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振林
入乎其內
小說,即通過虛構人物形象與故事情節反映社會生活,描摹人情世態,表達對人生與社會的思索。我們在欣賞小說時,常常離不開小說的“人物”“情節”“環境”三要素。其中,我們要特別注重分析社會環境對人物命運的影響。
一、環境造就性格
環境包括自然環境和社會環境,而社會環境在小說中尤為重要。社會環境是小說中“人物”存在的土壤,是其生存的空間,對人物性格的形成有著關鍵作用。我們常說“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就是說小說的社會環境決定了人物性格走向,造就了人物性格。
魯迅先生的《祝福》,開頭兩段寫“沉重”的晚云,“陰暗”的天色,寫到“福禮”“只限于男人”,且“年年如此,家家如此”,這些描寫揭示了辛亥革命之后農村的風俗習慣依舊,封建思想依舊,封建禮教仍是束縛人民精神的枷鎖;而且這樣的社會環境具有普遍性。在這樣的社會環境中,“魯四老爺”出場,他是“講理學的老監生”,并“大罵其新黨”,還有“一堆似乎未必完全的《康熙字典》,一部《近思錄集注》和一部《四書襯》”,很顯然,這是一個思想保守、反對社會變革的守舊者,是封建體系的忠實捍衛者。這樣的社會環境,也決定了另一人物“祥林嫂”的性格發展變化。她第二次來魯鎮,“大家仍然叫她祥林嫂”,其實是對她再嫁的不認可。即使是柳媽這樣的“善女人”,也認為祥林嫂“索性撞一個死,就好了”。可以說,社會環境幾乎影響著小說中所有人物性格的形成。
二、共生影響命運
恩格斯在《致瑪·哈克奈斯》中說道:“環境與人物相匹配,與人物之間具有共生性、互動性;人物性格的形成和發展由環境決定,并由環境得以解釋;環境以人物為基礎,以人物為中心,并提供人物行動的動機。”小說的社會環境決定了人物性格,社會環境與人物性格又形成共生,從而影響人物命運。
小說《祝福》的最后一段,“團團飛舞的雪花”“爆竹聲聯綿不斷”“豫備給魯鎮的人們以無限的幸福”,“祝福”的景象其實也是社會環境,為祥林嫂的命運重重地涂上了蒼涼的一筆。《林教頭風雪山神廟》中有大量的風雪描寫,這是自然環境描寫,也是社會環境描寫。“雪地里踏著碎瓊亂玉,迤邐背著北風而行。那雪正下得緊”“看那雪,到晚越下得緊了”,這一次比一次更厲害的風雪,是自然界的風雪,更是社會的風雪,一次比一次更沉重地壓在了林沖的身上。在這樣的社會環境的壓迫下,林沖的性格由安分守己、忍辱負重轉向奮起反抗,林沖最后的命運只能是“雪夜上梁山”。
卡夫卡的《變形記》,格里高爾變成甲蟲也有社會環境的影響。當時人與人之間競爭激化、感情淡化、關系惡化,人只有孤獨感與陌生感。格里高爾的異化,不僅是外形的異化,也是處境、性格、心靈的異化。這種徹底的“異化”,由社會環境與人物性格共生而形成,決定了主人公格里高爾最終的命運——被家人拋棄、侮辱、踐踏,最終凄慘地死去。蒲松齡的《促織》與《變形記》有異曲同工之妙。當時的皇帝荒淫無道,巡撫、縣令、胥吏橫征暴斂,主人公成名因被迫繳納促織而備受摧殘,幾乎家破人亡。在這樣的環境下,主人公成名之子只得化身促織,讓全家人擺脫苦難。而《裝在套子里的人》中的別里科夫,因循守舊、畏首畏尾、害怕變革的他是沙皇統治者的忠實衛道者,在革命風暴即將來臨之時,他只能死去。別里科夫的死亡,預示了沙皇專制制度的崩潰和瓦解。
出乎其外
翠姨之死
蕭 紅
三月的原野已經綠了。郊原上的草,轉折了好幾個彎兒才鉆出地面,草兒頭上還頂著那脹破了種粒的殼,發出一寸多高的芽子,欣幸地鉆出了土皮。放牛的孩子在掀起了墻腳下面的瓦時,找到了一片草芽,孩子們回到家里告訴媽媽,說:“今天草芽出土了!”媽媽驚喜地說:“那一定是向陽的地方!”春帶著強烈的呼喚從這頭走到那頭……小城里被楊花給裝滿了,大街小巷到處飛著,像紛紛落下的雪塊……春來了,帶著呼喚,帶著蠱惑……
翠姨和我的堂哥大概是戀愛了。
翠姨十八九歲,長得窈窕,走起路來沉靜而且漂亮,講起話來清楚地帶著一種平靜的感情。翠姨很喜歡我。因為我在學堂里念書,而她沒有,她想什么事我都比她明白。到夜里,我住在外祖父家里,她就陪著我也住下。每每睡下就談,談過了半夜。
翠姨會彈大正琴,就是前些年所流行在中國的一種日本琴。她還會吹笛子。我的堂哥鋼琴彈得很好,吹簫吹得也好。叔叔和哥哥他們都到哈爾濱那些大地方去讀書,回到家里,大講那里男孩子和女孩子之間的故事。翠姨聽了很多的故事。
過了不久,翠姨就訂婚了。她的未來的丈夫,我見過,人長得又矮又小,穿一身藍布棉袍子,黑馬褂,頭上戴一頂趕大車的人所戴的四耳帽子。
她不知道那是她的什么人,她只當是哪里來了這樣一位鄉下的客人。
有一年的冬天,剛過了年,翠姨來到了我家。伯父的兒子——我的堂哥,正在我家里。他人很漂亮,很直的鼻子,很黑的眼睛,嘴也好看,頭發也梳得好看,人很長,走路很爽快。大概在我們所有的家族中,沒有這么漂亮的人物。翠姨一直在看堂哥。
翠姨訂婚,轉眼三年了。正這時,翠姨的婆家,通了消息來,張羅要娶。翠姨一聽就得病了。
沒幾天,她的母親就帶著她到哈爾濱辦嫁妝去了。偏偏那帶著她采辦嫁妝的向導,又是堂哥介紹來的他的同學。他們住在哈爾濱的秦家崗上,風景絕佳。那男學生們的宿舍里邊,有暖氣,洋床。翠姨帶著哥哥的介紹信,像一個女同學似的被他們招待著。翠姨受了他們不少的尊敬,請她吃大菜,請她看電影。坐馬車的時候,上車讓她先上;下車的時候,人家扶她下來。不用說,買嫁妝她是不痛快的,但那幾天,她總算一生中最開心的時候。
她覺得到底是讀大學的人好,不野蠻,不會對女人不客氣。經這到哈爾濱去一買嫁妝,翠姨就不愿意出嫁了。她說她要念書,開初外祖母不肯,到后來,她說若是不讓她讀書,她是不出嫁的。
念了書,不多日子,人就開始咳嗽,而且整天地悶悶不樂。
翠姨越來越瘦了,堂哥到外祖母家看了她兩次,也不過是吃飯、喝酒,應酬了一番,而且說是去看外祖母的。堂哥回來也并不帶回什么歡喜或是什么新奇的憂郁,還是一樣和我們打牌下棋。
她的婆婆聽說她病重,就急著娶她,因為花了錢,死了不是可惜了嗎?翠姨聽了,就只盼望趕快死,拼命糟蹋自己的身體。
母親記起了翠姨,叫堂哥去看翠姨。母親拿了一些錢讓堂哥給翠姨送去,說是送給她讓她隨便買點什么吃的。男子是不好先去專訪一位小姐的,這城里沒有這樣的風俗。堂哥進去了,坐在翠姨的枕邊,他要去摸一摸翠姨的前額,是否發熱,他說:
“好了點嗎?”
他剛一伸出手去,翠姨就突然地拉住他的手,而且大聲地哭起來了,好像一顆心也哭出來了似的。堂哥沒有準備,就很害怕,不知道說什么,做什么。堂哥看了看翠姨就退出去了,從此再沒有看見她。
…………
堂哥不知翠姨為什么死,大家也都心中納悶。
翠姨墳頭的草籽已經發芽了,墳頭顯出淡淡的青色,常常會有白色的山羊跑過。接著楊花飛起來了,榆錢飄滿了一地。春天的命運就是這么短。
1941.7
(選自《小城三月》,有刪改)
賞析
小說以散文化的手法展開敘事,以“春天的命運就是這么短”寫翠姨美好卻又短暫的一生,她悄無聲息地活著,悄無聲息地愛著,最后悄無聲息地死去。翠姨的悲劇根源于封建禮教對人們思想的 戕害,在包辦婚姻等封建思想統治下,她無力反抗,最終只能在抑郁痛苦中死去。小說開篇描寫富有生機而美麗的自然環境,為小說中的人物活動提供了典型的場景,以樂襯哀,有力地凸顯了主人公翠姨的悲劇命運。與結尾春天再次來臨,翠姨墳頭的落寞形成對比照應,結構更加緊湊,同時春天的來臨有利于引起讀者對當時社會、人物命運等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