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鑫

“人間溫暖。”每次被問到“意義”這一類問題時,周標都這么回答。
15年中,他們經手的照片大約有100萬張——都是老照片,大部分就像剛從時間手里搶奪回來,帶著清晰的受傷痕跡,比如或深或淺的斑點和裂紋。看不見的傷痕來自記憶,無論多么刻骨銘心,記憶都會隨著時間一同變模糊。那些照片或許是一些人最后的托付了,是去世的父親、遠走的母親,一段愛情或一個童年。
周標是一名照片修復師。簡單地說,他的工作就是修復那些破損的老照片。每天,大約有300張這樣的照片傳到他手里。這里面有一些重復的技術,拉伸填補、合并圖層、修復殘缺圖像等,但技術不可能完全掩蓋住時間的痕跡,這份工作的最后一個環節永遠是靠手中的畫筆完成。根據客戶的描述,周標要一筆一畫復原他們記憶里的那個人。
這是一項十分考驗耐心的工作。很多時候,人們的“牢固”記憶和美好想象,使他們無法接受任何一點細微的差別。“這道眉毛好像低了半毫米?”“這一版有點嚴肅,應該帶點笑意。”“這一版笑得太明顯了,要委婉一點。”……
時間會把所有細節打上“馬賽克”,它的麻煩之處或許在于,人們不記得那些眉眼和神情究竟是什么樣,但如果不是記憶中的樣子,卻會被一眼看穿。最夸張的一次,有一張照片周標改了半年,歷經四十幾個版本。顧客是一位年邁的老爺爺,他帶來一張三分之一掉皮、氧化成紅褐色的青年女性的照片——那是他能找到的唯一一張老伴年輕時的照片。
周標一直記得那個老爺爺的聲音,以及他帶著傷感的低訴:“我老婆嫁給我的時候特別漂亮,當初和我生兒育女、討生活,吃了很多苦。剛把兒女拉扯大一點,她就突發疾病去世了。現在兒女都成家了,生活條件也有了好轉,正是享受晚年、過好日子的時候,她卻不在。她這輩子就只有吃苦,連一天好日子也沒過過……”周標靜靜地聽著,在一種近似寫意的感受里艱難地拼湊人物的輪廓。
幾個月過去了,老爺爺也意識到自己是個麻煩的顧客,后面幾乎是苦苦哀求周標。“請再幫我改一改吧,只有你們能幫我了。”又改了幾個月,他還是意猶未盡,覺得那個嘗試過上百種微笑方式的女孩,還是不太像記憶里妻子年輕時的神采。
最后,老爺爺對周標道了謝。他有點含糊地說,自己太想念妻子了,那種心思對兒女也不好意思說起,但和周標,因為“理所應當”的工作交流,他終于有機會一件一件地說起妻子的小事,還能被認真傾聽。那些歲月清貧又溫暖,他怎么也舍不得結束和周標的交談。
周標知道,照片本身只是一張紙,沒有什么價值。真正珍貴的是照片承載的一段段記憶,以及照片里面的人。周標的工作,就是幫助今天的人,尋回昨天的記憶;而每一段記憶,都由一個個閃閃發光的生命構成。
吳青辰的大伯是一位烈士,1947年參加孟良崮戰役壯烈犧牲時,才22歲。家中僅有的一張大伯的軍裝照,在歷經70多年的風風雨雨后,已經嚴重損壞,不但褪色導致人物輪廓模糊不清,甚至個別地方已開始掉皮,遍布的裂痕讓殘余的圖像也岌岌可危。
考慮到年代過于久遠,周標只能盡量修復。當一張軍裝筆挺、一臉英氣的大伯個人照重新出現在吳青辰父親的面前時,老人家當時就哽咽了。兄弟倆已經天人永隔,但能有一張照片寄托情感和思念,對在世的人而言就是莫大的安慰。
周標自己也是,他的安慰來自他的岳父——他想起了給岳父的父親“拼接”照片的事。周標的岳父打出生就沒見過自己的父親,連一張可供緬懷的照片都沒留下。周標有時候也會跟妻子說起,要不要給岳父“制作”這么一張照片,但就這么一再拖延,等下定決心,他和妻子已經結婚10年了。
“只有真正做了父親,才對父子親情有了更切身的體會。”2010年結婚后,周標先后擁有了一雙兒女,從早年間“玩心太重”的小伙子,變成了一位真正的父親,他更加感受到代際之間感情的分量。
周標的岳父平時沉默寡言,感情非常內斂,也不喜歡社交,能守著電視在家看一天。周標猜測,如果跟他提起這件事,他一定會擺擺手說別弄了。周標瞞著岳父,偷偷回到村子里,跟見過岳父父親的親戚們見了面,岳父老家的叔叔、姑姑和村里的許多老人,紛紛搬了小板凳,到村里的小賣部集合,向周標講述那些久遠的零星記憶。周標給所有五官相似的親戚都拍了照片,最后以姑媽的眼睛,岳父的嘴巴、鼻子、臉型為底稿,結合老輩人的講述做了十幾個版本,拿給家里90多歲的祖母甄選。祖母挑出了一張,說這個還挺像,能有百分之五六十的相似程度。
2020年清明節前夕,周標帶著妻兒回岳父家吃晚飯的時候,忐忑地將一張5寸的彩色照片交給了岳父。岳父接過看了看,似乎毫無情緒波動,也沒多說什么。之后有一天,岳母悄悄拉著周標說,有天晚上,岳父一個人在屋子里,對著這張“生造”出來的父親“遺像”,默默地抹眼淚。
另一張讓周標印象深刻的照片,是一對姐弟的全身像合影。左側的姐姐看上去十三四歲,右側樹下的弟弟身高剛及她肩頭,七八歲的模樣。由于年代久遠,這張黑白照片的清晰度嚴重下降,人物面部輪廓猶在,五官卻已模糊,細節的丟失,讓長相辨認變得困難。但姐弟倆雙雙咧開嘴,露出牙齒的笑容,顯示出兩個人的關系非常親密。

但這并不是一個講述幸福時光的故事。事實上,這對姐弟早年就失散了,此后30多年沒有見過面。這張照片是他們唯一的合影。
事情要從去年說起。一個年輕人在網上發布了一則求助短視頻,她說:“我的舅舅和母親,小時候拍了一張照片,照片現在損壞挺嚴重的。現在我想通過這張老照片,找到失散多年的舅舅,不知哪里有修復照片的高手能幫忙?”這個年輕人就是照片中姐姐的女兒。短視頻一經發布,播放量達到數百萬,這個愿望深深觸動了廣大網友,他們開始頻繁“@”周標。周標馬上和對方聯系,也了解到了這張照片背后的愛和遺憾。
失散原因是最簡單也最無奈的——貧窮。姐弟倆照完這張合影沒多久,家中就因為負擔不起開銷,將弟弟送給了一位遠親。后來生活漸漸好轉,姐姐思念弟弟,想找到他,卻發現遠親一家已經搬走,不知去向了。此后很多年,姐姐到處打聽遠親一家的下落,卻一次次無功而返。
再后來,姐姐結了婚,有了自己的家庭,也生了孩子,但她始終沒有忘記自己的弟弟,經常望著手中的照片出神或流淚。她的女兒想到母親已經50多歲,年紀越來越大,已經找不動舅舅了,但現在網絡這么發達,或許可以發動社會的力量,幫助母親尋親。這時候,修復這張照片,使之更清晰可辨,就成為整件事情的關鍵。
周標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他也經常上網,知道短視頻平臺的傳播規律,趁著第一條視頻的熱度還在,第二條發布的時間越早越好。于是當天19點一接到照片,他就連著修復了5個小時,到24點,他將一張五官清晰,由黑白轉為彩色的姐弟合影,發給了對方。“我做到了80%以上的還原。”對方當即發布了第二條尋親短視頻,獲得了近2000萬的播放量。眾多網友紛紛點贊、評論、轉發,將這條消息越傳越廣。
一個星期后,周標忽然接到了尋親女孩的消息。對方告訴他,自己的舅舅真的看到了這張照片,找到了他們一家,現在母親和舅舅已經相認。他們非常感謝周標的幫助。兩個人是通過網絡溝通的,但女孩的喜悅與興奮仍然透過文字傳遞過來。
周標一時間驚呆在電腦前。“應該不可能吧,這怎么可能?世界這么大,真的能夠找到?”但事實告訴他,這是真的。大部分時候,人們需要在一份工作中艱難地尋找價值,好抵抗比工作本身更加漫長的消磨感。周標不需要,他覺得在這樣的時刻,他可以抵達那些讓他堅持下去的初衷。有時,他自己也會慢慢翻看那些照片,想起人們的傾訴和渴望,有時還會哭泣。他也會想起那些感激的話,比如:“小伙子,你幫我把祖輩的照片修好,這是積功德的大好事。”說這句話的人是一位老爺爺,他的面孔在周標的記憶里早已模糊。那還是周標剛開始做這項工作的時候,是16歲,還是17歲?他不需要去刻意拼好那些回憶,它們會在某個疲倦的時刻默默閃現,陪伴著他。
“人間溫暖。”每一次采訪,被問到“意義”這一類問題時,周標都這么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