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昊蘇
張伯苓是中國近現(xiàn)代著名的教育家和社會活動家,其影響力遍及政治、經(jīng)濟、文化、學術(shù)各界,且均有貢獻。同時,他在社會公益事業(yè)、社會服務等領域也投注了相當大的精力,有的是以個人力量為之,有的則是發(fā)動南開師生共同推進。這些作為雖然不為一般人所熟知,但與他興辦南開學校,以“公能”為校訓,實際上互為表里,可以看作是其思想體系、現(xiàn)實踐履的重要組成部分。
【“私立非私有,留德不留財”】
如果按照“公益事業(yè)”的廣義定義看,張伯苓創(chuàng)建的私立南開系列學校,可謂他做過的最大“公益”。
南開的經(jīng)費主要來自于四處募款,政府補助及學費只占極小一部分。張伯苓早期辦學,經(jīng)費主要依賴于嚴修、王奎章、鄭菊如等津門紳商。1904年,南開學堂草創(chuàng)之時,除監(jiān)督、教員領薪外,其余均為義務。辦學款項來自多方——清末《奏定中學堂章程》規(guī)定“集自公款名為公立中學,一人出資名為私立中學”,南開這種“眾籌式”的公益辦學,當時并無先例。
隨著南開學校聲譽日隆,袁世凱、黎元洪、徐世昌、蔣介石、張學良等政界要人,以及美國洛克菲勒基金會等國外機構(gòu),均有較多捐贈。張伯苓很擅于向各方募款,究其原因,除了他的人格魅力外,主要在于南開辦學成績斐然,且張伯苓所募款項均實實在在用于辦學,“教育為社會謀進步,為公共謀幸福;教育為終身事業(yè)(life work),予于此至死為止”。張伯苓狷介自守,義不茍取,所領薪水比一般教授還低,出行堅持坐普通車廂,故能得到社會的廣泛信賴。
南開學校雖然是張伯苓一手創(chuàng)辦的,但他一直將南開看作公益事業(yè)。在與政府機關(guān)的函件往來中,他多次以“公益機關(guān)成例”開展洽談。張伯苓晚年還留下家訓:“私立非私有,留德不留財”,把南開看作是“公產(chǎn)”而非家族私屬,并最終將其捐贈于國家。
各方捐款雖多,但并不影響南開的獨立辦學方針和理念。以“公能”為校訓,旨在培養(yǎng)“知中國,服務中國”的人才,這些都合乎公益事業(yè)的標準,故有學者稱贊:“南開是中國最成功的公益項目。”
不過,南開學校還不算是嚴格意義上的公益事業(yè)。以“貧兒義塾”為代表的一系列平民辦學實踐,面向社會大眾,尤其是弱勢群體,可算是張伯苓教育公益事業(yè)的延展。
張伯苓年幼時家境貧寒,在義塾中接受啟蒙教育,深切理解平民教育之重要。南開學校位于天津的平民區(qū),師生對附近的貧兒困境多有關(guān)注,遂發(fā)起“義塾服務團”——這是南開成立最早、延續(xù)最長、覆蓋面最大的學生社團,師生人人都擔負起維持義塾發(fā)展的責任,被稱為“南開學生對社會的絕大貢獻”。
1915年2月,在張伯苓的支持下,南開中學在校內(nèi)操場的東南處建造了8間平房,創(chuàng)設貧兒義塾,旨在為家境貧寒但品行良好者提供求學機會,課程有國文、修身、珠算等十余門,以“長其道德之念,助其自治之方”為目的。
次年,南開又在河東創(chuàng)辦“南開第二義塾”,后又設辦“女子義塾”,1920年還增設夜校。義塾設有圖書館、開辦運動會等,學生共約160余人,影響甚大。義塾的一切費用均由教職員工、學生自愿捐助、分擔,捐款名冊在《校風》等校內(nèi)期刊公開。1920年的《南開學校貧兒義塾總章》明確規(guī)定,全校師生均為義塾的校董,共同輔助學校順利發(fā)展。1924年南開20周年紀念大慶時,校內(nèi)還專門設置了義塾學生成績展覽會。
1926年,學校西南角又設立南開平民學校,負責教育學校附近的貧寒學生。1932年,在張伯苓之弟張彭春的主持下,學校設置了旨在培養(yǎng)“心力同勞”人才的半工半讀式高中實驗班,學生制作的產(chǎn)品廣銷天津各地。后來,又在此基礎上獨立出南開學校工廠、廣開平民小學,先是培養(yǎng)貧民子弟接受初等教育,然后讓他們在南開工廠當學徒,以掌握謀生技能。擔任廣開平民小學校長的,是早年與周恩來并為“南開四大名旦”的陸善忱,他還同時兼任南開學校“社會視察課”主任。
【“對地方事及國事南北奔走”】
張伯苓的社會服務多以改良社會為根本目的。比如,南開中學草創(chuàng)時,學校從日本購置了各種儀器設備,但并未私藏密守,而是第一時間開設教育陳列品場,以展覽的形式,向社會宣傳科學、開通風氣。這些服務始于天津當?shù)兀鬂u漸向全國擴展。清朝晚期,張伯苓與當?shù)厥考澒餐磳p足、賭博、大煙、娼妓等社會陋習,提倡改良婚喪嫁娶奢靡風俗,以節(jié)儉為尚。他還以身作則,將母親的喪葬費節(jié)省下來,用于籌辦南開女中,這在當時引起了很大反響。
在張伯苓的主導下,南開的教育重視社會實地調(diào)查,倡導學生認識社會、服務社會。1926年,南開所設立的“社會視察委員會”不分中學、大學,均要求學生定期開展社會調(diào)查工作,全面觀察天津各方面的歷史、社會情況,并加以深入研究。調(diào)研范圍包括廣仁堂、婦女救濟院、濟良所、教養(yǎng)院等社會機關(guān),以及各類政治、商業(yè)、工業(yè)、文教機關(guān)。1930年,20余萬字的《天津南開學校社會視察報告》出爐,為相關(guān)調(diào)研之集成,觀察水準頗高,至今仍能引人思索。
在地方服務之上,還有更大的關(guān)懷。1910年,張伯苓與津門士紳共同發(fā)起“萬國改良會”,以“增進社會之幸福,扶助世界之進化”為宗旨,以南開中學為基地,志在推動社會一步步戒除鴉片、紙煙、嫖娼、纏足、早婚等陋習。為此,改良會要求會員走上街頭,向民眾宣傳陋習的種種弊端;還特地成立編輯部,編輯一些輔助性的文字宣傳材料。
一戰(zhàn)結(jié)束后,為了推動歐洲重建,天津市發(fā)動向法國阿爾貝市的募捐,南開學校的學生通過演劇和游行活動,成為宣傳的中堅力量。1926年,張伯苓與杜威、胡適等合作,發(fā)起華美協(xié)進社,大力促進中美文化交流。南開校友孟治長期擔任協(xié)進社會長,他邀請了數(shù)十位中美名流擔任顧問,并最終促成梅蘭芳赴美演出與文化交流。
公益活動當以“救急”為重。公共衛(wèi)生、慈善救濟等領域,多仰賴地方知識精英努力維持。近代天津曾發(fā)生過各種水旱災害、瘟疫傳播,每當出現(xiàn)這些情況,張伯苓總是出力甚多。外省之賑災活動,他也常常參與,他曾擔任遼寧水災急賑會委員長、農(nóng)村復興委員會等兼職,“對地方事及國事南北奔走”。
在動蕩的時局下,維持天津的社會治安,救助難民,也是社會公益的重要環(huán)節(jié)。1912年3月,天津兵變,嚴修、張伯苓等即與政治、商業(yè)各團體協(xié)同合作,維持基本的社會秩序。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張伯苓與南開堅持抗日救國,張伯苓與卞白眉等商議安置東北來津難民事宜,南開學校盡量收錄東北逃難學生。長城抗戰(zhàn)期間,南開師生多次組織慰勞隊到前線,募捐購買、運送戰(zhàn)爭物資。
張伯苓公益事業(yè)之成功,與他跟公益人士的廣泛交流不無關(guān)系。對于天津本土乃至全國有影響之公益事業(yè),張伯苓均予以關(guān)注,且常常親往參觀。
張伯苓身邊的“公益人士”,最為重要、也最容易被忽略的,當屬南開“校父”嚴修(字范孫)。嚴修在天津創(chuàng)辦、資助了數(shù)十所不同級別的學校,幫助籌建了女醫(yī)局等各類公共事業(yè)機構(gòu),他訂立的“喪禮八則”等禮俗改良規(guī)約,在當時引起了極大轟動。嚴修逝世后,張伯苓以“公”“清”二字概括其道德,稱許嚴修“為社會人類做事”的境界。
此外,張伯苓與不少公益人士淵源甚深。如民國初年擔任國務總理的熊希齡,去職后多從事慈善事業(yè),與張伯苓、南開多有交往。張伯苓與平民教育家晏陽初交往密切,合作尤多。愛國實業(yè)家盧作孚曾為支持南開辦學捐款,并擔任南渝中學(即重慶南開中學前身)董事。盧氏所辦的學校對張伯苓的思想理念多有借鑒。
【“公”之精神】
世人關(guān)注公益事業(yè),往往第一時間想到捐款。其實,捐款只是公益事業(yè)的一個環(huán)節(jié),更為關(guān)鍵的,是要培養(yǎng)公益理念——由公眾參與、服務社會才是最根本的。
張伯苓本人擅于募款,但并不盲目募捐,他更看重的,是募款背后所反映的“公”之精神,重在公民教育、社會改良。南開辦學,資金長期處于困難狀態(tài),因此,在南開學校成立30年之際,校友有一個籌設“伯苓基金”之計劃,“藉以紀念張校長三十年來之艱辛締造,并以鞏固母校之根基”。張伯苓知道此事后,多次致函南開校友總會,先是試圖制止,后要求“縮小募捐金額”——“本校所最需要者,不在有巨額之資金,而在有與學校共戚之校友”。最后,鑒于募款主要用于資助貧寒學子及學術(shù)、教育事業(yè),均屬于“公”的范疇,張伯苓才不再反對。
早在1909年,南開中學就以學生樂隊的形式,吸引公眾進入演講所,聽取有關(guān)戒鴉片、戒賭、反纏足一類的講座。這當然與張伯苓的引導有關(guān)。在這樣的大背景下,不少南開師生后來都成為了公益事業(yè)的中堅力量。比如南開早期畢業(yè)生傅葆琛,在留學美國期間即參與華工教育服務,從康奈爾大學博士畢業(yè)后,歸國輔佐晏陽初,在定縣發(fā)展鄉(xiāng)村平民教育,抗戰(zhàn)期間轉(zhuǎn)至西南任教,在當?shù)嘏d辦識字班。
張伯苓自己寒素自守,個人捐款實際有限。但在社會各場合對公益事務大力發(fā)揚、宣傳,對南開師生公益精神之培養(yǎng),張伯苓用力至多。“公能”思想的建立,是一個相對長期的階段,“公能”與“公益”的會通,是張伯苓思想的一大特點。
公益活動背后須有深層理念支撐。如在1935年賑救水災期間,張伯苓特別提出,這些問題來源于以往工作對事敷衍,才釀成大災。此次工作,除襄助受災難民外,“茲趁此救災工作,吾人正可一滌素來之陋習,而兼收社會教育之功效”。這一理念遠遠超越于一般性的捐款、捐物之上。
“公益”事業(yè)立足鄉(xiāng)土,但不應局限一地。張伯苓發(fā)展、參與的公益事業(yè),往往立足于服務天津本地,但背后必有更大的關(guān)懷——由天津一地,觀照于華北、于中國命運;對外地、外省乃至全世界的公益事務,均竭力關(guān)注、協(xié)作。這種眼光堪稱“大公”。
在百多年前的那個尚不能保證自己溫飽的動蕩時代,張伯苓的公益實踐就如此豐富,公益思想就如此有深度,在今天看來,仍具有相當?shù)默F(xiàn)實意義。張伯苓所關(guān)注之“公能”的人格、“公益”的事業(yè),與現(xiàn)代“公民”精神,都值得挖掘、繼承、弘揚。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