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汪徐秋林 南方周末實習生 王豪 譚海燕 張校毓發(fā)自河南鄭州、新鄉(xiāng)

2021年7月27日,河南省衛(wèi)輝市內澇嚴重,來自廣東的藍天救援隊隊員,正駕駛沖鋒舟在城區(qū)內搜救被困群眾。南方周末記者? 吳超 ? 攝

2021年7月28日,重慶市藍天救援隊在鄭州一小區(qū)消殺。南方周末記者? 汪徐秋林 ? 攝
★“除了從事水域救援的,山地的、騎摩托的、公司組織的、退伍老兵或是熱心人開車前來的,這一次都來了。”
衛(wèi)輝全城撤離的救援現場,李林遇到一支向他尋求幫助的救援隊,這支救援隊將馬達裝在了救生艇上,卻不知應該怎樣發(fā)動馬達、調整擋位。
并非所有名為“藍天救援隊”的隊伍都被藍天救援隊體系認可。在洪災救援現場,就有許多正式或非正式注冊的社會組織稱自己為“藍天救援隊”。
受訪的民間救援隊隊員均表示,自己平時參與救援、日常訓練的費用,多由自己承擔。因此民間救援隊是否會走向死胡同的疑問一直揮之不去。
脫下救生衣、穿上防護服,這是廣東佛山菠蘿救援隊隊員李林來到河南洪災一線的第21天。2021年8月10日中午,李林接到河南省應急管理廳的電話,希望正在新鄉(xiāng)消殺的菠蘿救援隊趕去鶴壁市浚縣。洪水稍退的浚縣,有大量亟待清理、消殺的現場。
這是李林10天后再次返回浚縣。12天前,李林曾在浚縣大堤上,與各地民間救援隊、當地居民、解放軍武警消防官兵一起,死守多處缺口;現在洪水慢慢消退,絕大部分省外民間救援隊也撤出河南,眼下的工作任務,除了排水、清障,最重要的就是防疫。
據此前媒體報道,截至8月2日,有超過六百支民間救援隊響應此次洪災救援。
采訪過的所有民間救援隊成員都向南方周末記者提到,此次河南洪災的救援是自汶川地震以來,他們所經歷過的規(guī)模最大、現場情況最復雜、指揮調度難度最高的一次救援——與之相對的,現場參與救援的民間救援隊人數和救援隊付出的代價也前所未有。
自2008年汶川地震后,中國的民間救援隊如雨后春筍般紛紛成立。這些絕大多數都為兼職的民間救援隊員,往往掌握著較為專業(yè)的救援技能,自費奔走于各個救援現場。直至2021年集結在河南,成為當地洪災救援與重建工作中一支不可或缺的力量。
“從2007年以前零星的十幾支隊伍,到現在全國幾千支民間救援隊,中國的民間應急體系發(fā)展從無到有、從粗到精。雖然還遠不完善,專業(yè)化建設也任重道遠,但我們能一直在努力。”藍天救援隊總指揮張勇(其常用化名遠山)對南方周末記者感慨。
規(guī)模最大的救援
作為中國規(guī)模最大的民間救援隊,藍天救援隊此次向河南派出的隊員,不僅來自山東、湖北、江西等河南周邊省份,一些來自云南、內蒙古、吉林和海南的隊伍,也參與到了此次洪災救援中。
“當時我們通過手機看到河南現場的情況,就預判這里的準備一定是不足的。”張勇回憶,7月20日下午,他們在藍天救援隊全國發(fā)展部的群中,決定啟動救援。
事后張勇統(tǒng)計,在7月21日至8月3日期間,共有三百多支藍天隊伍、共計三千多名藍天救援隊志愿者參與了河南洪災的救援和防疫。
更多來自河南省外的民間救援隊,則是應急指揮部7月21日發(fā)出《河南搶險救災公告》前后,集結啟程前往河南。
李林所在的菠蘿救援隊前后4批一共來了58人。他回憶,隊員們在出發(fā)之前,曾給河南省和鄭州市防汛抗旱指揮部打了電話。防汛抗旱指揮部工作人員在詢問了他們隊伍名稱、救援能力后,就給他們開具放行函。
“除了從事水域救援的,山地的、騎摩托的、公司組織的、退伍老兵或是熱心人開車前來的,這一次都來了。”一位民間救援隊成員說。
鶴壁市防汛指揮部工作人員汪明向南方周末記者回憶,在鶴壁市發(fā)出向社會力量求助的公告后,他曾在一個晚上接到了近十支外地救援隊打來的電話,凌晨兩三點抵達鶴壁的隊伍亦不在少數。
汪明介紹,參與此次鶴壁洪災救援的民間組織數量將近兩百支,有的甚至來自西藏、青海、四川等地。其中規(guī)模最大的當屬全國曙光救援同盟,有三百多人參與救援。
這些救援隊伍中,不少隊伍都有著相似軌跡,一路從南往北,在鄭州進行首輪救援后,再沿著洪水流向,依次抵達新鄉(xiāng)、衛(wèi)輝、鶴壁、浚縣。而隨著信息的持續(xù)發(fā)布,新的民間救援隊也同步趕來。
來自民間救援隊的電話多有共性:起初是他們下高速遇到的收費問題,汪明收到求助,便開好證明拍照通過網絡傳輸過去;還有部分救援隊想要通過他找到當地向導。
“我們會第一時間給他們說,來了之后救援要去哪、跟誰對接。”汪明在告知他們鶴壁災情較為嚴重的地區(qū)后,又會把當地縣區(qū)救援隊調度中心負責人的電話轉交給救援隊員。
而在汛情最緊張時,高速公路上只要有來抗洪救災支援鶴壁的隊伍,收費站不再收費直接通過,無需指揮部再開具證明。交警、志愿者和當地部分領導也在高速口駐點,直接與抵達的救援隊對接,把救援隊領到急需救援的現場。
除了接受當地防汛指揮部的任務外,民間救援隊還會搜尋任務之外的救援需求。張勇回憶,一方面,救援隊員們會找到當地應急管理部門,由后者直接指派村、社區(qū)、醫(yī)院的人員轉移任務。另一方面,救援隊員們還會從當地受災居民打來的求助電話中尋找救援任務。“河南洪災這幾天我們救援號碼的電話費也花了一萬多。”張勇估算。
巨大的代價
7月26日下午,衛(wèi)輝開始全城大撤離。一時間,上千艘民間救援隊帶來的救生艇,漂浮在衛(wèi)輝市區(qū)的水面參與轉運群眾。
張勇回憶,當天他接到新鄉(xiāng)市應急局的電話,對方希望“能派出多少就派出多少隊員,參與衛(wèi)輝全城轉移”。此次河南洪災是張勇自2007年創(chuàng)立藍天救援隊以來,協(xié)調隊員最多的一次。“衛(wèi)輝前線指揮部一千多名藍天救援隊成員全參與進去了。”
參與水域救援,需要救援隊員們掌握包括開救生艇、潛水、繩索救援、急救等技能。藍天救援隊和其他一些民間救援隊隊員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在參與此次河南洪災救援前,大多通過了水域救援所需的技能考試,并參與過多次實地救援。
李林回憶,每一次自己與其他民間救援隊一同參與救援時,都會觀察對方的救援能力如何,“當然他們也會對比我們的技術”。
不過,7月26日衛(wèi)輝全城撤離的救援現場,李林遇到一支向他尋求幫助的救援隊,這支救援隊將馬達裝在了救生艇上,卻不知應該怎樣發(fā)動馬達、調整擋位。
李林將操控方法告訴了他們,又建議他們“如果此前沒有操控經驗,不要貿然去救人”。但這支救援隊還是將救生艇開走了。
在鄭州、新鄉(xiāng)和鶴壁的救援現場,不少民間救援隊都反映自己帶來的救援器材受到損壞。民間救援隊“黃河之子”的隊員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救援隊這一次除了發(fā)動機損壞,救援車輛也涉水受損。“黃河之子”共有五十多名隊員,都為鄭州周邊三縣的農民。過去為了參與水域救援,每兩個救援隊員自費合買一艘沖鋒舟,花費大約在六萬元。
張勇估算,此次僅藍天救援隊帶來的水域救援設備,“起碼三分之一都有損壞”。
“大量馬達和救生艇被水下的樹枝、鐵絲甚至共享單車劃破,高強度的救援讓一些馬達超負荷運載,一些救生艇在救援時翻了船,還有隊員落水……”張勇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損失之下,所幸的是沒有出現人員遇難。
但來自貴州的志愿者何國勇在救援中遇水觸電身亡的事故,還是讓救援隊員們心有余悸。7月26日凌晨,浙江溫州安越環(huán)境科技有限公司的救援隊成員何國勇在抽排衛(wèi)輝某小區(qū)地下室的積水時不幸觸電,經搶救無效身亡。
事后媒體記者詢問公司的工作人員時,該工作人員回憶當時現場情況緊急,何國勇和隊員們并沒有攜帶防觸電裝備。
同在衛(wèi)輝現場救援的李林,經過口口相傳,知道了何國勇觸電的悲劇。事后,他在與其他救援隊成員討論時談到,城市水域救援常常會遇到漏電、不知水下情況的難點。
何國勇出事當天,一位救援隊員曾擔心水下漏電,打算撤離。李林對這位救援隊員說:“如果真有大范圍漏電,我們一個都跑不了。”但第二天繼續(xù)在衛(wèi)輝轉移群眾時,李林還是讓隊員帶上了水域救援所需的防觸電衣。
藍天救援隊的“真假”爭議
一些來救援現場“蹭熱度”的行為,也曾讓民間救援隊陷入了輿論漩渦。
7月25日,藍天救援隊在微博發(fā)布一則《非救援,請離開》聲明,“正告那些不以救災為目的的假‘藍天救援隊和個人:真心救災歡迎并肩作戰(zhàn),借機發(fā)財搞破壞作秀的請趁早離開”。
這則聲明隨后在網上引起爭議,一些聲音猜測藍天救援隊意指一些明星、網紅等前往災區(qū)作秀而非救災,擾亂前方救援任務。
實際情況卻是來到洪災現場的民間救援隊魚龍混雜。作為重慶市藍天救援隊的志愿者,譚超在新鄉(xiāng)和衛(wèi)輝洪災的救援中,就親眼見到不少做直播的網紅,“偷偷穿上藍天救援隊的衣服,拍一段視頻就說自己在救人了”。
而湖北省域藍天救援隊負責人皮建軍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黃石藍天救援隊帶到災區(qū)用于救援的救生艇,在隊員們上岸休整時,“一不留神就被人拿走了”。
對于70后汪明而言,這是他不曾遇到過的水災。對于民間救援隊的資質審核,他直言:“他們自己帶著皮劃艇、摩托艇,開著車、拖著車,當時那個情況誰看? 趕快去救人吧,先把人從水里拉上來。”
但此次洪災中,張勇和譚超發(fā)現,有不少打著“藍天救援隊”名義的組織,公開向社會募集救援物資和捐款。“實際上真正的藍天救援隊不會在網上公開籌集物資。”張勇多次澄清。
而張勇需要不斷澄清的原因,是因為并非所有名為“藍天救援隊”的團隊都被藍天救援隊體系認可。在洪災救援現場,就有許多正式或非正式注冊的社會組織稱自己為“藍天救援隊”。
2007年,全國第一支藍天救援隊在北京成立。十余年間,這支隊伍逐漸發(fā)展成為全國規(guī)模最大、公眾知名度最高的民間救援團隊。但藍天救援隊作為民政部注冊成立的社會組織,其品牌管理方與各省市之間主要以“品牌授權”的形式協(xié)同合作,而非隸屬關系。
所謂“品牌授權”,即地方藍天救援隊在民政部門注冊成立后,再向品牌管理方申請成為藍天救援體系中的一分子。平時,各地藍天救援隊在自己所在城市及周邊救援。如果有需要異地協(xié)同救援的任務,各體系救援隊就根據品牌管理方統(tǒng)一安排。
但即便是在民政部門注冊過的“某藍天救援隊”,若不想加入藍天救援體系,或已退出藍天救援體系,卻仍可以繼續(xù)使用“藍天救援隊”的注冊名稱。他們在開展活動時,也并不需要通過總部分派任務。張勇和團隊唯一能夠監(jiān)督的,就是讓這些“藍天救援隊”不再使用救援隊統(tǒng)一注冊的商標。
“但目前來看,我們也沒有太多精力找他們一個一個抗議。”譚超無奈表示,“甚至我們的隊服,任何人都能通過網購得到。”
民間救援隊的注冊難題
南方周末記者還發(fā)現,在此次洪災救援現場,還存在一些盡管發(fā)展了很多年也并未正式注冊的隊伍。
鞏義應急救援隊成立于2007年,最初名為“鞏義市戶外救援隊”,其后經歷“河南省戶外救援總隊”“鞏義山岳應急救援隊”“鞏義市應急救援隊”等名稱變化,最近才終于確定下來。與南方周末記者談及此事時,隊長路京不自覺語氣上揚:“終于要通過民政局的注冊,成為被認證的合法公益組織了。”
這是河南省最早的一支民間救援力量,曾參與汶川地震、雅安地震等重大災難事故救援,成立至今已參與大大小小救援約五百次。從一個自發(fā)組織的民間隊伍,到政策意義上的“非法組織”,再到隊員們一直希望被認定的合法“公益組織”,路京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這條路,鞏義應急救援隊走得并不算順暢。
鞏義應急救援隊成立時僅7人,由路京和幾位戶外愛好者朋友組成,主要從事山地救援,“當時政策對民間組織和民間救援隊還都沒有什么相關的規(guī)定,我們也沒有意識說需要去注冊”。就這樣陸續(xù)參與一些救援工作,路京和朋友們靠自己買裝備,一個老隊員帶一個新隊員的方式,讓隊伍慢慢發(fā)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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