謊言

韓信

縣城雖然不大，可變化卻不小。離開這里將近二十年了，今天回老家省親路過這里，卻似乎讓他感覺到一種陌生。

他獨自開著車，在縣城新開通的環城大道上一邊緩緩地行駛著，一邊在左顧右盼地欣賞著這似曾相識的風光。忽然，他看到在路邊的一棵粗壯茂密的大樹下，圍著十幾個人，一個滿頭銀發的鄉下大媽站在大樹跟前，似乎在抹眼淚。出于好奇，他將車慢慢停在路邊的空地上，下了車，緩緩地來到大樹下，站在人們后面，看這里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大媽越哭越傷心，而且，嘴里也不住地嘟囔著，可他一句也聽不清她在說什么。于是，他就輕聲地問了下身邊的人，人家告訴了他事情的原委。原來，大媽是后鄉里人，看樣子，生活過得也比較艱辛。她一個姐姐現在在縣醫院住院，聽說后天要做手術，她就來看姐姐，說不定老姐妹倆這是最后一面。臨走時，老伴給她二百塊錢，讓她給姐姐一百塊，另外一百塊讓她在集市上買一些生活必需品，然后，下午再坐來時的班車回去。走的時候老伴千叮嚀萬囑咐讓她把二百塊錢裝到里面的口袋里，一路上時刻小心。誰知，這怕處有鬼。就在她下了車往縣醫院走的時候，卻發現口袋里的錢沒有了，她一下急得糊里糊涂，不知不覺地就來到這里，在大樹下站了半晌才清醒過來，沒辦法，就站在這里哭泣。他們還告訴他，大媽說找不到錢了，她也沒臉回去了……

他聽著聽著，心里一下就被緊緊地揪住了。眼前這位大媽，讓他瞬間就想到了自己的母親——

那是在他還不到十歲的時候，有一天，母親領著他去鎮上趕集，身上帶著五塊錢，計劃給家里置辦些生活必需品，然后還承諾給他和姐姐妹妹每人買一塊水果糖，這樣，就讓他姐姐在家好好看著妹妹，而他，就興高采烈地跟著媽媽去趕集。可誰曾想到，到了集市上，當母親看準貨物，掏錢去買的時候，口袋里卻是空的。母親的臉突然變色，她翻遍身上所有的口袋，還是沒有。就這樣，他只得跟著母親滿懷失落地返回。在回家的路上，母親的臉色十分難看，她一句話也不說，只是牽著他的手匆匆地走著，偶爾碰到熟人和她打招呼，她也只是應付一下……

后來，母親在家里她換下的舊衣服口袋里找到了那五塊錢，激動地拿著錢站在院子里的那棵樹下，一邊哭泣，一邊喃喃自語：“老天有眼啊，要是錢真的丟了，我真不想活了……”

他慢慢從記憶中回到了現實。大媽仍然站在那里哭泣，而且哭得更傷心更可憐了。

這時，他不由得撥開身邊的人，慢慢向里邊挪動。在離大媽不遠處站住，然后，看著大媽問道：“大媽，你肯定把口袋都看過了？里面沒有？”

大媽聽著有人這樣問她，趕忙扭過頭來，淚眼蒙眬地看著他，說：“都翻了幾次了，沒有嘛。”說著，她隨即揩了一把眼淚，然后，又撩起外衣，將一只手又伸進內衣口袋，示意地掏了幾下：“啥也沒有嘛。”

“那你看是不是裝到你哪個包里了？”他又指了指她挎在身上那個老式黑皮包。

“就沒往這里頭裝。”大媽邊說，邊伸手拍了下包。為了證明包里確實沒有，她特意將一只胳膊從斜挎的挎包帶中伸出來，順便將本來就張口的掛包抖了個底朝天。“你看，這里裝也沒裝……”她哭喪著臉說。

沒等大媽說完，他一只手伸進褲兜里，然后，逐漸向大媽靠近，在離她只有咫尺之遙時，他突然向前跨了一步，在大媽側后猛地彎腰蹲下來，一邊迅速抽出那只手從地上去“撿東西”，一邊煞有介事地驚呼道：“哎呀，你的錢是掉地上了嘛。”說著，他一下站了起來，一轉身，將手伸到大媽面前，手里捏著兩張紅艷艷的百元票子，“大媽，你原來沒在意，可能剛才在你掏的時候，掉地上了，你沒看見，我們都看見了……”他說。

大媽聽他這么說，一時間驚喜得目瞪口呆，好半天都呆呆地盯著他手里的票子，不知所措。

“真的，大媽，是你剛才掉下的，我們幾個都看見了。”他說著，便轉過身來，對著身邊幾個人擠了下眼，“你們也都看見了，不是嗎？”

其他幾個人看著他，一下醒悟過來，趕忙幫著他附和道：“哦，就是，我們都看見了……”

大媽用顫抖的手握著這如同生命一樣的錢，夢幻般地喃喃自語：“這……”突然，她舉著錢在他面前輕輕地晃了一下道：“這……我那錢，好像……沒這錢新……”

他看著她，微微笑道：“嗨，一樣，大媽……”說著，他從大媽手里接過錢，說：“你不懂，大媽，這錢，裝到口袋里，衣服壓得平平展展，看著好像新的，可你要是經常拿在手里不注意弄皺，就顯得舊。”說著，他故意將錢在手里捏了一下，然后，在她面前展開來：“你看是不是？把它弄成這樣，不就看著是舊的了？”

看熱鬧的人們都已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于是，便紛紛地附和著：“就是的。”“一點兒不錯……”

大媽慢慢接過錢，疑惑地看了一會兒，又看看他，再看看大伙，依然一臉茫然。

他也看著她，微笑著說：“大媽，沒錯，就是你的，你把那錢裝好，快去醫院看老姐姐吧。”忽然，他向馬路上過來的一輛蹦蹦車招了下手，喊道：“師傅——，等一下，我給你幾塊錢，把大媽送到縣醫院。”說著，他就輕輕地拉了大媽一下，說：“快走吧，大媽。”

大媽依然一臉茫然，看看他，再看看大伙，然后，懵懵懂懂地跟著他走向蹦蹦車。

選自《金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