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競恒
春秋時期繼承周代并發展出的“先民后神”、“人為神主”思想,是把西周“皇天無親,惟德是輔”的精神推展開來
嚴格說,天命觀念是周人提出來的。商朝的天帝是商王室的祖先神,商王族的統治合法性就源自于他們是神子神孫,紂王在周人崛起并嚴重威脅到商朝的情況下,仍然非常自信地表示:“嗚呼! 我生不有命在天!”(《尚書·西伯戡黎》),因為他是合法的天帝子孫,其神子神孫的高貴血統,注定了要受到天帝保佑。
但牧野之戰和周公東征分別消滅了紂王和武庚,“生不有命在天”的合法繼承者消失了,周人便提出了天命轉移的觀念,所謂“皇天上帝改闕元子”(《尚書·康誥》),作為方國聯盟盟主的天子,如果不能很好履行自己盟主的職責,保護各方國成員們的利益,天帝便會放棄對盟主家族的保佑,轉而選擇另一家族將其取代,而不是只有一家神子神孫永恒坐莊。周人提出“皇天無親,惟德是輔,民心無常,惟惠之懷”(《尚書·蔡仲之命》),天帝沒有血緣親屬,他選擇的天子是模擬的父子關系,不再是商代理解的真實血緣,天命不斷變動,選擇有德的家族成為天子。這種選擇,又和變化莫測的“民心”發生了聯系。
甲骨、金文中的“民”字,郭沫若說是被刺瞎眼睛的“奴隸”,還說近代廣東的“盲妹”就符合“民”的最初含義。這種說法,并無道理,就像他解釋甲骨文的“眾”字,是太陽下面一群“奴隸”在勞動,也是沒有根據的。因為“眾”在商代社會地位并不低,商王遷都都要咨詢“眾”的意見,“眾”是商代社會的主體人群,并不是什么奴隸。
同樣的,“民”字最初應該是人身體形象的描繪,和“人”字類似,人就是民,民就是人,就是本族的普通群眾。《尚書·洪范》中記載商王治國,除了謀及卿士之外,也要謀及“庶民”。庶民一詞當為西周詞匯,《洪范》文本也經歷過周人修訂,但其治理精神中也有民的參與,民對于各種政策也有自己的話語權,其實是商代的歷史。民的地位并不是什么“奴隸”,而是殷周時期一般宗族組織中的平民成員,和“眾”其實是一回事,也即民眾。
商代的民有話語權,但這種話語權和卜龜、卜筮這些代表神意的話語權是并存的,并不是說民的意志就是神意的體現,當時還沒產生這樣的觀念。但周人這里,“民心無常,惟惠之懷”已經和天命轉移之間發生了聯系,《尚書·召誥》中召公提出“王以小民受天永命”,也是通過治民的德政,而獲取天命的保佑。民眾在悲苦之中,會“保抱攜持厥婦子,以哀吁天”,帶著老婆孩子,一起悲哀地向上天哭泣。而天也能聽到民眾的痛哭,“天亦哀于四方民”,周人的上天對民具有同情關懷之心。“乂民,若有功,其惟王位在德元,小民乃惟刑用于天下,越王顯。上下勤恤,其曰我受天命”。如果治理民眾具有顯著成就,民眾的面貌便會呈現給天,君王便能獲取“天命”的合法性。如果搞得“誕惟民怨”,那便會導致“天降喪于殷”(《尚書·酒誥》)。
《國語·楚語上》說“民,天之生也;知天,必知民矣”,必須通過民的意志來洞曉天意和天命。“夫民,神之主也,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左傳·桓公六年》),這是將民事的重要性,放置到了神之上,民意的重要性甚至超越了神意。《左傳·襄公三十一年》引西周文獻《泰誓》“民之所欲,天必從之”,也是在繼承和肯定西周以來以民意為天意的思想。陳來先生指出,春秋時期繼承周代并發展出的“先民后神”、“人為神主”思想,是把西周“皇天無親,惟德是輔”的精神推展開來,從而導致了有關“神”的性格、意志的重大變化。
儒家學說在此基礎之上,進一步發展了天命和民的思想關系,《孟子·萬章上》中,孟子也曾引用《泰誓》的另一著名格言:“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意思是民眾聽到的、看到的就是上天聽到和看到的,民眾的意志就是上天的意志。在這一段中,孟子講虞舜部落繼承唐堯部落,成為了當時夷夏聯盟的執政盟主,虞舜能取得這樣的成就,是因為他具有各種美德,能保護夷夏聯盟各氏族、部落的利益,因此,“天下諸侯朝覲者,不之堯之子而之舜;訟獄者,不之堯之子而之舜;謳歌者,不謳歌堯之子而謳歌舜,故曰天也”。意思是,各部族酋長們紛紛找虞舜提供當時習慣法的司法服務,紛紛找虞舜提供秩序和保護,并認同虞舜部族的盟主地位,這種酋長們的選擇,就是“天意”。在此,孟子所說的民,是包含了貴族酋長和普通氏族平民在內的共同選擇,因為在當時小共同體社會下,貴族酋長和氏族平民之間其實更多是有共同利益的,二者并不是后人想象的你死我活的矛盾關系。因此酋長們擁戴虞舜,也就是天意之民擁戴虞舜。
《孟子·萬章上》引孔子之言說“唐虞禪,夏后殷、周繼,其義一也”,就是說夷夏聯盟的禪讓和湯武放伐,本質上是一回事。因為湯武放伐,也是因為夏桀、商紂不能再履行方國聯盟盟主的角色,從而通過大會諸侯于亳、孟津大會這種酋長、方國大會,重新選舉盟主,大會上酋長、方國君長們的選擇意見,也就是“民”和“天意”的展現。
(作者系大學老師、歷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