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戡

“各民主黨派、各人民團體、各社會賢達迅速召開政治協商會議,討論并實現召集人民代表大會,成立民主聯合政府。”1948年4月30日,陜北新華廣播電臺播發了中共中央的“五一口號”。
有呼吁便有行動。在中共努力下,大批民主黨派和無黨派民主人士、文化人士匯聚香港。從1948年9月到1949年9月的一年間,數百人分批從香港乘船北上解放區。與陸路北上、海外歸來的民主人士相比,他們斬波破浪,越過半個中國海岸線北上的歷程,形成一道別樣的風景線。
北上航程多機變
各批民主人士北上的目標雖然一致,但彼此的行程各不相同。1948年9月12日,沈鈞儒和農工民主黨主席章伯鈞、民革中央常委譚平山、蔡廷鍇乘船自香港北上之時,正是東北解放軍發動遼沈戰役之日,勝負尚未見分曉。華東解放軍要在4天后才開始進攻山東省會濟南。從廣東、福建、浙江、江蘇、山東、河北到遼寧,沿海主要港口仍在國民黨政府掌握之中。目的地大連港雖然由蘇聯軍隊駐守,面向中共開放,但渤海灣口的長山列島設有國民黨海軍基地,軍艦往返巡曳,往來商船、貨輪都要接受登船檢查,航程可謂危機四伏。
到1949年9月,致公黨創始人司徒美堂、農工民主黨領導成員黃琪翔從香港北上時,三大戰役和渡江戰役已經結束,南京早已易手,國民黨政府在中國東部只剩下廣東、福建的部分沿海港口。他們可以坐船直達天津,轉往北京,一路暢通無阻。
這一年間,為了安排民主人士北上,中共中央香港分局委員潘漢年、夏衍、連貫,秘書長饒彰風和香港港工委財經委書記許滌新組成“五人小組”,調動各方力量開辟了北上航線。航線隨著陸上戰局的變化而不斷演變,每一批民主人士都經歷了不同的旅程。
護送民主人士北上,安全是第一要務。雖然可以從香港乘船直達大連,但途中還要面對國民黨海軍的攔截盤查。同時,從旅大到目的地哈爾濱的直接行程同樣需要穿越國民黨統治區。香港分局經過多方聯系協調,確定了一條相對穩妥的路線:從香港乘船穿越臺灣海峽后,直插日本海,前往朝鮮羅津港。登陸后,跨過鴨綠江,抵達已是解放區的圖們,再轉往哈爾濱。
沈鈞儒等4人搭乘蘇聯輪船“波爾塔瓦”號,經過16天的航程,終于在1948年9月27日抵達羅津,行程頗為順利。在他們出發5天后,民促常務理事王紹鏊等人循同一路線從香港乘船北上,轉抵哈爾濱。10月,遼西戰場炮火連天時,沈鈞儒、譚平山、王紹鏊等與中共代表李富春、高崇民等進行了3次座談會,形成了《關于召開新的政治協商會議諸問題的協議》。
大計已定,護送在港民主人士北上工作開始加速。香港分局厘定的行程計劃,依然是搭乘蘇聯輪船直奔東北。只不過在11月完成前期籌備時,東北局面已經發生變化:10月28日遼西戰事結束,東北國民黨軍最后的精銳廖耀湘兵團全軍覆沒。11月2日沈陽解放,衛立煌乘飛機倉皇逃離。到11月9日,原東北國民黨軍掌握的營口、葫蘆島等港口全部易手。民主人士北上已經具備了直達解放區的條件。
11月23日,馬敘倫、陳其尤和學者郭沫若、翦伯贊、侯外廬,起義將領韓練成,魯迅家屬許廣平、周海嬰母子等17人,從維多利亞港上船起航。香港分局原本為他們訂了蘇聯輪船“阿爾丹”號,誰知該船臨時發生故障需要修理,只好換為掛挪威旗(一說掛葡萄牙旗)的輪船“華中”號。
這一變化看上去不大,卻帶來了一些麻煩。因為東北、華北戰事的原因,蘇聯方面不允許其它國家的船舶進入大連港,而中國方面的營口港又因國民黨軍撤退時的破壞和封凍而無法使用,“華中”號只得一路北上,于12月3日在安東大東溝附近的大王家島登陸。這里正是抗戰勝利后,山東八路軍先遣部隊挺進東北的登陸地點。1949年1月6日從香港出發北上的作家胡風、杜宣等一行,也因同樣的原因在大王家島登陸。
夾在兩趟之間的李濟深、彭澤民、茅盾等一行要輕松得多,他們于1948年12月26日搭上了修復完畢的“阿爾丹”號,因是蘇聯輪船而得以順利抵達大連。李濟深在北伐時期就是國民革命軍的總參謀長,在國民黨內資歷深、影響大,特別是對廣東軍政兩界有很強的號召力,加上此前發生了原陸軍大學校長楊杰在港被暗殺事件,李濟深北上的安全問題也被特別重視。在周恩來的親自協調下,“阿爾丹”號于1949年1月7日直接進入旅順軍港,中共方面李富春等人在港口迎接。
隨著遼沈、淮海、平津三大戰役的結束,解放軍已經席卷半個中國。在中共提倡下,政治協商會議的地點也由哈爾濱轉移到了北平。香港分局護送在港集合民主人士的目的地也相應轉移。1949年2月起,民主人士從香港乘船出發的終點,已經從東北大連港調整到山東煙臺港,再經陸路前往北平。柳亞子、馬寅初、葉圣陶、曹禺等30余名民主人士及其家屬,就是通過這條路線北上,他們搭乘的仍是“華中”號。
1949年3月起,戰爭期間港道布滿水雷的天津港疏浚完畢,港口設施恢復運行,民主人士可以直接乘船抵達天津。3月27日,掛挪威旗的輪船“寶通”號運送陽翰笙、臧克家、丁聰等200多名民主人士、家屬及學生抵達天津。5月14日,另一艘掛挪威旗的輪船“岳州”號運送李達、黃藥眠等100多名民主人士抵達天津。
通暢的旅途發生過一點反復。1949年6月,國民黨軍從青島撤守,部分國民黨海軍撤往長山列島,加強對進出渤海灣輪船的盤查封鎖,致使民主人士北上的航程再度調整。1949年8月章士釗北上時,便是取道大連再轉赴北京。但這不過是民主人士北上航程的小插曲。8月11日,長山列島被解放軍攻占,原有航程旋即恢復。此時的北京已經群賢畢至,距離政協會議開幕只有一個月時間了。
艱難困苦巧克服
20世紀40年代,火車、輪船、飛機這三大現代交通工具在中國已初具規模。但香港到哈爾濱直線也近3000公里,不可能組織大批民主人士隱藏身份、多次換乘,靠火車跨越國共戰區。抗戰勝利之初,新四軍軍長葉挺搭乘飛機在返回延安途中遇難,出于安全性的考慮,中共也不具備組織飛機進行長距離運輸的條件。輪船幾乎是唯一的選擇。
相比之下,輪船的安全性雖然較高,稍不提防仍會發生問題。1948年7月31日,前西北軍領袖馮玉祥將軍響應“五一口號”,從美國動身回國。他攜全家搭乘蘇聯郵輪“勝利”號自紐約前往敖德薩,計劃抵達后再穿越西伯利亞鐵路轉中東鐵路前往哈爾濱。誰料8月22日“勝利”號上發生火災,馮玉祥及女兒馮曉達不幸遇難。馮玉祥遺孀李德全繼承其遺志,于同年10月在哈爾濱參加了新政協諸問題座談會。
除了船上的安全問題,航程本身同樣存在風險。1948年8月,在第一批北上哈爾濱的沈鈞儒等4人出發前一個月,生活書店創辦人之一胡愈之應邀前往西柏坡,由香港分局派遣的交通員護送。他們原計劃通過客船抵達朝鮮,再換船轉往大連,而后進入關內。結果抵達朝鮮仁川后,客船因戰事停航,花了很長時間才找到愿意從仁川開赴大連的漁船,又因無法入港,只能偷渡登陸。這一趟危險經歷,也成為香港分局在沈鈞儒等4人北上時租用蘇聯船只、繞行羅津港的決策基礎。
雖然做了許多工作,輪船入海仍不免遭遇天災。沈鈞儒等4人乘坐的“波爾塔瓦”號在經過臺灣海峽時遭遇臺風,被迫在澎湖列島附近礁石間穿行,險象環生。蔡廷鍇做過軍長,指揮過1932年“一·二八”上海抗戰,此時盡顯軍人本色,沖上甲板,和船員一起用長篙撐向巖石,避免船身觸礁。輪船沖出險區時,蔡廷鍇全身都濕透了。沈鈞儒、譚平山這兩位老先生倒是鎮靜自若,還在做他們的養生操。
李濟深等人搭乘“阿爾丹”號北上時同樣遭遇風浪。“前夜船主已將桌上各物收拾停妥,而朝來在架上之裝藥小瓶、日記簿等均落地上,昨夜風浪之大可知”,李濟深如此記敘其1949年1月3日的船上感觸。更令他難受的是,在船上十多天無法洗澡,以至于1月7日登陸后,他還特地把“洗了一次澡,甚清爽”寫進日記。
同樣需要提防的,還有出發時候海關的盤問,以及途中可能遭遇的國民黨軍艦登船檢查。沈鈞儒等4人出發時,為了安全起見,都商量好了偽裝的身份。沈鈞儒年逾古稀,譚平山也有60多歲,兩人都是一口長須,不舍得剃去,只能照樣保留,躲進船艙不出門。章伯鈞、蔡廷鍇正值壯年,脫下西服,換上長袍馬褂和布鞋,一副商人模樣,還揣上了一疊貨單。他們的行李早由工作人員送走,本人只攜帶隨身物件,即使遭遇檢查也不易露餡。只是沒有行李也會不方便,1948年11月馬敘倫、郭沫若等人出發時,護送人員給每人發了一枚金戒指以備緊急之需。
1949年2月,柳亞子、葉圣陶等30多人北上時,同樣要更換衣裝、掩飾身份。葉圣陶回憶,“諸人除余與彬然(傅彬然,出版家,開明書店負責人之一)外,皆穿西服。而此行大部須冒充船員身份,改穿中式短服,此時皆改裝,相視而笑。云彬(宋云彬,作家,出版機構香港文化供應站編輯)冒充庶務員,獨不改,余之身份被派為管艙員。女客則以搭客身份登輪”。因為這個身份,葉圣陶雖然和夫人胡墨林分到了一個兩人艙,卻只能和同樣冒充管艙員的作家曹禺先同住一晚,以求安全。

除此之外,還要藏好一切和本來身份有關的材料。葉圣陶稱“上船之前,所有書籍、信件、字片、印章,凡足以表露其人本來身份者,皆自行李中取出,藏于秘處”。謹慎當然是有必要的。在他們登船時,作家鄭振鐸就被巡捕喝住盤查。鄭振鐸人高馬大,又戴著高度近視眼鏡,怎么看也不像一個船員。若不是事先準備好了船員身份證,有“姓名:陳敬夫;職業:會計”這樣還算符合形象的身份打掩護,還不知要費多少唇舌。另一位充當賬房先生、換上長袍馬褂的學者馬寅初,被關員在皮箱里翻出一張西裝革履的照片,因此被懷疑是通緝犯,多虧工作人員趕來解釋,又塞了些錢,才順利脫身。
隨著陸上戰局變化,海上的險情逐漸放松。1949年3月,陽翰笙、臧克家等人離港北上時,情況已大不相同。200多名前往解放區的乘客不用再掩飾身份,唯一的問題是船艙不夠住,連甲板上都安置了帆布床,結果是增加了不少整天不起身的暈船客。
10多天的航程畢竟考驗人的體能。同盟會老會員、曾任東京支部部長的馮裕芳年近70歲,1948年11月以民盟港九支部主任委員的身份乘船北上,12月初抵達東北后就病倒了。1949年1月27日,馮裕芳在沈陽病逝。一同北上的郭沫若為他寫了悼詩,將其與馮玉祥并列:“等是在疆場,一死正堂堂。后有馮裕芳,前有馮玉祥。”
另一位民主人士也經歷了生死門關,他便是民革常委、粵軍將領李章達。1948年12月,李章達與經濟學者千家駒等人從香港乘船到煙臺轉往北平,但不久后心臟病復發,“因須請原經手療治之醫師,不得已乃復返香港”。這一番往來,導致李章達成為少數被選為中央人民政府委員,卻沒有成為第一屆全國政協委員的民主人士,在1949年后擔任廣東省政府副主席兼廣州市副市長。直到1951年,他才再度北上任職。
風雨同舟有諧趣
分批北上的民主人士少則三五人,多則數十人甚至上百人。他們來自各行各業,有些是多年好友,有些卻只聞大名,未曾相見。北上的航程成為互相了解的難得機會,而他們的相互碰撞,也留下了不少趣聞。
吃飯在船上是大問題,既有暈船帶來的食欲不振,也有餐飲不如意的苦惱。李濟深在船上暈船發作,整天沒有吃飯,直到晚上7點才勉強吃了“烤面包二三片,豬排一塊,大頭菜幾片”。他乘坐的是蘇聯貨輪,大約餐飲供應并不如意,以至于“飯后得水果一枚,想食之,香如飲甘露也”。1949年1月1日到來的時候,民主人士們紛紛拿出自己攜帶的“魚子、臘鴨、牛肉、沙律、餃子、水果等”,請船長和船員來了一頓聚餐,算是一解口腹之苦。
賦詩是文化人士的心頭好。柳亞子有詩述懷:“六十三齡萬里程,前途真喜向光明。乘風破浪平生意,席卷南溟下北溟。”葉圣陶的詩作更有宏觀氣魄:“南運經時又北游,最欣同氣與同舟,翻身民眾開新史,立國規模俟共謀。”既是辛亥革命元老、早年又曾加入中共的朱蘊山離開香港時,同樣作詩《夜出港口》,頗能代表其心境:“環海早無干凈土,百年階級愾同仇。神州解放從今始,風雨難忘共一舟。中山事業付殷頑,豺虎縱橫局已殘。一頁展開新歷史,天旋地轉望延安。”
“講古”也是北上人士喜愛的活動,既能暢談自己的經歷,也能了解以前未知的情況。李濟深身為革命老將,在航程中把自己“入學、從軍參加革命及入第一師與北伐,陳炯明造反及建立黃埔軍校與三月二十日蔣謀反之經過,及與蔣妥協,以致寧漢分裂,與被蔣扣留湯山,及反蔣經過”向同行人士暢談了一番。同時,他也記下了此前所未知的“彭澤民先生講說興中會、同盟會的成立”,以及朱蘊山談參加徐錫麟刺恩銘、茅盾談抗戰期間新疆局面等經歷。
舊聞固然吸引人,面對天翻地覆的局勢,新聞也很重要。魯迅之子周海嬰是個無線電迷,船上的短波收音機便歸他操作,每天負責辨別頻率,尋找新華廣播電臺那首《兄妹開荒》開始曲,收聽最新的新華社消息。學者宦鄉則負責收聽英國BBC電臺的廣播,向同行人士轉述外國對中國局勢的報道。同行人士回憶,當收聽到解放軍在遼沈戰役取勝的消息后,船上一眾民主人士舉行了慶祝晚會,郭沫若還表演了節目。
到了1949年5月李達等人北上時,收音機已是常設裝備,隨船干部姜椿芳每天從收音機上摘錄新華社新聞,由北上人士中的書法家陳邇冬手寫一份小報,以貨輪命名為《岳州報》,每天張貼,大受同行人士歡迎。
1949年9月21日,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第一屆全體會議在北平召開,參與者多用坦誠融洽來形容這次會議,這種氛圍的形成,與一年來風雨兼程的遠航北上密不可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