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一碗月亮燉星星

紫華

一陣風把腳下的小路吹偏了，我就這么稀里糊涂地拐進了那條全然陌生的胡同里。

我確定，它最開始真的真的只是一條平平常常的胡同，狹長、曲折。兩旁是常見的朱紅色如意門和形狀各異的石頭門墩子?？墒遣恢趺吹?，走著走著，這條再普通不過的胡同竟變得不可思議起來……

就說那塊讓我愣了好一會兒的路牌吧，上面竟寫著“唏哩呼嚕胡同”幾個歪歪扭扭的大字。雖然我才來北京沒幾年，但是對這里稀奇的胡同文化已有所耳聞，什么耳朵眼胡同、油炸果胡同、棉花胡同、抄手胡同、黑芝麻胡同……衣食住行，就沒啥不能當作地名的。

可是，“唏哩呼嚕胡同”我卻從沒聽人說起過，甚至當我打開手機，嘗試搜索這個胡同名，翻遍了所有詞條都沒找到關于它的一丁點兒線索。

其次，就是那直往耳朵里鉆的叫賣聲了——

“來一份龍須酥，比著我的胡子做成的龍須酥！”

“饞哭隔壁小孩的驢打滾，貨真價實的驢打滾，本驢親自打滾秘制……”

聽到這些叫賣聲，我著實驚到了。什么？比著自己的胡子做成的龍須酥？由驢親自打滾秘制？

我掏了掏耳朵。兩位老板究竟是什么人??？口音可真奇怪！

我悄悄地順著喊聲望了一眼，只見那臨街的鋪子里，一個頂著犄角的店家和一個臉長得快到胸口的廚子正忙忙碌碌地招待客人?？粗麄兊墓帜９謽樱倚闹械囊苫蟾亓?，腳步不自覺地快了起來。

可這條小小的胡同仿佛沒有盡頭。無論怎么走，兩旁都有數不盡的吃食和古舊的鋪子，每一家聞著都挺香，可是無論哪一家的吃食，都讓人不敢去嘗。

就說那家“孩子最喜歡的宮廷馬蹄糕”吧，招牌旁寫著的竟是“本馬親踩，特有嚼勁”的介紹！

我的腦海里立馬浮現出一匹巨大的白馬，它的四個蹄子正對著馬蹄糕踩踩踩，也不知道它有沒有洗過腳。如果是帶著馬蹄子味兒的糕點，誰還敢吃？

還有那家“小時候最期盼的獅子頭”，老板竟然聲稱是“比著自己的腦袋做出來的”。只見柜臺上果真擺著一顆臉盆大小的肉丸，這么大的獅子頭，看著就覺得無從下嘴。

那家在吆喝“家鄉味豆腐”的就更夸張了，店名竟然是“雞刨豆腐”！被雞刨過的豆腐是什么味兒？我可不想吃雞吃剩下的東西……

難道就沒有一家正常的鋪子了嗎？

哦，倒也是有的，就比如前面這家包子店。

眼看著已經在這胡同里瞎晃悠了一個鐘頭，我才看到這么一家正常的小店。我暗想，既然靠自己走出去沒有希望，不如找個看起來靠譜的小店，找老板問個路。

可是，我站在柜臺前吆喝了好幾聲，店里都沒有傳出一句回答。鋪子里只有一只背對著我的黃狗，頭都不抬地趴在地上，尾巴左甩一下、右甩一下。我前進一步，仔細看店里掛在中堂上的招牌。哎，難怪，這家店就叫“狗不理”。

越走肚子越餓，路也越走越長。我有點兒后悔，自己今天為什么心血來潮要出門？！

長長的胡同沒有盡頭，我就像鉆進了一條無人知曉的城市的血管中。我又走過了一家號稱用天上的露水做湯底的火鍋店，一家賣嫦娥親手包的胡蘿卜餡月餅的店……我沒有停下腳步。

到了胡同的最深處，我遠遠望見一個樸素的紅燈籠……相比于剛才的熱鬧，這里很安靜。

我一屁股坐在露天的椅子上。

看著招牌上唯一的一道名叫“月亮燉星星”的菜，我忽然很想嘗試一下。

招呼了一聲老板，我將胳膊撐在布滿劃痕的古舊木桌上四處打量。不一會兒，一碗看著清清淡淡的湯端了上來。我的肚子向我發出催促，我舀起湯喝下了第一口，一下愣住了——它竟然和我媽媽熬的湯一個味兒！

細細咂摸，一定是先用蔥花和花椒粉熗過鍋，然后添一瓢泉水，燉上細細的蘿卜絲、牛肉絲，煮出了奶白的湯色……我茫然地抬起頭，自己依然在這條奇怪的胡同里，可是眼前竟然坐著本應遠在老家的家人，爸爸正喝著一杯濃茶，媽媽麻利地剝著蒜。

我的眼淚瞬間彌漫上來。我眨了眨眼，爸爸媽媽的身影瞬間消失不見了。

我壓下哽咽，心想，自己可能是太餓了。

我迫不及待地喝下第二口，這湯竟然又變成了櫻桃味兒，酸酸甜甜，帶著清新的果香。每年，家里的櫻桃樹都會結出這樣的果子，媽媽會用它們做果汁。每當村里的伙伴來找我玩，媽媽便會拿出來給我們打牙祭。啊，我兒時最好的玩伴不正坐在我面前數櫻桃嗎？

第三口，我喝出了姥姥做的豆腐湯的味兒……

第四口，我喝出了兒時夏天吃的冷面的味兒……

第五口，第六口……

每一口味道都不同。

這一碗清澈見底的湯，借由味覺，喚起了我許多的回憶。我想起了小時候總是吵著要吃的龍須酥，想起了牽著媽媽的手逛過的集市。那時候，媽媽牽著我的手，一路慢慢走過去，我總能收獲各種花樣翻新的零嘴……一碗湯，讓我的身體慢慢變小，變回了那個小小的孩童。

我噙著眼淚，喝了一口又一口，又在這些記憶中的味道里一點點長大。

一碗月亮燉星星喝得見了底，好一碗月亮燉星星?。《颊f“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想不到這碗月亮燉星星，竟然燉出了我對家鄉的想念。

我放下碗，將錢放在桌子上，忍著眼淚，頭也不回地奔跑起來。原本怎么也走不完的胡同，忽然飛快地后退，沒幾步，我就把它遠遠地扔在了身后。

我回到了正常的馬路上，面前是繁華的城市，燈火通明，車水馬龍。高大的樓房里，每一扇窗戶都那么明亮，把月亮的光芒都淹沒了。

被清涼的晚風一吹，我清醒了不少，撥通了家里的電話。

風從我身邊吹過，它們在城市里是那么不起眼，所以沒有人聽到那藏在風聲里的閑聊聲：“聽到了，聽到了，我又聽到從一顆心里傳出來的想念了……”

風繼續歪歪扭扭地往前飛。下一次，這陣風會把誰腳下的路給吹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