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陵生
當你照鏡子時,你可以看到臉上雀斑、丘疹或皺紋……而隱藏在這些表象之下的,是一個很有趣的事實:每當你與鏡中的自己四目相對時,一定確信鏡中看著你的不是別人,正是你自己。
能從鏡子里進行自我識別是具有自我意識的標志。對其他動物的觀察研究表明,人類并不是唯一能夠在鏡子中認出自己的生物,但擁有自我意識的動物并不多,只有寥寥可數的幾種。
這似乎表明,只有最聰明、大腦最發達的生物才能進化出自我意識,如果這個解釋成立的話,自我意識代表了大腦復雜性的巔峰——意識的最高形式。
然而,也有人對這個觀點表示質疑。現在,一項非同尋常的發現為這種質疑提供了支持:一種之前被認為不擁有自我意識的猴子通過學習,也可以很容易地認出鏡子中的自己。這一發現表明,我們也許需要從根本上重新思考對這個問題的看法了。
自我意識,是人類獨有的嗎?
有關人類以外其他動物自我意識的研究已經進行了幾十年,最廣泛采用的是“鏡面自身識別測試”。在這一標準測試中,研究人員通常會偷偷地在動物的前額或臉頰上涂上一點無氣味的染料,然后觀察其在鏡子前的表現和反應。擁有自我意識的動物能夠認識到鏡中的影像就是自己,并用行動表現出來——它們會看著鏡子中的自己,試圖抹去臉上的污跡。
大多數能夠通過這個測試的物種都被認為是聰明的動物,這些動物包括黑猩猩、紅毛猩猩、倭黑猩猩等在內的類人猿,以及亞洲象和鴉科動物。虎鯨和寬吻海豚似乎也能在鏡子里認出自己,但由于它們身體結構的限制,沒辦法去除掉臉上的印記。
對于人類之外的動物來說,能在鏡子里認出自己意味著什么?能夠完成這項任務的,大多數是人類的靈長類近親,或者像我們一樣有著復雜社會生活的其他動物。因此,與其說意識的擁有反映了大腦的復雜性,不如說這僅僅表明擁有意識的動物的大腦已經進化到能夠面對與我們人類相類似的挑戰。
令人困惑的是,大猩猩通常不能通過這項測試。有研究人員認為,大猩猩不能通過自我意識測試是因為,自從與其他類人猿譜系分離以來,由于它們面臨的環境壓力較小,大腦和智力開始退化。抑或還有另外的原因,比如我們用來測試自我意識的方法是有缺陷的。
中國科學院上海生命科學研究院的一項研究發現,以往一直未能通過鏡像測試的恒河猴通過訓練,迷上了照鏡子的游戲。而且毫無疑問的是,它們認出了鏡中的自己。
研究人員讓這些猴子佩戴了從頭上伸出來的龐大的神經記錄設備,通過簡單的實驗,教會它們把視覺感覺和肌肉運動聯系起來。如果它們用手去觸摸投射的激光點,就能得到食物獎勵。起初,研究人員將激光點投射到猴子容易看到的地方,然后逐漸增加難度,投射到只有通過鏡子才能看到的地方,比如它們的臉上。經過幾個星期的練習,這些猴子很快就通過了臉部標記測試。
動物可以通過學習在鏡子中認出自我,這表明擁有自我意識的生物可能比我們想象的要廣泛得多,只是尚未被發現而已。
自我意識,有層次等級之分嗎?
許多心理學家和人類學家認為,對應于大腦的復雜程度,意識也存在不同的層次,最底層的是簡單神經系統動物最低限度的意識,它們漂浮在原始感官體驗的海洋中,在色彩、饑餓、溫暖和恐懼等感知之間搖擺不定,卻幾乎意識不到它們的真正意義。而只有大腦復雜性達到頂峰的物種,大腦才能夠圍繞“自我”這一抽象概念,“敘述”所經歷的種種體驗。
這種意識等級存在的依據是什么呢?畢竟,意識的復雜性是一個難以捉摸的概念,人類無法洞察另一個人的思想,更無從了解蝙蝠或甲蟲有什么想法了。但毋庸置疑的是,有些物種的大腦比其他物種更發達、結構更復雜,這種差異主要是動物因感受到生存壓力為滿足不同進化需求的結果。例如,原地不動的濾食性動物牡蠣的神經系統只由兩個細胞群組成,就足以滿足其生存需要,僅這兩個細胞群就可以做到牡蠣所需要做的事情,將信號從光感觸須傳送到肌肉,控制其行為。
與此同時,在意識進化發展的另一端,某種特殊的需求導致了復雜大腦的進化,也可能為自我意識的產生創造了條件,這就是需要了解他人想法的挑戰,這個“他人”可能是你的獵物、競爭對手,也可能是社會群體中的其他成員。
根據牛津大學的羅賓·鄧巴提出的“社交大腦假說”理論,對于互相之間建立了密切聯系的群居物種來說,這種洞察他人想法的能力尤具挑戰性,因為密切關系的建立取決于能否理解其他個體的想法。為做到這一點,大腦需要從對感覺和思想的簡單體驗進化到更高級的觀察能力。普林斯頓大學神經學家邁克爾·格拉齊亞諾說道,為證明這一點,他們需要建立一種大腦模型,當這種模型構建的生物機制進化時,不僅可以用來洞察其他人的思想,也可以用來代表某個人自己的思想。
某種模型——無論是“讀心術”模型、天氣預報模型,或者是其他模型,通常都是從假設開始,這些假設包括那些對系統有影響及其相對重要性的一些因素,然后通過模擬運行,根據物理觀測偏差程度的結果對假設進行修正,以使該模型更精確地代表實際情況,作出更合理的預測。“大腦也是這樣的一個模型構建者,”格拉齊亞諾說,“如果你的運動系統不知道你的手臂在哪里,你就無法正確地移動它,無法預測它在接下來的幾秒鐘內會在哪里,也無法對它向肌肉發出這個或那個指令會發生什么進行模擬。”他認為,大腦使用與模型構建者完全相同的策略來塑造思維,以便進行社交互動。如果格拉齊亞諾的理論是對的,那么我們的意識體驗實際上也是一種模擬。
引申而言,自我意識是在自己頭腦中運行模擬你自己意識的一種狀態。格拉齊亞諾認為,我們沒有理由把它置于意識的底層基架之上。他認為“自我意識并不比意識更高級,或者在本質上更復雜。它只是意識的另一個例子”。心智只是某些大腦可以對其建模并感知到它的東西。此外,很難確定這種能力是否與獨特的復雜生物機制有關,畢竟,我們仍在努力確定意識在大腦中究竟是什么樣子。
自我意識,是進化的副產品嗎?
意識沒有特定目的,對于存在沒有幫助,就像發動機運行時會發出的噪音一樣,它對引擎本身的工作沒有影響。按照這個觀點,自我意識甚至不是一種模擬,它只是大廳里的許多面鏡子。
這種現象在自然界中是很常見的,它會產生一種令人著迷的復雜性和意圖性的觀感。
一個顯著的例子是鳥群的集體行為,這種行為可以用受到兩種相反力驅動的許多個體來進行模擬:一種驅動力是緊緊跟隨離得最近的幾個同伴的本能,另一種驅動力是如果互相之間靠得太近就會稍微后退。
同樣,自我意識可能是在大腦中浮現出來的一種復雜現象,然而,與鳥類的集體行為不同的是,大腦無法觀察到它的各個組成部分,它只能收集數十億神經元相互之間用電信號做出反應的回聲。這種信號流是動態的,每時每刻都沿著一組不同的連接快速流動,但同時,經過的有些路徑比其他路徑更為頻繁。
在人類大腦中,占主導地位的神經元聯結似乎都是那些用來思考他人想法的聯結,但這些同時也是用來思考我們自己的神經元聯結,由此產生的模式似乎是一樣的。對你來說,那就是你的自我意識,被限制在你大腦培養皿中的自我意識。
在其他動物中,大腦神經元的常走路徑是不同的。以蝙蝠為例,神經元更常走的路徑可能是那些通過回聲定位來傳輸信息的路徑,蝙蝠利用這些空間定位點來構建一個三維世界模型。為滿足不同物種的各種生存需求,涌現出的大量心理模式也有所不同,從這個角度來看,不存在與大腦復雜性相對應的清晰的意識層次。
事實上,自然界中一些最復雜的頭腦也有可能缺乏我們所了解的自我意識。在哺乳動物中,那些社會群體結構較大的動物通常擁有更大的大腦,這意味著自我意識與智力密切相關。但是還有一些動物雖然不需要理解其他動物的想法,但在進化過程中變得非常聰明。
比如頭足類動物,包括烏賊和章魚在內的一些海洋動物。悉尼大學的科學哲學家彼得·史密斯在與海洋生物學家進行了多年合作研究后認為,章魚的大腦特別發達,是由它們的獨特生活環境造就的,周圍脊椎動物環伺的環境對軟體動物來說是一個極大的挑戰,這一挑戰可能引發了類似靈長類動物的自我意識進化,但史密斯認為兩者之間還是有明顯區別的。
重要的是,如果我們繼續假設自我意識是大腦復雜性的真正頂點,那么我們也許就會錯過自我意識的最美妙之處,它們是用來適應環境的生物機器,并以一種復雜而多姿多彩的形式展現出來。
(依依摘自2019年2月24日《文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