉,農田被卷走或埋沒,河道被堵塞,山體都堆積在河道上。”
涇源縣(位于海原東南方約130 km)的災情也很重:“這個涇河上的穆斯林縣城,一半的人口死于災難,狗因食人肉而變得瘋狂;黑水從新形成的裂縫中涌出,淹沒了整個大地;從山里跑出來的狼群,就像趁火打劫的土匪一般,遇難者和生還者都成了它們捕食的對象。”
固原(位于海原東南方約80 km)的災情更嚴重:“脆弱的大地碎得就像瓷片一般”,“因為黃土不能緩沖震動的力量,所以整個城市就像一副骨牌一樣,瞬間傾倒了;窯洞塌陷,牲畜連同它們的主人一起被埋沒,冰凍的大地上出現的裂縫,吞噬了房屋和成排的駱駝”。
固原所屬西吉沙溝(距海原約70 km):“大約有一萬人,因為兩邊的山體滑坡而喪生,滑坡造成山谷被填埋,甚至高出地面幾英里。”“對這個地區而言,受災最重的是當地的穆斯林,他們的一位宗教領袖遇難了,后來被追隨他的數百信徒安葬。直到這位領袖的侍者來請巴瑞醫生就診,人們才知道了這個非凡人物的命運。……他有種不祥的預感,似乎有災難發生;所以,他夜夜都在一個大清真寺的窯洞中祈禱數小時。在那個預言發生的傍晚,即1920 年12 月16 日,他早早的就凈了身,然后去了大清真寺,和他的兒子及隨從們待在了一起。人們普遍認為:幾百名穆斯林和他們的領袖在那里召開了一個帶有某種含義的會議,但具體內容我們無從知曉,因為就在這期間,地震發生了,窯洞塌陷,結果無一人幸免。”
金樂婷這些記述多為當地地方志所缺失,彌足珍貴。她筆下的穆斯林領袖就是馬元章。馬元章既然預感到災難即將發生,為何不率眾逃生,而要與信徒們一同坐以待斃?令人迷惑不解。
金樂婷對余震持續的時間和疊加的災情,也有記述:“令人恐懼的是,第一次大災難后的余震,在接下來的幾周和幾個月內頻繁地發生著,大部分地區沒有因此造成大的災難;但安獻令所工作的山區,卻有更多的人因此喪生了,房子倒塌,四十多人的生命就這樣被吞噬掉了。”“安獻令寫道:……我們在那兒一個中等規模的村莊過了夜。天快亮時,我們被巨大的咆哮聲驚醒了,那聲音好像許多火車在地下的鐵軌上行駛一般,隨之而來的便是一陣顫動,我們所在房屋的地基開始晃動了,整個房子都跟著擺動起來;地下巨大的咆哮聲,房屋晃動的咯吱聲,還有那一旦聽到就無法忘懷的充滿恐懼的哭喊聲,到處都是。那些遭受恐怖的居民,一個個沖出家門,尋找安全地帶。”
1921 年3 月,中外人士合作在蘭州成立了“甘肅賑災華洋救濟會”,在會寧縣清江驛設工賑處,置華洋總辦,前靜寧縣知事周廷元任華方總辦,英人教士安獻今(金樂婷記為安獻令)任洋方總辦。安獻令所工作的山區、過夜的村莊,當在會寧縣清江驛附近。
地震災情為何會那么嚴重?金樂婷認為:“幾分鐘的地震所造成的巨大生命損失,完全歸結于黃土滑坡的發生。簡單地說,地震發生的主要區域,是位于渭河與黃河之間的一個橢圓形地帶,即被六盤山阻隔形成的東西一百英里、南北二百英里的橢圓形地帶。”“在黃土高原,一旦發生巨大的滑坡,就會埋沒或卷走村莊,覆蓋平地,山洪卷雜著雜物的殘骸,淹沒河床,小溪變成了湖泊。”“這兒的中國人,由于科學術語的匱乏及對滑坡的不了解,只能用‘山走了’來描述所發生的一切。”
金樂婷的判斷是客觀的、準確的。
金樂婷記述:“我們很快組織成立了以任守謙先生為主席的抗震救災委員會,安獻令先生也從沿海被召回,來擔任這個組織的直接負責人。接下來的幾個月里,十二萬元被投入到了救災工作中。”“那些尚有勞動能力的難民,在外國傳教士的指導下組織了起來,而所有的捐贈就是他們的報酬。安獻令先生的第一份報告中說:我們目前已挖了十個地方了,而且正在招募幾千人。……我們還有更大的任務,我們正在挖一條深二百英尺、長一英里的渠道。”
招募幾千名難民挖掘的渠道,是用來排除堰塞湖的積水,以防堰塞壩潰決,釀成洪水災害。此舉讓海原震區的百多處堰塞湖水無一發生潰決災害。
金樂婷接著記述:多寶是“一位年長的教士,同時也是一位遠近聞名的外科醫生。”“地震發生后,多寶先生的同事們又成立了兩個新的機構,分別設在固原和靜寧,那里的破壞程度和死傷人數遠遠超過了該省的其他地方。”“那時,二十四輛馬車日夜兼程,從固原將傷員送往平涼的多寶先生所在的醫院,等待醫生的救治。”
傳教士的這些救災善舉,在當地的救災史料里都是見不到的,十分寶貴。由此可見,宗教團體和宗教人士的救災熱情、救災能力與救災效益都是相當可觀的,其救災善舉是對政府救災的有力輔助,不可輕視,更不可忽視。
金樂婷認識到,災難發生后,災區一線的地方長官有無作為,至關重要。所以對靜寧縣知事(縣長)周廷元的政績與救災舉措、救災效益都有所記述。
金樂婷對周知事大加贊揚:“與巨大的天災相比,靜寧縣知事周廷元的貢獻非常感人。早在地震發生的十天前,當我們第一次路過此地時,就被這座小城吸引了。他已經在這兒待了三年了,深受人民愛戴。他生活簡樸,將自己掌管的資金都用在了建設免費醫院、孤兒院、免費圖書館和其他有益當地發展的好項目上;他熱情飽滿地禁賭、禁煙、戒纏足。巴瑞醫生這樣寫道:他確實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地震發生后,巴瑞被招進了這位縣知事的救援隊。”
“在那慌亂的時刻,他也顯得悲傷、迷茫,但還是果斷命令官兵沖出去,帶人們撤離家中。他自己則返回房間,跪下祈求神靈的護佑,他說只要能救這個縣城,他甚至愿意用自己的生命獻祭;縱然圍墻倒下,險些被砸到,他依舊巋然不動,默默地祈禱著。當這可怕的情景過后,他覺得自己可以幫助那些處于慌亂中的人們,他們不能沒有他。盡管在齋戒、哀悼,他還是及時投入到偉大的服務工作中,營救被埋的生還者,積極搜尋死難者,向貧困百姓分發食品和衣物;他借出了許多軍用帳篷給難民,而一連幾天,他和家人都在露天席地而眠;他派人去蘭州,請來了該省唯一的一名外籍醫生。當巴瑞醫生和西邁先生到達時,他們發現已有三千多人靠政府賑濟解決了溫飽問題,但還有一千一百名傷員需要照料。由于傷亡慘重,整座縣城幾乎成了廢墟,但政府依然有毅力和勇氣進行重建,周廷元和他的妻子也從未放棄過(圖5)。”

圖5 大震后,周廷元與妻、兒在居住的帳篷前Fig.5 After big earthquake,Mr.& Mrs.Tingyuan Zhou and their son before the living tent
周廷元(1887—1956),又名定宣,湖北咸寧人,畢業于甘肅法政學堂,同盟會員。曾任甘肅都督府秘書、靜寧縣知事、寧夏省政府參議與建設廳水利秘書等職。1953 年被聘為甘肅省文史研究館副館長,直到去世①王仲保.甘肅省文史研究館館員傳略,2003。
后來,周廷元在《甘肅靜寧縣大地震紀略》中對他的救災舉措,作了如下記述:“余承乏縣知事,急于翌晨,出糧于縣倉,食無食之災民;購衣于當商,衣無衣之災民;取帳篷、旗幟于縣庫,搭蓋草屋,居無居之災民;電請蘭州河北醫院,醫療肉傷骨折之災民。”
蘭州河北醫院,即位于黃河北岸的博德恩醫院。周廷元的記述與金樂婷的記述內容基本相符,只是細節稍有差異,金樂婷記的是“派人去蘭州請來了”醫生,周廷元記為“電請”。
金樂婷離開蘭州時,目睹了一場盛大的祭神場景:“地震過去兩周之后,即新年前夕,我們離開了蘭州。街道上顯得異常蕭條,空氣中好像彌漫著火藥的味道,整座城市就像被瘋狂地掃射過一般。盡管時間還早,但已有數千人走出家門,跟隨都督張廣建去河邊,參加一個祭祀神靈的儀式。由于余震還在繼續,人們依舊顯得很慌亂。河岸加寬的部分直達下游的醫院所在處,在那里搭起了一個帳篷,以此作為祭祀的中心。道士們嘴里念念有詞,還有人打著鼓、敲著鑼,河岸上到處都站滿了手拿香火的觀望者。當都督跪下,將大家的罪過公布于眾并帶頭做自我檢討時,儀式達到高潮。在人們看來,地震很可能就是眾人觸怒神靈所受到的懲罰。但誰又該承擔這個責任呢?寫滿種種罪行的供狀被宣讀出來,然后用火燒掉,送向那神靈的世界;其余官員、平民、警察所宣讀的諸如此類的東西,也都被燒了。整個祭祀過程開支巨大,僅香火一項就花費了一千元,而這只是其中的一個代表而已。”
“我們到達市中心的十字路口時,與歸來的祭祀隊伍相遇了。當時,都督正坐在華麗的官轎上,穿戴整齊的官員與士兵緊隨其后。軍隊、警察和那些富裕的市民,后來又返回河岸,與擁擠的人們一起繼續著這項活動。”
張廣建(1864—1938),字勛伯,安徽合肥人。1914年出任甘肅都督兼民政長。張廣建耗費巨資,興師動眾,大張旗鼓地祭祀神靈,于震災何補?于災民何利?執掌一省軍政大權的長官及其下屬,居然這樣缺乏科學知識,思想如此落后,較之靜寧縣長周廷元,差之甚遠!
《大西北的呼喚》在呼喚什么?是在呼喚世人,關注大西北人民的生存狀態,救助海原震區災民;呼喚少一些張廣建,多一些周廷元!呼喚少一些迷信、落后,多一些科學、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