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延茹[安徽師范大學,安徽 蕪湖 241000]
歸有光是明代著名的文學家之一,散文被黃宗羲譽為“明文第一”,其論學宗旨為“求仁說”。“求仁說”與其文學創作之間存在深刻聯系。理解“求仁說”的內涵有助于深入分析歸有光文學思想產生的內在動因,對研究他的文學思想具有重要價值。本文集中解決歸有光“求仁說”的內涵,及在“求仁說”影響下,歸有光文學思想的特點。
歸有光青年時期跟從大儒魏校學習程朱之學,這對歸氏理學思想的形成產生了重要影響。他雖未曾明確指出其學術宗旨源于魏校,但是從其哲學思想中還是能看出受魏校思想影響的痕跡。魏校,字子才,號莊渠,世稱莊渠先生。其論學宗旨為“天根之學”,即是重視本心上的主靜之學。他認為“天根”就是本心,無論世間萬物如何變化,本心靜止不動,且是人生來即具有的。他重視心體的主宰能力,認為“且道世間萬事何者不出于心”,“人心淵塞,渾只是理”,吾心即是“天理”,即是本體,世間萬事萬物無不是從吾之心體發出。魏校的“天根之學”與之前程朱派學者相比,更加信任本心的道德主宰能力,“敬”之工夫只需放在心體未發之前的靜存涵養。歸有光繼承了魏校重視本心的論學宗旨,提出了他所認為的“道”:
蓋道根諸心,心所自有,奚庸之他!故求道于有者,求諸心之謂也。
翳去而目明,垢去而鑒明,私去而心明,心明而道在是矣。
人心本與天地為一。
心即是道,即是本體,世間萬事萬物皆由吾心化出,此心即與天地萬物為一。心體中本來就有道存在,故圣賢之道不必外求,只需去除心之私欲就能成為恢復本心之明。
在歸有光看來,世間萬事萬物的本源之道,即是儒家講求的“仁”:
夫孔氏之門,學者所為終身孜孜不怠者,求仁而已。其后子思為尊德性、道問學之說,而高明、廣大、精微、中庸、新、故之目,皆示學者為仁之功,欲其全體不偏。
論語之書,孔子與其門人論學者最詳。其答諸子之問仁……皆自其用處言之,未嘗塊然毒手此心也。
歸氏認為儒家歷代學者孜孜以求的“道”即是仁,兩者都是本體的代稱。其后曾子、子思、孟子等提出的中庸、天命、性等哲學命題都是為了求仁(本體)的工夫。其“求仁說”最重要的就是“求”的工夫,一味靜守本體只會離“仁”愈來愈遠。想要達到儒家的終極理想“仁”,就需要施行忠恕。
孔氏之門辭而避之,日不足也,而為之說曰忠恕,則足以近道。
忠恕本無圣賢之別,而在學者工夫分界,自有生熟之殊。賢人所以近于圣人,圣人之所以與天為一,即此忠恕而已。
忠恕之道推而及之,大到宇宙離合、天地變化,小到人倫日用,則無一不通,無一不明。且忠恕之道沒有精粗、圣賢與學者的分別,只有工夫上的生熟。圣賢能與天地為一就是忠恕之道的工夫純熟并能夠一以貫之,實行忠恕的最終目的是達仁。歸有光的“求仁說”更注重工夫,更強調人的實際行動。
在涵養德性與求知上,歸有光主張內外兼修,不能偏廢。
尊德性者,非以專于內而不兼乎外;而道問學者,非以徒騖乎外而忘其內也。德性不離于事物,則尊之者不離于問學矣。散于天下而一于心,尊吾心,則天下之理會;不出乎一心,而不外乎天下。
他認為不僅要重視內在德性修養的培養,同時也不能忽略外界知識內容的學習。這樣才能“合外以為內,而后知心之大也;由內以為外,而后知用之妙也”。
歸有光在繼承魏校“天根之學”注重心體的基礎上,主張既向內探求本心,同時也不能忽視外在的格物工夫,并且這種格物工夫要在日用處用力。求仁就要施行忠恕之道,需在道德實踐上下功夫。他比魏校更加重視將內在的道德修養轉化為外在的道德實踐。
歸有光的“求仁說”是他文學思想的淵藪。其文學思想受“體仁說”的影響而表現出提倡真情和關注社會現實的責任感。
歸有光提出了“道本諸心”,吾心本具圣人之道,只是為人心中的私欲所遮蔽,要通過對六經的學習而使自己本心復明,即“以吾心之理而會書之意,以書之旨而證吾心之理,則本源洞然,意趣融液”。以圣人之書印證吾心本具之道,自會有所收獲,無須穿鑿附會、模擬剽竊。故他提倡詩歌要抒發真情,真情應有感于時事而發,以真情來充實詩歌內容。
夫詩之道,豈易言哉……今世乃追章逐句,模擬剽竊、淫哇浮艷之為工,而不知其所為,敝一生以為之,徒為孔子之所放而已。今先生率口而言,多民俗歌謠,憫時憂世之語,蓋大雅君子之所不廢者……蓋《三百篇》之后,未嘗無詩也。不然,則古今人情無不同,而獨于詩有異乎?夫詩者,出于情而已矣。
前后七子提倡“文必秦漢,詩必盛唐”,以復古模擬之風挾持文壇,以致詩歌多流于抄襲剽竊。歸有光針對當時詩壇這種風氣,認為作詩應出于真情,反對以雕章琢句、復古模擬為詩。且真情出自時事,這種真情是古今唯一的。但是真情的抒發并不是毫無節制的,是以儒家溫柔敦厚為標準的。
在文章創作上,歸有光同樣重視作品內容。
以為文者,道之所形也。道形而為文,其言適與道稱,謂之曰:其旨遠,其辭文,曲而中,肆而隱,是雖累千萬言,皆非所謂出乎形,而多方駢枝于五臟之情者也。故文非圣人之所能廢也。雖然,孔子曰:“天下有道,則行有枝葉;天下無道,則言有枝葉。”夫道勝,則文不期少而自少;道不勝,則文不期多而自多。溢于文,非道之贅哉?
文太美則飾,太華則浮。浮飾相與,敝之極也,今之時則然矣……欲文之美,莫若德之實;欲文之華,莫若德之誠;以文為文,莫若以質為文。質之所謂生文者無盡也。
文章是道的表現形式,道需要依靠文來彰顯,若想取得文章形式上的華美,就需用真誠的道德品格來充實文章內容。在創作風格上,他崇尚質樸,反對浮華文風。這種觀點與理學家的觀點比較相似,總體上看是重道輕文,但他作為文學家,看到了文學不依附于道的獨立地位,所以他也很關注文章的外在形式。歸有光認為文章可進行適當的藝術修飾,作文不能過于偏重道的闡發或形式上的華美,而是要做到文質相稱。他反對的是雕章琢句而產生的內容空洞的文學作品。
歸有光“體仁說”注重工夫,注重外在的道德實踐,同時他認為“文章為天地間至重也”,文學創作地位極高。故在文章創作上,他重視文章的社會教化功能,回歸現實:“顧嘗以謂士之忠言讜論,足以匡皇極而扶世道,使之著于廟廊,澤被生民,世誦其詞而傳之,宜矣。若夫抵訐叫號,不見省采,徒為一時之空言,似不足以煩記載,而學士猶傳道之不絕,豈不以天下之欲生也久矣。”能夠服務于政治,立足于社會現實,匡扶世道、造福百姓的文章才是文質相稱的好文章。而若只是空言講學或是追求浮華文風,這樣的文章沒有實際意義。文章應該通經致用,描寫社會現實。
予謂文者,道事實而已。其意可述,而言足以為教,是以君子志之。
在這里,歸氏著重強調文章內容要充實,這種內容的充實應當是以描寫社會現實、教化民眾為基礎的。文章既是天地間極重要的東西,便不容許有任何虛情假意、雕章琢句于其中,要道事實、論圣人之道以達教化之用。可見,儒家強調文學應當關懷現實社會的文學思想對歸有光產生了極大影響。“忠恕之道”讓他對文學創作中表現現實社會的內容,體現出強烈的熱情。
歸有光不僅在創作主張上提倡關注社會現實,還在自身的創作實踐中關注社會民生福祉,創作了大量面向社會生活實際的文章。《昆山縣倭寇始末書》《備倭事略》等篇目,詳細描述了昆山縣百姓奮力抵御倭寇、守衛縣城之事,提出了具體可行的建議,并且歸有光親自參與了昆山當地的抗倭斗爭,此時他不過是個老舉子,尚無功名在身;《水利論》《水利后論》等提出了應對吳地的水患之策,雖然當時并未被采納,其后海瑞采用歸有光的建議,使全江蘇數十萬人免受澇災之苦;《西王母圖序》中揭露了由嘉靖皇帝崇尚道教在全國掀起的崇道活動,并對此進行批判,只可惜當時之人并未明其旨。這些深刻反映社會現實的文章,生動表現了歸有光以天下為己任的儒者情懷。
歸有光的“求仁說”以“仁”作為儒者應當到達的終極彼岸,將理學家談論的高高在上的形而上的本體具化成實實在在的內容,且更重視在求圣之路上的工夫,更加注重外在道德實踐。這種思想深刻影響了其文學創作,他提倡詩文應表現真情,應表現社會現實,且文章應當于世有用,有助政教。注重詩文應反映真情和現實社會的文學思想,是對當時復古思潮造成的重形式而內容空疏的不滿,企圖以“質實”救正復古思潮之失。
① 〔明〕黃宗羲:《明儒學案》,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41頁。
②③ 〔明〕魏校《莊渠遺書》,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灣商務印書館1982年版,第961頁,第962頁。
④⑤⑥⑦⑧⑨⑩?????????〔明〕歸有光:《震川先生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697頁,第697頁,第148頁,第222頁,第148頁,第697頁,第148頁,第700頁,第699頁,第151頁,第30頁,第25頁,第84頁,第401頁,第23頁,第32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