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殊『黨員』

◇李麗芳

我是個有34年黨齡的老黨員，我知道《黨章》規定，在黨內不論職位高低，任何地方任何人都沒有特殊的黨員。我爹不是黨員，他交了三十多年黨費，他擔任過“黨小組長”“黨支部書記”。所以我說，我爹是個特殊的“黨員”。

1931年在中國發生了多少驚心動魄的事？1931年中國誕生了第一部有聲電影；1931年中國開通了航線，人們可以坐飛機出行。當然，不止這些鶯歌燕舞。1931年江淮水災導致全國數十萬人死亡。天災尚未結束，人禍隨之而至。1931年9月18日，日軍以炸毀鐵路為由發動了蓄謀已久的法西斯侵略戰爭，僅用4個月18天就占領了東三省。從那天開始，中國人民陷入長達14年之久的被奴役和統治。1931年中共情報慘遭重創多位高層被捕；1931年12月5日，蔣介石第二次通電下野。然而也是在1931年，在江西瑞金中國第一個紅色政權——中華蘇維埃共和國成立，毛澤東主席在瑞金檢閱紅軍，在中國漫漫的寒夜里，水深火熱的人民看到了燎原的星火。也就是這一年，我爹作為我爺爺兄弟七個人唯一的男丁降臨在這個血雨腥風的年代。爹的到來，給了我爺爺莫大的希望，也給了我家族莫大的希望，家族的香火就靠爹這個獨苗薪火相傳。

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我爹出生五個月時，我的奶奶爹的娘就因產后褥疾離爹而去。國已破，娘又亡，爹要經歷多少苦難才能夠長大成人。好在爹有一個好姥娘，加上爺爺長年在外做生意，我家的家境還算殷實。爹靠著每月一斗米的身價流浪在每一個奶娘的家里，前前后后八個月里爹總共換了三四個奶娘，而這些奶娘都是在喂養爹的過程中就又懷孕了，全靠爹那位小腳姥娘的火眼金睛識破才得以保全爹的性命，爹在顛沛流離中長大。四歲的時候，爺爺請了私塾先生教爹讀書，爹從四書五經到大學中庸背得滾瓜爛熟。時局之亂，怎么能安放下一張平靜的書桌。1937年七七事變后，抗日戰爭全面爆發，日軍的鐵蹄，踏進了我的家鄉。爹六七歲時，白天在日本人開的學校里被迫學日語，到了晚上，八路軍的人就會深入到各家各戶講抗日的道理。我家住在一個長巷子的四合院里，院子大而且隱秘，八路軍常常在我家開會，爹對共產黨領導的抗日斗爭的啟蒙就此開啟，他擔任了村里的兒童團長。1939年初夏的一個半夜，爹在睡夢中被搖晃醒，只見一個常年來村里講革命道理的中年男子在急喚爹的名字：“元臻，元臻……”爹在朦朧中醒來忙問：“什么事？”這八路軍的干部說：“你在全村盡快召集起百十人來，都到大覺寺開會。”爹一骨碌爬起來，召集起兒童團員四五十人，走家串戶不到一個時辰全村四五百鄉親陸陸續續來到村里的大覺寺。只見大覺寺的露明柱上五花大綁著三個人，這三個人就是出賣我地下黨組織的漢奸。原來，我家鄉一帶的地下黨組織遭到破壞，就是這三個人向日本人告的密。八路軍的除奸隊，順藤摸瓜抓到了三個漢奸，在村里召開了除奸大會。但見除奸隊手起刀落，代表人民對三個漢奸進行了處決。這是爹為黨為革命做的第一件大事，爹也被共產黨人大氣凜然的英雄氣概所折服，在他幼小的心靈里播下了跟著共產黨為革命為人民奮斗一生的種子。

隨著時光的更替和時局的變化，爹在戰斗里成長起來，懂得了更多的革命道理，送情報，查路條為革命做了很多的工作。后來，組織上發展爹加入了青年武裝委員會并擔任武委會主任。爹的革命行動在引起黨組織極大關注的同時，更是引起了爺爺哥七個極大的恐慌。他們知道爹在革命隊伍里掛了號，也在日本人那里掛了號，生怕他們的獨苗在戰爭中有個三長兩短。就在爹準備跟隨共產黨的隊伍南下的時候，明面兒上爺爺給爹準備南下的行李，實質趕在共產黨隊伍來接人前，就用一個麻袋將爹裝起來，乘著一輛馬車遠走高飛。不知道走了幾天幾夜，爹來到了正定，跟著爺爺在“慶豐堂”布店學做起了買賣。抗日戰爭結束后，打響了三年解放戰爭。1947年底爺爺的朋友在北平開了間貿易貨棧缺人手，爹也接到了上級黨組織的指示，讓他到北平去做一些地下工作，借此機會爹離開正定來到北平城的“福隆興”貿易貨棧。在貨棧工作期間，爹通過貨棧的便利條件常常為地下組織運送藥品、布匹和傳送情報。1949年春天，爹為解放軍運送一種叫“盤尼西林”的珍貴藥品時，被貨棧掌柜知道了。掌柜并沒有呵斥爹，給了爹八塊銀圓對爹說：“元臻呀，我受你父之托一定要保你平安，我知道你做得對，但是我得對得起你父親。你走吧，此處不宜久留。”爹離開貨棧時利用等車的時間給與他聯絡的地下黨的領導遞交了一份入黨申請書，在北平解放的隆隆炮聲中爹踏上了回故鄉之路。這一別爹同黨的組織失去了聯系，而這一份入黨申請書，成了爹畢生的期盼，也成了爹畢生自己承認自己是黨員的信念。

爹回鄉后，爺爺在鄉里開了一間書屋，這在動亂的年代里也算是個稀罕事，爺爺是想讓爹多讀書修身養性。1949年9月30日，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的前一天，我的爹和媽在民主政府的秀水村公所領了結婚證，我們這個小家在新中國的禮炮聲中誕生了。爹回村后，這間書屋怎能鎖住爹的靈魂，爹積極投身到新中國的建設當中。1952年，爹由于識文斷字，最主要的是會打算盤，便成了新中國第一批公務人員，當上了縣財稅局的供給制干部。隨著國民經濟發展步伐加快，國家急需一批專業的財稅人員，爹作為優秀的財稅干部被推舉到山西省財經大學就讀。大學畢業后，爹回到工作崗位上勤勤懇懇任勞任怨。由于當時干部隊伍短缺，爹不僅當財稅員，還當過民政員、審判員，他的足跡踏遍了盂縣的山山水水。1962年由于歷史的原因爹因病被迫回鄉。回村后，爹在身體恢復后，積極參加集體勞動，樂觀向上地生活。六十年代末村上要成立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看爹有文化有見識，選爹當了團長。爹懷著對黨和人民的無限忠誠克服重重困難帶領著這些農村的后生姑娘排練出轟動全縣的樣板戲。其中《沙家浜》《紅燈記》可與當時的縣劇團的演出相媲美。爹吃過苦、受過罪、受過委屈、遭遇過不公，但他從來沒有動搖過對黨的忠誠，對國家的熱愛。在我們生活最困難的時候，爹常常對我們說：“不要被眼前的困難嚇倒，相信中國共產黨是偉大的黨，一定能帶領我們走出困境。”

在平凡的歲月里，我家的命運與時代的變遷交織在一起。在波瀾壯闊的改革中，我家同全國人民一樣過上了吃飽穿暖的生活。1976年我二哥光榮參軍，1978大哥開了村上第一個木器廠，三哥到縣化肥廠當了工人，1979年四哥也光榮參軍。1979年當兵三年的二哥提了干，不僅成為全市唯一考上軍校的大學生，也光榮加入了中國共產黨。二哥來信后，從不喝酒的爹高興得把自己喝醉了。問其原因，爹說二哥入黨了他高興。村上的人說，你家二小子提干考大學不高興？爹說：“都不如入了黨高興，因為我們家有了黨的人。”二哥入黨后，我爹就像是魔怔了一樣，要求我們兄妹不論做什么工作的都必須積極要求入黨。三哥在廠子里入黨了，四哥在部隊上入黨了，唯有搞過建筑、開過工廠，承包過煤礦的大哥無動于衷。爹多次督促，甚至和大哥紅了臉，大哥總說是忙。一天夜里，爹逼著大哥寫了份入黨申請書。第二天，他拿著大哥寫的入黨申請書交到村黨支部。當時社會盛行先富帶后富，大哥作為勤勞致富的帶頭人入黨申請很快就批下來了。1987年7月1日，我也在工作單位入了黨，這時我們家就有了五個黨員。這一年，黨落實政策沉冤已久的爹昭雪平反恢復了職務，辦理了離休手續。1987年，隨著哥哥們成家立業我家已有近20口人了。中秋節在部隊的二哥正好休探親假，吃過飯爹說了一句；“是黨員的留下開個會。”哥哥們都笑笑說，爹，你給我們開會呀？爹說：“嗯。”我說：“爹你又不是黨員，給我們開什么會？”爹的臉紅了倔強地說：“我是你們的爹還不行。”會議不算很正式，但是，爹很嚴肅。爹說：“咱家里有五個黨員了，我看應該成立個黨小組，你們都忙，我就給你們做個黨小組長。”一開始，我們以為爹也就是說一說那能當真呢。可是到一個月頭上，爹就叫我們交黨費。那時我們工資都低，交的也就幾毛幾塊不等，大哥是企業家有時三十五十的交，二哥是軍隊干部也交十幾二十塊，我交的最少有時候稿費多點了就多交點，稿費不多就少交點，反正就是哄爹高興。

爹在督促和鞭策我們的同時，自己老當益壯與時俱進。1989年爹作為農業戰線的代表當選了市第九屆人民代表大會代表。在履職期間，爹深入調查研究寫出了《關于加強農村宅基地管理》《關于加強農田基本建設》等優秀提案，受到了市委、市政府的高度重視。1989年，隨著最小的弟弟在大學里入了黨，我們兄妹七人有六人成為中國共產黨黨員。十幾年間在爹的引導下，我們在工作中恪盡職守，在平凡的崗位上做出自己的努力。大哥入黨后嚴格要求自己，扶困濟貧、樂善好施當選為村黨支部書記。二哥大學畢業在部隊升任上校，由于裁軍告別心愛的軍營，到一所大學擔任老師取得教授職稱。三哥從化肥廠調到運輸公司后，擔任車隊隊長副經理。四哥從部隊轉業到一家煤礦企業后辦理停薪留職開起了公司。五弟大學畢業參加工作后，努力上進成了鄉鎮一名基層干部。姐姐是一名鄉村教師，我也在一家報社從事編輯記者工作。1998年長江、嫩江、松花江流域發生特大洪水牽動著全中國人民的心，爹拿出了5600元捐給國家。那時爹雖然復職工資并不高，我說：“爹你哪有這么多錢往出捐？”爹說：“那都是你們的黨費。”

二十多年過去，我們的孩子也都長大成人，他們先后參加了工作。在我們的影響下也積極要求進步，全家老老小小四十多口人黨員人數達到了二十個。爹雖遲暮，但壯心不已對家里的黨組織管理更加嚴格。2008年的春節爹召開了全體黨員大會，他宣布不再擔任家庭“黨小組長”，任命自己是家庭“黨支部書記”，并要求以小家庭為建制成立相應的黨小組。爹這個黨外人士，對家庭黨的工作樂此不疲。逢年過節別人家是喝酒吃飯，我們家是飯前提前30分到家，召開家庭黨員會，匯報自己工作中的成績與錯誤。年輕的時候，工作忙對爹動不動就召開黨員會是有抵觸的，可是這一活動堅持多年，成了我家過年過節的必要程序，也得到了全家人的認可。爹會時常組織我們黨員學習一段時事，或者是他在電視上聽到看到的黨的政策方針他都要用筆記下來，然后一二三四五逐條給我們講解。后來大哥和五弟分別擔任鄉村領導干部后，爹對他倆更是嚴格要求，生怕他們違反了黨的紀律。記得有一年，大哥拿出30萬元扶持村里的一個貧困戶辦養雞場，雞場辦成后，這人過年的時候給大哥送了兩箱子雞蛋。為此，大哥被爹狠狠地教訓了一場，后來爹用自己的工資給了人家雞蛋錢。2008年汶川大地震，父親把收集我們的黨費10034元捐了出去。

2019年6月26日，我在單位接到了家里的電話，接電話的瞬間腦海里就閃過是爹又安排七一家庭黨員會，可是從話筒里傳來了爹生病住院進了ICU，我放下手頭的工作飛奔到省城。一連七道病危通知書，我不知道那幾天是怎么一分一秒熬過來的。三天后爹心臟成功做了手術，他醒來的時候正好是七月一日。這天早上太陽透過窗戶照到病床，爹的面容憔悴而蒼白。我心疼地用熱毛巾拂拭著父親的臉。爹嘆一聲：“又活過來了。”爹88歲了做了這么大的手術，人很虛弱。到了晚上，爹和我說今天是七一，我也不能主持黨員會了。我說：“爹，老黨員都在我把他們叫來。”（自從我們的孩子入黨后，爹就把我們兄妹叫老黨員。）我們兄妹幾個陸續進來，圍在爹的床邊。爹用手指了指電視，我打開病房的電視，陪著爹認真地看央視的《新聞聯播》。我知道，爹是用一種新形式召開了家庭黨員會議。2019年7月1日，應該是爹一生最自豪的一天，這一天爹接到老干部局送來的為紀念新中國成立七十周年由中共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為新中國成立前參加工作的老干部頒發的勛章。看爹高興的樣子，二哥逗爹說：“爹，國家邀請你去北京上天安門開會你去不去？”爹像孩子一樣臉笑成了一朵花連忙說：“去，爬著也去。”這是爹手術后最有精神的一段時光。爹每逢坐車出街上的時候都會莊重地把這個勛章掛在胸前，碰到一個熟人，就會拿起來自豪地對別人說：“這是國家給我的榮譽。”后來，爹再也沒有精力給我們上黨課，而我們會自覺地在節假日，回到爹的身邊召開一次又一次黨員會議。每一次爹都會微笑著，聽我們說聽我們講，要是看見誰講的不多，爹也會說，把思想匯報匯報。

2020年是個特殊的年份，我們一直盼望著疫情過去，盼望著春暖花開、盼望著山河無恙，盼望著在病床上沉疴已久的父親能夠扛過“立春”這個節氣。這段時間盡管爹的身體大不如前，但他還能坐著輪椅和我們一起吃飯。新冠肺炎在武漢肆虐的時候，爹常常關切地看著新聞里的每一次報道，爹的晚年看電視只看新聞，電視頻道只固定在央視新聞頻道，不管它滾動播出幾回，他都不厭其煩聆聽來自黨和國家的聲音。2月4日（正月十一）這天立春，上午爹在客廳看著新聞里的報道，看得出他心里很焦急，爹用手指指放我們黨費的一個匣子讓二哥給他拿出來。二哥拿出來打開匣子，只見里面存有厚厚的一沓錢。二哥拿出旁邊的一個本子，上面記錄了我們從1987年到2020年1月的全家黨員全部黨費收繳使用情況，那年那月扶助貧困戶；那年那月救濟五保戶，那年那月因何事捐款捐了多少，爹都清晰地記載著，爹不愧是個老財政呀。我仔細一看，黨費里每一個月數爹交的多，而且隨著爹工資的增加，爹會自覺增加交黨費額度，我們家庭黨費每次捐款爹都說是我們的黨費，他從來沒有說過還有自己的。看著爹清晰的賬務，我們都流下了眼淚。我說，爹你又不是黨員。你交黨費干啥呀？爹用微弱的口氣說：“我交過入黨申請書，我就是黨的一員，這個黨值得我們每一個人追隨一生，爹無怨無悔。”

2020年的春天并沒有如約而至，2月4日，這天17點零6分立春，爹因心力衰竭在15點零6分永遠告別這個世界。而他收繳的家庭黨費清晰地展現在我們的面前，我們遵照爹的遺愿把這筆家庭黨費以爹的名義捐給了紅十字會。爹盡管不是黨員，在他去世后，我們為在靈魂深處追隨共產黨80多年的爹覆蓋上鮮紅的黨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