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蘭·塞爾：用藝術家口吻與孩子交流

通過郵件交流的方式，我有幸采訪了法國童書作者阿蘭·塞爾。雖然我沒有和他見過面，甚至連他的聲音都沒聽過，可我讀著采訪文字，腦中很快浮現出一個激情洋溢、感情充沛、充滿使命感的法國男人的形象——他揮動雙臂直抒胸臆，迫不及待地要與地球另一邊的大人和孩子們分享他的經歷和所思所感。他特別喜歡用感嘆號。是的，他有對世界的渴求和期待，他有太多東西想要大聲地表達出來。他的話句句振奮人心，句句說到了我的，我想也會是很多人的心坎兒里。

阿蘭·塞爾是一位多產的作者，目前已出版上百部作品，且寫作風格多元，目標讀者年齡跨度很大。他創作圖畫書、寫童詩，也創作紀實文學作品；他不僅為低齡幼兒創作，也為青春期的青少年寫書。

當許多人認為孩子只需要閱讀簡單、輕松的內容時，阿蘭·塞爾卻一次又一次在童書里談論或許連大人們都覺得嚴肅的話題。他跟孩子們說：你們要知道屬于自己的權利！他通過畢加索的畫告訴孩子們西班牙內戰的殘酷，他告訴孩子們地球上沒有用之不竭的資源。在《看見看不見的地球》這本書里，阿蘭·塞爾和高空圖片社以及插畫家扎雨合作，用俯瞰地球的壯美航拍作品、素雅生動的圖畫和詩意又鏗鏘有力的語言，共同描繪了地球之美，呼吁人們重視保護環境。

“與兒童談論他們的權利是為了讓他們在成年之后能朝著正確的方向前進，為了告訴他們‘我們如何才能更好地一起生活這個嚴肅的問題與他們息息相關，為了使他們對來自世界各地的兄弟姐妹，以及那些無法享有與其同等權利的人產生責任意識。尊重孩子和尊重地球實則是同一個主題，同一首贊歌，它教育我們要在幼兒工作領域孜孜不倦，砥礪前行。”阿蘭·塞爾說。

除了孜孜不倦地創作，阿蘭·塞爾還是個性十足的世界之路出版社（RueduMonde）的創始人。二十多年的時間里，世界之路出版了五百多本書，其中包括優秀的中國童書。

對了，阿蘭·塞爾還曾是一名幼兒園教師。他說，如果沒有那十五年的教學經歷，他也就不會走上創作之路。

世界之路出版社，用尊重兒童的方式出版

愛閱公益：您在1996年創辦了世界之路出版社，目的是為了“讓孩子們能擁有那些能讓他們去質疑和想象世界的書”，該如何理解世界之路出版社的使命呢？

阿蘭·塞爾：我會用幾句話來概括世界之路在整個法國童書業所秉持的初衷。總體來說就是，如果想讓一個孩子長大成為文學愛好者，那么在他閱讀伊始，就應該讓他接觸具有同樣的文學特征的書籍，比如涉及孩子的生活和世界方方面面的書；讓孩子獨立思考、提出疑問，能在文字和圖像之間搭建橋梁，進而產生某種意義的書。

孩子也身處社會之中，僅僅描寫美好世界、辭藻華麗、諂媚或煽情的書籍是遠遠不夠的，應嘗試用真正的藝術家的口吻與孩子交流，這樣他們才能體會到如飲甘露的快感，才會意識到這樣的書籍才是尊重他們的文化產物。

愛閱公益：世界之路出版社出版的第一本書是什么？是在怎樣的契機下出版的？

阿蘭·塞爾：是《兒童權利寶典》。這是一本以《國際兒童公約》為依據，面向10歲左右兒童的大型圖片文獻調查集。它就如同一場大型報告會，可以讓兒童讀者了解這個世界上其他兒童的生活狀況，其中包括那些艱苦地區兒童的生活。同時，它也鼓勵兒童讀者對法國這樣一個富裕國家的兒童的狀況進行批判性的審視，比如他們尊重環境的權利或者作為兒童消費者被尊重的權利。在某種程度上，我們可以說這本書是世界之路出版社的身份象征。

愛閱公益：世界之路出版社是如何選擇要出版的圖書的呢？

阿蘭·塞爾：在決定是否要出版時，我會先確認，這本書相較于其他已經出版的書籍，是否會給孩子們帶來某種特別的幫助。我同時希望，成年人在給孩子們讀這本書時也不會覺得無聊。如果成年人都感受不到快樂的話，孩子就更感受不到了，接下來只會把這本書束之高閣。

愛閱公益：對您來說，在選擇要出版的書籍時，它在商業上的成功是一個重要的考量因素嗎？

阿蘭·塞爾：不是。如果我真這樣想的話，我就不會出版某些詩集了！但詩集的確占了我們出版總量的四分之一以上。我們如今出版的某些書籍銷量可觀，達到四萬或五萬本，其中包括一系列面向三歲以上兒童的詩集。我喜歡的書籍可能是比較大眾化、精致的書，也可能是比較小眾的書。在世界之路出版社，質量和數量同等重要。

愛閱公益：您是否曾在高質量的書籍和銷量可觀的書籍之間無法抉擇呢？

阿蘭·塞爾：可以說我們出版的五百本書我都很喜歡！我有時甚至認為，那些銷量最差的書或許才是最好的！我們之所以會成功銷售一些比較精美、復雜和大膽的書籍，是因為我們已經建立起了品牌的信譽和出版形象，以及我們的教育、藝術和商業理念。因此，很多兒童教育專業人士、文化學者或協會都對我們的出版社青睞有加，許多父母也感同身受。

愛閱公益：世界之路的重要特征和價值觀是什么？

阿蘭·塞爾：重視兒童，高度重視兒童的人格，同時不忽視世界和社會的主要問題。無論男孩還是女孩，我們都應與他們一起努力，促進權利平等，這給了我源源不斷的動力。在我看來，讓每個人對地球上的每棵植物、每個動物、每個孩子，為朋友或陌生人負責是非常重要的。此外，要引導孩子學著信任藝術家。但注意，我們應以一種樸實、不矯飾、耐心的口吻告訴孩子這些道理。我不太喜歡夸夸其談的演講，相比起來，我更愿意相信孩子會在作者的筆觸之間、藝術家的圖像之間，以自己的方式實現自我塑造。這既是孩子們閱讀的樂趣，也是我們寫作的樂趣。

愛閱公益：自1996年以來，法國兒童出版業的發展狀況如何？您可以與我們談談其中的變化嗎？

阿蘭·塞爾：法國童書的發展非常迅速，甚至有些驚人。1996年一年只出版了五千種書，到如今，我們發展到了一萬三千種。二十年前只有兩百名童書作家，現在竟有一千五百名！這使得法國書展數量持續增長，但其規模大小因地區而異。法國童書出版商每年在學校和圖書館內舉辦上千次教育活動，為作家和兒童搭建橋梁，這些活動是這個領域實實在在的工作。但同時也帶來一定的危害，因為各種出版物的平均銷售額不可避免地下降了，越來越多的書籍無法達到收支平衡。若法國出版業的豐富多樣性因此被迫終結，就太遺憾了。與兒童交流，我們必須確保交流的質量。

這些年來童書發展取得的一個巨大成就是，越來越多的成年人喜歡上兒童書籍，他們有時會將兒童書籍推薦給朋友或愛人。這表明童書已成為生活的一部分。

和《看見看不見的地球》一起看見地球

愛閱公益：2017年，《看見看不見的地球》被引入中國，您是如何與扎雨和高空圖片社合作創作這本書的？

阿蘭·塞爾：這是一次比較特別的經歷。暢銷書《鳥瞰地球》曾引起轟動，其照片拍攝者是法國著名攝影師揚·阿爾蒂斯-貝特朗，他也是一名環保主義者。我壯著膽子問他：“您能同意我們加長您的照片，并從您的角度出發在跨頁的另一邊繪制圖片嗎？”阿爾蒂斯是個非常細心和謙遜的人，他被扎雨繪制的圖畫吸引，回答道：“當然！樂意之至！”如果換作其他攝影師，可能就會對我這種要求十分惱火。

在接下來的幾個星期，我開始潛心投入到高空圖片社的幾千張照片中，從中多番比較、幾次挑選……我跟我的好朋友扎雨構思了很長時間。有時我們會靈光乍現，構思出簡單、純粹的畫面，與照片相得益彰。

然后，我開始根據雙重圖像撰寫內容。對于我而言，能夠踏著阿爾蒂斯-貝特朗的航拍照片和扎雨感性的圖畫這兩塊創意跳板發揮想象是何其幸運！

愛閱公益：我非常喜歡您書中的詩意的語言。您是如何確定您的寫作風格的呢？

阿蘭·塞爾：幾個月來，我從照片到水墨畫，再從水墨畫到照片，一面仔細觀察這些圖像，一面字斟句酌，最后得出了一個明確的結論：唯有詩意才能將二者結合。描述自然力量、人類挑戰，尤其是描述美好生活烏托邦的詩歌將響徹未來。我們的孩子們值得擁有它們。

但現實問題又不可忽視，所以我的詩歌必須時刻“腳踏實地”，觸及問題的核心。在雙重圖像之后，我再施以第三種推動力：在諸如酸雨和可再生能源等生態學方面，使用一些科學和技術性的專業術語。

愛閱公益：正如您的其他書籍一樣，自然和保護地球是您書中反復出現的主題。您為什么一直在寫自然？

阿蘭·塞爾：從我們知曉真相的那一刻起，我們就無權保持沉默。尤其作為兒童領域的創作者，我們更應如此。

對我來說至關重要的是，作為作家，我從不滿足于向孩子們發表演講和講授道德課，而是跨越政治體系和經濟或文化界限，通過藝術和文化的方式，幫助孩子們拓寬視野，促進其對世界的傾聽力和洞察力，鼓勵所有孩子乃至整個人類群體加深認識。

和兒童談論嚴肅的話題

愛閱公益：您的很多書都談到了兒童的權利。為什么您認為在書中談論這個主題很重要？

阿蘭·塞爾：與兒童談論他們的權利是為了讓他們在成年之后能朝著正確的方向前進，為了告訴他們“我們如何才能更好地一起生活”這個嚴肅的問題與他們息息相關，為了使他們對來自世界各地的兄弟姐妹以及那些無法享有與其同等權利的人產生責任意識。尊重孩子和尊重地球實則是同一個主題、同一首贊歌，它教育我們要在幼兒工作領域孜孜不倦，砥礪前行。

愛閱公益：您為什么認為與孩子討論如此嚴肅的話題很重要？

阿蘭·塞爾：當然，孩子們希望被重視。聽到這些話題也是孩子們的權利之一！他們對想象、詩歌和幻想也有著同樣的權利……我們在用雙腳前行的同時，也在時刻了解世界、想象世界。我的靈感就來自環游世界。

但要注意，我們與孩子們談論嚴肅問題的前提是，要先告訴他們生活和人性的美好。這就是我們想把這類話題引入孩子們的世界觀的原因。正是這條溪流為我們提供了源源不斷的動力……

愛閱公益：還想問問您，您如何選擇與哪些繪者合作？

阿蘭·塞爾：我只選擇那些能令我一見鐘情的圖片。吸引我的不是某種特殊的風格，而是藝術家的力量、原創性、協調性、誠意，以及與出版商的交流能力。

愛閱公益：您認為圖畫書中文字和圖片的最佳關系是什么？

阿蘭·塞爾：我相信圖畫書是具有獨立的文學性和藝術性的創作類型，是一種具有獨特規則的藝術。它不僅是一個帶有插圖的文本，或有著文本注釋的圖像，而且是眼睛、心靈和思維的獨特運動，幫助我們感受故事的氣息。

愛閱公益：您的很多圖畫書的畫面顏色都溫暖而鮮艷，至少您在中國出版的書是這樣的。

阿蘭·塞爾：是的，書籍本身的黑白已由文本、排版和紙張體現，我們要讓顏色浸入書籍。我有時也喜歡用樸實的色彩繪制圖像，但我認為當一個成年人給孩子推薦一本書時，他也想把整個世界都呈現給孩子。因此，他會去找一些能帶來快樂和光明的書。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必須消除生活中的所有反差。

投身幼教工作十五年

愛閱公益：我在您的個人介紹中讀到：“他在幼兒園表現優異，在小學是名好學生，在中學表現一般，后來他成為一名幼兒教師，孩子們勃發的想象力成為他的樂趣。”能聊一聊您的童年嗎？

阿蘭·塞爾：我出生在一個普通家庭，我父親受雇于法國南部巴斯克地區的一家鐵路公司，家里沒有書，也沒有錢。但我有很多朋友，我們一起在樓下玩耍、搭小屋、講史前故事、收藏石頭和閱讀有關征服太空的文章……一家人也會一起討論反對不公正行為。這些都是促使我的智力成長的不可或缺的因素。

愛閱公益：您的父母對您產生過怎樣的影響？您小時候跟他們一起閱讀過嗎？

阿蘭·塞爾：我記得我們一起讀過兩本書：一本講述的是一個向往自由的山羊被狼吃掉的故事——但我沒有因此產生厭世情緒！另一本是《阿布特夏克》（Apoutsiak），是一本關于北極生活的文獻書籍——很難想象，在同一個星球上能存在如此天差地別的生活，這太令我著迷了！或許世界之路就是踏著極地冰塊起航的！

愛閱公益：您的第一本書講述的是什么內容？它是如何出版的？

阿蘭·塞爾：我的第一本書叫作《面包、黃油和巧克力》（Pain，BeurreetChocolat）。這是一部幻想作品，講述了一個小女孩如何下決心感謝那些制作面包、黃油和巧克力三明治的人，感謝那些制作巧克力包裝紙的人和那些種植可可樹的人，感謝那些制作運送面包粉的卡車的輪子的人……我認為孩子們不應該總是活在與世隔絕的城堡中。我很幸運，一開始就有兩家出版社想要出版這本書。我對童書的熱愛始于26歲，直至如今，不休不止！

愛閱公益：您還曾是幼兒園老師，能跟我分享一下這段經歷嗎？

阿蘭·塞爾：能與對整個世界都具有求知欲的人（小孩）一起工作是非常幸運的！孩子們不會思考他們的話語，他們知道怎么玩，也就是說，他們不斷地在書寫一本隱形的書。這非常刺激、有趣！如果我沒有十五年的教育經歷，也就不會有如今的創作者之路。

同時，我也可以在幼兒教學中接觸到給孩子們造成差異和對比的社會不公正現象，所以幼兒教學必須繼續下去。我還明白了幼兒教育領域不是專為女性所設，男性也可以有自己的位置。感謝孩子們教會我對所有事物保持審慎和微笑。

愛閱公益：您的學生會出現在您的書中嗎？

阿蘭·塞爾：當然！每天和三十多個孩子在一起的六個小時，著實令我印象深刻。在某一天，各種疑問會喚醒你的思想。他們的堅持令我們震撼，他們的天真給予我們安慰。還有這樣一個細節可以幫助我們思考：兩個孩子在操場用影子拼成一只鹿。這告訴我們應細致地觀察他們，而不是走馬觀花。

愛閱公益：您有什么話想對中國的孩子和大人們說嗎？

阿蘭·塞爾：我曾在上海的學校和圖書館中見過中國的孩子們。他們提問時所表現出的成熟、自由和勇氣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們對兒童權利這樣的話題興趣盎然。我同時對近四五年來中國興起的變化很感興趣，這為童書界輸入了新鮮的血液，也不斷地給人驚喜。

我們在世界之路出版社出版了兩本來自中國的圖畫書。我相信中國的童書作家有很多東西可以創造和表達。但他們決不可依賴西方的生產和營銷模式，因為他們也想為自己國家的孩子們帶來獨一無二的作品，這樣他們的話語才得以流傳。

作者簡介

王欣婷，作家，出生于1992年，著有長篇小說《遠行的少年》《藍繭》，采訪集《尋找童書的真生命》。畢業于英國倫敦政治經濟學院和美國哥倫比亞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