濾去紛繁（組詩）

胡澄

濾去紛繁

回頭看見

兩條相向的路

一條自幼兒向成年走來

一路上細心辨析麻雀、黃鸝、白頭翁……

它們的叫聲

同時辨別銀杏、松、柏、楓樹等葉子

以便在日后的生活中

將覆蓋到身上的紛繁一一認領

另一條是老年向著稚童回頭

將一路的負載放下

鳥鳴就是鳥鳴

樹葉只不過是樹葉

內心空無一物

死亡將如某一吉日

喬遷般喜悅

將舊巢歸還

暮色中的草原

兩匹馬面對面的剪影像一對靜物

無數對馬一動不動，頭低垂

鬃毛是垂掛的銅絲

皮膚是銹了的古銅

夕光在山頂展開巨大的殷紅色光扇

羊群和草尖，以及飛鳥都鍍上了金邊

馬古銅色的脊背，有光線

正在撤退

回到幽暗中

許多事物以幽暗為家

月亮尚未升起

在這巨大的明暗交接的靜謐里

唯呼吸輕輕，在時間中彈奏

萬物都在彈奏著時間這根琴弦

并希望自己永遠彈奏下去

可是突然聽見斷弦

萬千呼吸終止的寂靜

無 ? ?調

1

坐在黑暗中，將黑暗忘了

將自己忘了

萬緣放下

一輪明月會霍地自心空升起

黑暗無比深重

但你的心自帶滿天星斗

2

在命運的黑夜里

我們可以哀號、詛咒、抗爭和逃離

但最要緊的是挖出一點空隙

點上燈

3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運河

運送命里的煤炭、糧食和淚滴

盡管起點已被規定

但我們自己挖掘并親自設計了

河床以及它的九曲回腸

4

情在我們之間

不是纏繞的線

也不是相互說出的那些話

情在我們之間

就像這個星球

無論到哪兒，我們都

在其域內，而它永恒地沉默

5

給老虎套上項圈

不如給自己套上項圈

看看自己的念頭，都想了些

什么

6

蔚藍的天空下

無邊無際金黃的稻浪

在金黃與金黃之間

田岸草綠色的分界線

增添了無與倫比的切割和鑲嵌

之美

但我獨愛稻浪中間

黑不溜秋的父親

他揮舞鐮刀的姿勢

讓我落淚

7

絲瓜從樹梢不起眼的藤條上

垂掛下來，綠色娃娃般

一天比一天長大

母親總能在成熟與老去的

臨界點摘下它

當藤蔓枯萎

母親將其根部割斷，接下清涼的

絲瓜水，留待來年擦痱子

瓜藤干了當柴燒

——數不清有多少動物、植物

竭盡全力

我活命，而它們死去

8

月亮暗淡的光

獸眼幽藍鋒利的光

風吹樹葉瑟瑟的寂靜中

幾聲狼嚎、虎嘯

這時候一扇可以拴住的木門

是那么溫暖、安寧，難以言喻

9

去欲，而后愛，是真愛！

不逐，而后利，是大利。

10

從心而出的詩句、太空的星辰

從不需要認證

而光芒直耀心底

11

因為無依無靠

一棵樹學會了往下扎根

獨自站立

因為無依無靠

我穿過了絕望和黑暗

我的肉體終將腐朽

但靈魂的獨立

像藍天一樣無須支柱

12

時間是個填空題

你將一生填在哪兒

誰來批卷呢

13

太陽越過高樓

霍地照耀一秒前尚在陰影中的

小河，河中的水葫蘆

河岸的各色樹木、花草

以及河邊石凳上黑貓似的我

身后，一株叫不出名字的小樹

正在開花，香氣彌漫

我平靜地坐在樹下

面前，河水微瀾

白鷺靜靜地立在水中

它的羽毛因陽光的照耀更加潔白

我愛這燦爛的一瞬

盡管大多數事物仍在黑暗和陰影中

14

油菜花的種子裝在一個黑袋子里

黑袋子放在倉庫里

倉庫在地下室

——但請別懷疑

我在一顆種子里

相遇了廣大的春天

那陽光下金黃燦爛無邊無際的明耀

15

兩個月大的嬰兒

他的笑具有格式化的力量

就像一陣清風將霧霾掃蕩

而星空自現

16

雪后清麗的河川、田野

天空湛藍、高遠

陽光沒有一絲遮攔

空氣中有淡淡的梅花香味

混雜著小動物解凍后開始腐爛的氣息

稍遠處，燈紅酒綠的城市

彌漫著疫情的憂愁

17

樹在春天拼命擴張自我

到了冬天，似乎后悔了

將所有的葉子都放下來

而我徒有羨慕

怎么下決心放下

我的心間、骨縫間

總是纏繞著藤蔓和枯葉

18

即使是一生的契約相守

我們仍然是短暫的相見

——在生命的長河里

上輩子有著怎樣的淵源

下輩子是否相逢

我們都不知道

我們只有現在 ?只知此生

只有借這短暫時間

續好我們的前緣

后緣

盡可能的善待

以防日后以仇家相見

19

雋家塘河與熱水河相互穿心而過

在這水的十字路口

有一座三洞圓拱橋與一座

古老的廊橋依水相望

有時明月滿輪

似乎兩河共盈一心

但它們仍然有各自的歸途

雋家塘河本為私家河

但雋家已無跡可尋

徒留這河名

或許，在漫長的輪回中

當年的河主已重回河邊生長

但他已然忘了一切

我忽然覺得這“遺忘”是何等的珍貴

要是他依然記得前世功績

這輩子，他該如何生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