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自亮
第一歌 回溯與追尋
一團混沌之火在大銅鼓上留下太陽紋。
第一滴水乃冰川之汗,墜落于
孕育的誘惑:沱沱河奔涌,斑頭雁振翅。
七八月間青藏高原雨雪飛紅景天綻放,
人的勞作蘊含儀式,信念開闊而厚重,
一滴水就是一條江,一個人,一支族裔。
金沙江拐了七個大彎,峽江奔如迅雷,
揚子江,水之集大成者,如詩之李杜。
山平水闊大城浮①,上海誕生于交匯口;
徒步三角洲,我彈奏起河流的七弦琴:
“我是風。我是神女、青稞與閃電。
我,是時間與空間的撞擊和鼓蕩——”
第二歌 三江并流
從橫斷山脈到藏南谷地,信仰
使人的心臟緊縮;三江并流,
血液、目光與精神并流。光的宗教
引領兀鷹俯沖,裹挾著混合的風……
谷地斷裂沉陷,山在飛升——
以人察覺不到的速度,飛升。
錯落,凹陷,扭曲:奇異地貌
應當?shù)靡越沂荆嘶钪枰?/p>
充分的理由;雪落在大峽谷,
落在牦牛背上,覆蓋靈魂,悄無聲息。
一生的奇跡,就是在金沙江
經(jīng)歷過一連串的靈異與幻覺——
金蛇直立,水流渾厚而霧氣輕盈,
深陷的輪胎正在發(fā)表死亡議論;
屋頂上的光芒,鹵制的牛肉,
奶皮子,需要吹動火焰的灶臺……
奇跡正是這個廣大地區(qū)的常態(tài);
存在,乃最大奇跡。在通天河,
我看見一只蝴蝶鼓動絲綢般的翅膀,
追逐祈禱的巖蜥,尋找豹子蹤跡。
第三歌 巴山蜀水
欲雨的霧、穿過云層的陽光,
巴山蜀水蒙上一層灰藍調(diào)子。
蕩氣回腸的川江號子,
深沉地盤旋于峭壁之間。
從江流的轉彎處,
大木船逆水而上。
十八支木槳飛動,
穿著紅色汗衫的岷江漢子,
不停地勞作,汗流如注。
被風熏得發(fā)亮的眼睛,
盯住前方圍著石壁跳動的波浪。
江流湍急。盤旋的山道上,
誰能找到用滑竿抬走貧困的巴蜀人?
流水線與長江以相同節(jié)拍奔涌,
一座座山城在微雨中矗然而立——
宜賓開懷,重慶抬升,萬州聳峙。
桅檣高聳,紅色吊塔如同長頸鹿
銜住圣-瓊·佩斯“牽掛遠方事務的靈魂”,
海標、石頭、羊毛和谷物的盛大節(jié)日。
夜晚山坡上的燈光,
像數(shù)不清的疾馳的火把。
第四歌 楚辭、道德經(jīng)與長江
長江即楚辭。長江雖長,不過五千余言。
遂古之初,誰傳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冥昭瞢暗,誰能極之?馮翼惟象,何以識之?
屈原有太多疑問!天問盤踞心中,揮之不去,
天尊不可問,試問河伯、大小司命、山鬼與輕雷:
萬物本原,江河山川之由來,人所從來。
驚嘆,“登昆侖兮四望,心飛揚兮浩蕩”。
老聃由水參透塵世,以河流沖擊語言與事物:
至柔的狂瀾,靜默的雷霆,散漫的匠心。
湍流至此平緩而開闊,遂令屋舍儼然,桃花絢爛,
以一江之力穿越萬山,打開眾妙之門。
楚辭如長江:綿延、豐茂、華美。
《道德經(jīng)》,水的真理。水本無言,安詳而雄辯。
潮不失時,聲不私聽,隱含福祉:水的公共精神。
人能感受的多為背影:青牛、航天器與言辭。
長江流過大峽谷,貫穿赭紅色心室。
第五歌 自尕爾曲到揚子江
尕爾曲,藏語“紅色的河”,蒙語“平靜的河”。
揚子江得名于“揚子津”。從嘉那瑪尼
到采石磯,“被薜荔兮帶女蘿”,
瞥見了灼人赤豹,機敏文貍。
時間心性如電火,似鐵血。亙古以來
河流切開高原,塑造峽谷,沖擊峭壁;
人們開始耕作、編織,開機器,追逐情愛,
緩坡上是混雜闊葉林,白櫟樹沙沙響。
靈魂困惑于現(xiàn)象學:遠山如繪,市鎮(zhèn)似劇場。
我看見。我撫觸。我說出或不說。
第六歌 京杭大運河
傍晚。一個女孩站在橋上手指運河——
“快來看,那兒有一道光!”
她的母親糾正說,“那是一條河”。
應該說,“運河是人世間的光”。
運河之上,人們隨時可以見到
美得令人窒息的橋:數(shù)學、匠心與玫瑰。
運河散發(fā)著傳奇黃沙船悄然泊岸,
大同煤在落日下閃亮:黑色焰火。
拱宸橋下,四只鎮(zhèn)河獸注視著運河倒影——
那不是馬戛爾尼使團成員從1793走來,
而是承德客人,熱亞那人訪問團。
七道帆,就像張開的七把扇子。
馬可·波羅不無夸張地說,杭州城
“有大小橋梁一萬二千座,
整個城市簡直就像建在水上”。
他看到,“一條又寬又深的運河”
穿過華美的天城:“婦女皆麗”,
居民穿絲綢而帶珠寶,舉止安靜。
一道光!連接江河、平原和諸多水系,
財富與靈性的毛細血管,代謝之人生。
水就是光。南方的財富與未識之物,
樹冠之上的光輝,集市的類型學。
水與光的融合。抬升的船閘。翻越之水
灌溉更多的稻田,奔流之中橫亙的光芒。
一些事物不曾認識正如把水僅僅當作水。
古運河之后有南北運河,江山代有才人;
長江之后才有運河,漕運、航行與販鹽。
運河是一種必需而長江出于天意與自然。
杭州富義倉。一個清晨墻腳開出了一朵
牽牛花;綠色的葉子,正是光與波之合。
一個男孩說,“這不是光芒而是葉子本身”,
“正如運河不是長江,是一條叫運河的水流”。
第七歌 史前——后現(xiàn)代:四組鏡像
(副歌) “踮足的小水妖一出世便法力無邊,
以無常的哭笑為咒語。呼風喚雨
將野牦牛與白唇鹿捏合成一體怪異,
用強烈的紫外光洗沐長發(fā)飄飛。
可憐的小母親。還不滿十三歲,
乳胸和螺鈿的臀部彈不起性的弧度,
卻偏有天然的卵生水族的生殖力,
如放牧的三只眼睛的多羅姆女神。”①
(正曲)獨木舟如箭,射入江南造船廠;
迅疾、原始而簡陋,一腐朽成凹槽的樹段,
經(jīng)火燒石器掏挖,在時間內(nèi)部奮力劃行,獨木成舟
水面劃開之后閉合七千年:航海的力與美。
你不會嘲笑它,人類的想象力從不寒磣。
良渚已成為工業(yè)設計中心,虛擬小鎮(zhèn)——
誰能設計黑皮陶的黑夜、玉璧的曙光?
織物紋樣、耕作之像是怎樣的后現(xiàn)代?
玉鉞襯映了神徽,月色籠罩“超現(xiàn)實”陶輪,
人與水的界面,太湖——長江的互文性。
河姆渡干欄式建筑,比鄰杭州灣跨海大橋。
小心翼翼地,陶罐被揭開,金黃色稻谷
瞬間變黑;這不是沼澤泥炭之魔幻
是時間改變了調(diào)性。
三星堆青銅鳥站上“成都環(huán)球中心”弧線,
灰藍色天空,大銅樹枝葉扶疏神鳥棲息。
論炙熱者,若非翼龍之巨翼,
便是旋轉的彩繪木馬。
第八歌 滬寧線上
高鐵如疾風,金烏啄食光芒,
太陽如黑陶在天空旋轉煅燒。
大象耕地,鳥兒吞咽蟲卵,
這片潮濕、沉積而錯落的土地
被人一次次翻耕、分割、蒸熏、炙烤,
最后呈現(xiàn)出陶片的光澤。
人與建筑,大地上的雕像。
眼光隨著山勢起伏,祭臺與稻作
使人的身體與精神同時愜意。
城市是河流的兒子,上海
乃長江之子,三角洲是它的襁褓。
蘇州河流動著財富、機會與見聞,
谷物、絲綢、漆繪陶器驟然興起,
斧鉞失落,手臂、嘴唇與愛緊密環(huán)繞,
故事開始之處為憂傷之盡頭。
鐵柱在額上雕刻花紋,荷花染黑牙齒,
試圖在大街和舞臺上重構時間。
從遠處看那些史前文明遺址——
玉的合圍,灰陶的馳驟,石斧的列陣。
與此呼應,上海混茫如大海——
人、意志和秩序的海,晝夜起伏,
落地玻璃窗映射睡蓮、陶壺與玉琮。
一個夢攪動水面,惹得群鳥驚飛:
街區(qū)景深,盾構機書寫黑褐色詩篇。
第九歌 觀滄海
玉鳥流蘇。光芒若積雪。轉經(jīng)筒飛旋。
自海岸升起金箔太陽形飾,女神航行。
就在遠古的荒原與未來的銅像之間,
海關彈奏勞動與鄉(xiāng)愁的復調(diào),青銅之鷹
落在人的肩膀,《水經(jīng)》注我鹽鹵洗我,
橫大江兮揚靈,撥開白正欲騁望東方。
試問誰能夠重返源頭,從濤心作猛虎一躍
脫下天空、野性與黃金面罩而頃刻重生?
群峰閃耀著啟示,而蒼穹從遠處抵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