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是幸運的,才有這樣的幸福生活!”廖二九提高了嗓門向兒子廖新生說道。
“我幸運?挖煤也算幸運?”廖新生白著眼掃視了一下父親,以鄙夷的表情與父親相對。
“你這是什么態度?”廖二九站了起來,滿臉怒火,寬大的手掌握成了一雙鐵拳。廖新生本能地后退著,一下子退到門前,想著如果父親再向前一步,自己一轉身就可以跑出去,這份本能是從小就被廖二九打出來的。
“人家擠破了腦袋想進來,你倒好,要去當混混兒!”廖二九怒氣沖沖地罵了起來。
“豆,聽你爸的!”母親秋蘭也勸說兒子,“豆”是廖新生的小名。
“對呀,聽爸的!”大姐春華一邊安慰著父親,一邊勸說廖新生。
“都是你們寵的,剛從學校出來就這么沖,竟敢忤逆!”二姐春妮也開始罵廖新生,說是罵,更有開玩笑的味道。
三姐春梅獨自在桌上做作業,沒說一句話,一副事不關己的姿態。
廖二九把床上的表格丟在了桌上,便背起了手,向大門口走去。
“豆,趕緊拿走!”春梅把表格遞給了弟弟。
廖新生接過來,認真看了看,然后放回桌上,這是一份招工合同。
廖新生知道,自己一旦簽字,就得一輩子守在井巷里,他更向往陽光底下的生活,想在金燦燦的陽光底下工作。他聽說了,深圳離香港很近,改革開放了,那里到處都是錢,聽說撿垃圾都能成為萬元戶。而廖新生不知道,這張表格來之不易,很多人在想方設法地找這張表格,為的是擠進正式職工的行列。
廖二九即將退休,規定六十退休,但廖二九在進入煤礦時,工作人員寫錯了年齡,廖二九就推遲了退休。要不是文件有規定,廖二九還想再干幾年,秋蘭也說,廖二九的身體完全能再干幾年。礦上答應了廖二九的請求,給他的子女一個補員的名額。
最早的時候,廖二九想把這個名額給大女兒春華,畢竟春華還是臨時工,整天在煤臺倒煤揀矸,吃了很多苦,作為父親的廖二九有些不忍。礦里的領導、同事都勸廖二九慎重考慮,畢竟春華再過一年半載的就得找婆家嫁人了!廖二九也知道領導、同事、秋蘭的想法,獨子廖新生即將初中畢業,剛好可以補員,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最后,廖二九還是聽從了大家的勸說,把這名額留給了廖新生,廖二九知道自己這孩子不是讀書的料,上小學的時候,經常考試不及格。
有一次,廖新生到錄像廳看錄像,被學校抓了個正著,說是要開除,廖二九很不滿地到學校責問校長:“不就看錄像嗎,有那么嚴重嗎?”校長說:“老廖,您先去錄像廳看看,再來談!”
錄像廳就在學校附近,在村與礦的接合部。廖二九走出學校,鉆進了錄像廳。說是錄像廳,其實就是一間普通板房,一臺電視和一臺錄像機,幾排長椅;廖二九花了一元五角錢,就站在門口看,他想看看錄像到底是什么玩意兒!錄像是滾動播放的,屏幕上出現了男女正在做那種事!廖二九趕忙退出來,他知道自己的兒子犯大錯了!
礦上學校建的比較晚,廖新生十一歲才上學,讀完初中已經快二十了。礦山人家的子女多是這樣,很多女娃胸脯都老大了,還在上小學。春華和春妮小學沒畢業就輟學了,到礦上干起了家屬工,春華比春妮大一歲,春妮比春梅大兩歲,廖二九和秋蘭總想生一個或兩個帶把兒的,不承想,三胎都是丫頭片子,等到第四胎才生出了廖新生。
按理說,即便廖新生再不是讀書的料,也該在學校混一張文憑。開除就意味著廖新生連初中文憑都拿不到,礦上招工最低也得是初中文憑,廖二九只好到局里找人,局里有好多熟人,廖二九的戰友、原先部隊的首長等。廖二九不找別人,就找劉旺,劉旺是局里的科級干部,年齡才五十多一點兒,礦上的學校歸局里管,科級干部絕對說得上話。當年,廖二九在朝鮮戰場上救過劉旺的命,廖新生想著這點兒小事,他應該能幫忙。
這事對于劉旺來說,太簡單了,一個電話就解決了。
二
廖新生初中畢業后,廖二九還差三個月才能退休,所以,廖新生填完招工表格后,得等上幾個月,等通知了才能上班。
礦上很多年輕人和廖新生一樣,初中畢業就等著進礦招工或補員,接父母的班,繼續在煤礦挖煤。說是挖煤,其實絕大多數礦二代只是在輔助崗位上班,很少到一線去。
“要不,我下井去干活吧?”廖新生在家悶得慌,對父母說。
煤礦一線很缺人,要到一線去,只要向勞動部門說一下就可以的,說完就可以下井賺錢。
“什么?下井干啥?!”秋蘭驚愕地問廖新生,“這里有哪一家的礦山子女到一線去?”
廖二九白了她一眼,然后繼續端起茶杯喝著茶。
“爸,我先去井下干活吧?”廖新生靠近廖二九問了一句。
“真的?”廖二九反問。
“嗯!”廖新生點了點頭。
“不反悔?”
“不反悔!”廖新生堅定地回了一句。
廖新生剛出學校門,口袋沒有一分錢,春華、春妮干家屬工的收入都是廖二九代領的,每個月就給她們幾塊零花錢。
“爸,咱先說好,工資得我自己領!”廖新生對父親說。
春華、春妮忍不住笑出聲來,她們這才知道廖新生是為了口袋里有錢才提出下井的,為了錢竟然還敢向父親提出要求。
“可以,一言為定!”廖二九答應了下來,他早知道廖新生心里在想什么。
廖二九參加過解放戰爭,也經歷過抗美援朝戰爭,他很反對廖新生的生活方式,正在想著以什么方式去改變兒子的生活態度,廖新生提出了下井干活,恰好與廖二九的想法不謀而合。
深夜,秋蘭睡不著。這個家歷來是廖二九說了算,秋蘭從不抵觸,在她看來,自己的丈夫是見過大世面的人,他的想法一定有道理!可是,廖新生是家里的獨子呀,如果是春華或者春妮,再或者是春梅選擇下井去干活,她會毫不猶豫地支持廖二九的決定,可現在是廖新生要下井,不管廖二九怎么想,秋蘭就是想不通。她躺在床上,眼睛盯著屋頂,月光從房板縫隙透進來,外面的夜鶯拉長著聲音在啼叫,還有蟲兒在吵鬧。秋蘭轉頭看了看微微打鼾的丈夫,忍不住用腿頂了頂廖二九。廖二九醒了,看了看秋蘭,問:“干啥不睡?”秋蘭問:“真要讓豆下井去?”廖二九反問:“你養他一輩子?”秋蘭說:“豆兒玩幾個月不就接你的班嗎?”廖二九坐了起來,告訴秋蘭廖新生去看錄像的事。秋蘭不解地問:“看個錄像有啥大驚小怪的?”廖二九把手伸進秋蘭的內衣里,捏了捏秋蘭已經干癟的乳房,秋蘭也不攔著,廖二九靠近秋蘭耳邊輕輕地說:“錄像里是放映三級片。”秋蘭說,“瞎說,錄像怎么能放這東西?”廖二九說自己親眼看到的!這消息讓秋蘭吃驚不小,聽人說,看這些東西,是很危險的,很多流氓犯就是看了這些東西才做壞事的。廖二九告訴妻子,自己同意孩子下井,就是讓他多流汗,不要去接觸那些骯臟的東西。秋蘭這才醒悟過來,理解了丈夫的用心。
“可是,下井干活不是很危險嗎?”秋蘭還是不忍心廖新生冒險。
“放心,我讓他去掘進隊干活!在掘進隊干活要是出事,那就是他的命了!”廖二九在井巷干了近十年,他知道,井巷干活最危險的地方就是采煤,掘進相對安全一些,而且,廖二九還為廖新生選好了師傅。對于生死,廖二九早看透了,從解放戰爭到抗美援朝,廖二九經歷了太多的生死場面,相比之下,煤礦這地方,哪稱得上危險?
秋蘭聽了廖二九的話,這才有些放心,扒開廖二九的手準備睡覺,但廖二九腦中忽現錄像廳的畫面,身體瞬間出現了一股力量,他把一雙手又伸進到秋蘭的身上。
“輕點兒。”秋蘭知道廖二九的意圖,她對丈夫太清楚了,雖然六十了,廖二九還是跟牛一樣有勁,弄得床架“吱吱”響,春華、春妮、春梅就住在外間,這響聲很容易吵著孩子。
三
早早地,廖二九就到礦上給廖新生報名了,然后拿了表格回家。
廖新生還在睡懶覺,秋蘭敲了半天,他才慢悠悠地開門。
“趕快吃飯呀!”端了幾個菜擺好,剝了個雞蛋,還從食堂買了幾個肉包子。
“快點兒吃,吃完了把這張表格填好,然后去領工作服,跟我下井去!”廖二九催促著。
“什么?這么快?”廖新生剛洗漱完,有些吃驚地問父親。
“你看看你姐姐,人家早就在矸石場上撿了幾筐煤了!”廖二九嘲諷道。
從家到井口也就十幾分鐘,廖新生領了工作服就跟在父親身后,到更衣室換了工作服下井。
井巷很是幽暗,一盞礦燈只能照亮很小的一塊兒地方。剛入井時,廖新生還能看清路面,再走幾百米眼睛就模糊起來,一不小心,就踩進了暗溝里,雨鞋便灌滿了井水。這時,廖新生已經是滿身濕漉漉的,有井水滲的,也有汗水浸的。廖新生越走越心虛,礦工的工作環境比自己想象的還要壞,他幾乎想退出了,但父親在前方,那盞燈很穩健地穿透了一道又一道的黑幕,沒有停頓,廖新生只好強撐著跟在父親身后。
廖二九直接帶廖新生到作業現場,好些人正在打鉆,風鉆嘶吼著,鉆頭撞擊巖石的聲音,給了廖新生一種新奇的快感。
“來,新生,這是張師傅,他就是你的師傅。”廖二九扯了一下廖新生。
“廖書記,新生要在這里干?”張師傅吃驚地問。
廖新生聽著張師傅的話音,感覺很熟悉,再認真一看,哦!是張揚叁。
“張叔叔……”廖新生有些不安地叫了一聲。
張揚叁的女兒張妙與廖新生同在一個班,廖新生比張妙大兩歲,初中畢業時,廖新生已經二十歲了,張妙是個十八歲的少女,張妙亭亭玉立,是班里學習委員。在礦上讀書的孩子多數像廖新生一樣年齡,到了青春期,情竇初開,誰都喜歡像張妙這般的女孩子,廖新生也不例外。特別是看了錄像后,廖新生時常會在夢里夢到張妙赤裸裸地站在自己面前,夢到自己和張妙躺在婚床上。但夢總歸是夢,現實中,張妙很少與廖新生搭話,對廖新生好像并沒有好感。
“師傅,您這是?”張揚叁很不解地拉著廖二九朝外走了幾步。
“你幫帶幾天吧。”廖二九說。
“師傅,書記,您馬上就要退休了,新生不是可以補員嗎?讓他到二線干就可以了!”張揚叁勸道。張揚叁想著,以廖二九的資歷,廖新生到礦上辦公室找個差事不是難事。
“哎喲,張溜子,你就好好培養他,不要慣著他!”廖二九根本不聽張揚叁的勸。
廖二九交待后,就向外走去,準備到其它作業點檢查。
“廖書記,廖書記,你等等!”張揚叁叫住了廖二九。
“什么事?”廖二九聽到張揚叁這么稱呼自己,就知道張揚叁有事求自己。
“能不能幫個忙?”張揚叁吞吞吐吐地問。
“什么忙,說!干嗎跟女人一樣?”廖二九用銳利的眼神盯著張揚叁。
“我那孩子想在礦里找份工干,不知道行不行?”張揚叁說。
“就是張妙?”廖二九問。
“對……”
“她可是個聰明的孩子,得讓她讀書!”廖二九知道張妙這孩子成績很好。
“師傅,你家春華、春妮不是都沒讀書嘛?”張揚叁頂了一句。
“那是她們的命,礦里沒有學校,她們怎么讀?”廖二九說的是實話,春華、春妮在村里上學,村里只有小學,沒有中學,村里代課老師多,文化水平不是很高,所以,春華、春妮小學沒畢業就到礦干家屬工了。
“一個女娃,讀到初中也就可以了……”張揚叁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那等晚上,你帶上張妙到我家里,我親自問問!”廖二九轉身便出去了。張揚叁聽了廖二九的話,知道廖二九會幫忙的,便笑著走進作業面。
四
下班回到家里,已經是下午三點半了。
廖二九比泡了一壺茶,慢悠悠地等著兒子回來。
“哎,豆呢?”秋蘭沒看見廖新生,著急地問。
“他還在井巷干活呢!”廖二九抿了一口茶,不緊不慢地回道。
“你這爹當的真輕松,也不跟著!”秋蘭責罵了一句,然后就到廚房里做飯去了。
廖新生下班了,一跨進家門,秋蘭趕緊端出一碗面,拉著廖新生問長問短的,卻不想,廖新生已經趴在桌面上睡著了!
秋蘭不知所措地看著廖新生,廖二九則笑了笑。
“喏,這碗面你吃吧!”秋蘭把面碗推到丈夫眼前。
“等會兒吧,給春華和春妮吃。”廖二九心疼女兒。
到了黃昏,一家人開始吃晚飯了,廖新生還在床上沉睡著,秋蘭叫了幾次,廖新生也沒醒來。廖二九搖了搖頭,叫大家先吃。
剛收拾好碗筷,張揚叁就走了進來,手里提了兩瓶酒。
“廖書記……”張揚叁話還沒說完,就被廖二九打斷了。
“不要叫什么廖書記!”廖二九有些生氣地斥責道,“還有,這酒趕緊去退了!退完了咱們再談事!”廖二九把酒塞進了張揚叁的懷里。
“不是,廖書記……哦,廖師傅,這酒買了,哪能退?”張揚叁尷尬地說。
“誰說不能退,走,我帶你去退!”廖二九站起身,準備拉張揚叁出去,唯一一家商店是礦里開的,廖二九哪會不知道?張揚叁買的精裝“高粱酒”,是店里最貴的酒。
正爭執著,張妙從門外向里張望著,以為發生了什么大事。
“哎喲,是小妮呀,進來,進來!”秋蘭看見了,急忙出去拉張妙,在礦上,老礦工或家屬都叫孩子的小名。
沉睡中的廖新生被一聲“小妮”驚醒了!他迅速爬起床,坐在床頭聽著外屋的動靜。
張妙很是拘謹地走了進來。
張揚叁抱著酒有些不自然地站在桌前。
“張溜子,趕緊去退!”廖二九以命令的口吻對張揚叁說。
“師傅……”張揚叁滿臉委屈地看著廖二九。
“不去,咱就別談了,你愛送誰送誰去!”廖二九堅定地說。
張揚叁很不情愿地向外走去,張妙看著父親,扯了一下張揚叁的衣袖,不知該怎么辦。
“你在這里等等!”張揚叁安慰了一句,出了門。商店在食堂旁邊,很近,也就百米左右的距離。
“妮子,怎么沒帶弟弟來呀?”秋蘭問張妙。
“弟弟在家寫作業。”張妙拘謹地回答秋蘭的問話。張揚叁有三個孩子,張妙是老大,還有兩個弟弟,正在上小學。
“妮子,來,進來。”春華、春妮向張妙打招呼,張妙歡喜地走了過去。
張揚叁回來了。
廖二九把泡好的茶遞給了張揚叁,沒有說一句話。
“師傅,怎樣?”張揚叁直奔主題。
“急啥?先喝茶。”廖二九不緊不慢地說。
“今天,新生干的怎樣?”廖二九問。
“不錯,比之前的年輕人有勁!”張揚叁回一句,此時,他更想知道,廖二九是否能幫自己,對廖新生的話題并不上心。
“妮子,你過來!”廖二九向張妙招了招手。
張妙拘謹地站在父親身旁。
“幾歲了?”廖二九問。
“十八。”張妙回答。
“聽說,你學習很好呀?”廖二九又問。
“……”張妙不知怎么回答。
廖新生在里屋聽得明白,這是要讓張妙到礦上干活兒呢!以張妙的成績,考上高中或者中專絕對不成問題。
“喲,學習委員光臨寒舍,蓬蓽生輝,蓬蓽生輝!”廖新生一下躥出門,對著張妙說笑。
“師傅找我爸喝茶呢!”廖新生走到桌前,向張揚叁問候了一句。
“豆,趕緊吃飯去。”秋蘭看到兒子起床了,就扯著廖新生到廚房吃飯。
張妙被廖新生這么一句玩笑話說得更不自然了,耳根子瞬間癢了起來。
“讀書成績好,咱就繼續讀書,上高中讀大學,將來的國家需要有知識、有文化的年輕人!”廖二九說。
“師傅,這些大道理孩子哪會不懂?”張揚叁趕緊截住了廖二九的話,他怕廖二九再說下去,這幾天自己和妻子的勸說全白費了。
“廖伯伯,我想和春華姐、春妮姐一起干活兒。”冷不丁,張妙冒了一句。
廖二九驚愕了一下,但很快就知道,肯定是張揚叁勸說的。
正在吃飯的廖新生一聽,立刻跳了起來。
“師傅,她不讀書了?”廖新生問張揚叁,但張揚叁沒有回答。
“張溜子,你可想好了,孩子是塊讀書的料,別浪費了!”接著,廖二九告訴張揚叁,礦里還能再招家屬工,可是張妙學習成績好不讀書就可惜了。
張揚叁有些不滿意,嘟囔了一句:“你家春華、春妮不也才十六七歲,就能干活?”
廖二九拍了一下張揚叁,問了一句:“你這是求我辦事的態度嗎?”
張揚叁傻笑了一下求道:“看看能不能通融一下兒?”
廖二九笑著把結果說出來:“早說了,什么時候要去干活就什么時候去干,明天就去礦里拿表格填一下!”
最后還一再叮囑張揚叁:“別誤了孩子將來!”
五
張揚叁父女剛走,廖新生就開始向父親發難:“爸,你這不是做好事,是犯錯!”
廖二九問:“犯啥錯?”
廖新生說:“張妙可是學習尖子,讀個高中絕對不成問題,在煤礦干活,就會誤了人家一輩子!”
廖二九反駁:“在哪里都是為祖國勞動,我就是像你們這么年輕的時候參加解放戰爭、渡江戰役、抗美援朝的。”
回家路上,張妙好奇地問父親:爸,廖新生在井下干活嗎?
張揚叁點了點頭,然后嘀咕自語:“什么人,自己的孩子都送到一線去干活,倒不讓我孩子干活!”
張揚叁剛轉入正式合同工,雖然在這座煤礦干了近十年,卻每次轉招都排不上,去年,在廖二九的幫助下,才轉換了身份。在張揚叁看來,這座煤礦就是自己養家的福地。
“他是你徒弟?”張妙好奇地又問了一句。
“嗯。”張揚叁自顧想著問題,只是隨意地吭了一聲。張揚叁想著廖二九的話,不能虧待孩子,決定明天帶孩子去鄉里趕集,給孩子買些東西。
張揚叁的老婆叫余株,生孩子落下了病根兒,不能干重活,多虧了廖二九幫忙,在礦里弄了一份家屬工的活兒,能賺點兒工資貼補家用。張揚叁對廖二九很是尊重,有什么大事,總會先向廖二九征詢意見。當然,讓張妙到礦上干活,這也是無奈之舉,張揚叁不說,廖二九也知道他的苦衷,這與重男輕女無關,在孩子面前,廖二九不說出來,便是對張揚叁的尊重。
廖新生很早就到了井口,坐在井口向排矸場張望。排矸場距離井口也就百多米,每一輛井巷出來的礦車都要往那里送,矸石場前頭就是煤臺。每一位家屬工一到矸石場就得忙碌起來,幾個人合力把每一車矸石撬翻,然后,一點兒一點兒地在矸石堆里尋找煤炭,找出的煤炭,統一回籠給礦里,一噸能有十多元錢。
張揚叁換了工裝準備下井,走到井口,驚訝地發現廖新生已經坐在這里。張揚叁還以為廖新生今天不會來呢,之前有很多年輕人都是第一天下井,第二天休息或者直接逃離煤礦,井巷的黑和累不是哪個年輕人說能干就能干的,也不是說堅持就能堅持的!
班組人員都來了,廖新生才跟著后面下井了。
張揚叁沒想到廖新生比昨天更有勁。他一上班就緊跟著張揚叁,風鉆開啟了,張揚叁首當其沖操作這臺機器,廖新生在前邊扶著鉆桿,遇到巖石變化,鉆桿容易卡住,廖新生拿起斧子敲打鉆桿,一直敲到風鉆恢復轉動為止。出矸的時候,廖新生更有勁,連續出了兩車矸,都不休息。
下班了,廖新生似乎還有很多力氣,一路跑出了井巷。
張揚叁對廖新生的表現很是詫異。
廖新生想看看張妙那嬌弱的身體怎么干得了活兒?原先在學校里,張妙一直是班里的學習委員,與張妙截然相反,廖新生學習成績是班里最差的,老師看了廖新生的檔案,搖了搖頭說,隨他去吧!初三那年,廖新生已經快二十歲了,這年齡就算成績優秀,也考不得高中,更何況廖新生并不想讀書了。那些成績好的同學自然疏遠了廖新生這樣的差生。雖是同班,一年內,張妙幾乎沒跟廖新生說過兩句話,學習成績把兩個人隔離開來,當然,廖新生也有自知之明,保持距離是最好的方法。
廖新生趕著下班就是想看看張妙干活的樣子,走出井口,他認真地搜尋著張妙的身影,卻沒找著,廖新生怏怏地走向澡堂。
出了澡堂,廖新生還在盯著排矸場看,直到路過礦辦公大樓時,廖新生這才發現,張妙穿著一身新衣服站在大樟樹下,似乎在等人。廖新生猛然想起,張妙今天應該是來拿表格,估計是明天才上班,她在等她父親張揚叁!看著眼前嬌弱的身軀,廖新生有些浮想聯翩,同時,又有些惋惜,不禁想起在課堂上,張妙自信滿滿的解題和動聽的朗誦。
六
“張妙,在等你爸呀?”廖新生問道。
“嗯?”張妙有些害羞地應了一聲。
“你成績那么好,干嗎不去讀書?”廖新生很直接地問。
張妙不知怎么回答,廖新生的話太直接了,一下子就戳到張妙的心上,她又何嘗不想讀書,以她的成績最少也能考個衛校。可是,張妙知道,父母也是無奈,兩個弟弟正在上學,老家還有爺爺奶奶,破舊的老屋需要重新翻建,哪兒都需要錢。張妙是家中老大,棄學賺錢,便是理所應當。被廖新生這么一問,張妙的眼眶便濕潤了起來。
“沒事,你在那里干活,有什么困難叫我姐姐幫你,她們一定會幫你的!”廖新生安慰著。這句話讓張妙內心一下子溫暖起來。
晚上,廖新生吃完晚飯就躺在床上準備睡覺,這兩天在井巷干活,體力嚴重透支。廖春華和廖春妮在門口嗑瓜子。
一會兒,張妙拘謹地走了過來。
“妮子,來,吃瓜子!”春華招呼了一聲。聲音雖小,但“妮子”這兩字就像春風一樣吹進廖新生的耳朵。廖新生再也無法入睡了,他爬起床,走進廚房,認真地洗了蘋果,拿出橘子,擺放在菜碟上,然后端了出去。
“張妙,來吃個蘋果。”廖新生把蘋果遞給了張妙。
春華和春妮驚訝地盯著弟弟,接著又看了看菜碟里的水果,這水果,還是秋蘭趕集的時候買的,是家里“專供”廖新生吃的。
“你不睡覺了?”春華問。
“睡什么覺,才幾點?”廖新生回了一句。
“妮子,什么時候來干活兒?”春華問。
“明天。”
張妙很是害羞、尷尬地接過了蘋果,拿到鼻尖嗅了嗅。
“春華姐,明天上班的時候,叫我一下,我怕遲到了。”張妙說。
廖春華問張妙有沒有工作服、雨鞋等,張妙不知道什么是工作服。廖春華和廖春妮都有一套正規的工作服,就是補丁多了點兒,是廖二九的舊工作服,是棉布的藍工裝。
排矸場上的家屬工比較特殊,整日煤塵飛揚,矸石場上又多有像刀尖一樣的矸石,工作服和雨鞋是必備的。很多老家屬工穿著比較隨便一些,特別是那些老婦女,擦汗時,多沒什么禁忌,解開衣扣,背對著井口,快速擦了兩下,有時候,干癟的乳房都會閃現出來。
廖春華告訴張妙,去家里拿件舊工作服來,馬上補補,就是工作服了,張妙起身走回去。
煤礦生活區很小,張妙家離廖新生家也就十多米的距離,都是板房,一排連在一起。很快,張妙拿了一套舊工作服跑了過來,廖春華拿出針線在昏暗的路燈下開始縫補。
“張妙,這個蘋果吃了吧!”張妙正和春華、春妮忙著裁剪、縫補,廖新生又遞來一個蘋果。
“不吃了。”張妙嘴上這么回應,卻有一股暖意涌上心頭。春華、春妮白眼盯了弟弟一眼,而廖新生絲毫不在意,繼續把蘋果塞到張妙手上。
“妮子,吃吧,吃吧!”春華笑著說,她當然知道廖新生的意思,而廖新生卻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么做,更不知道這就是愛情萌芽的狀態。從得知張妙棄學開始,這種情懷就開始萌動,一浪接一浪地涌動。
張妙很害羞地低著頭一邊吃蘋果一邊裁剪,頭都不敢抬起來,生怕抬頭時眼睛與廖新生對視。廖新生全沒了睡意,坐在一旁看著姐姐們與張妙干活。
第二天上班時,廖新生很早就起來了,這很反常。讓廖新生吃驚的是張妙上班的著裝,一套嶄新的藍工裝穿在張妙嬌弱的身體上,顯得更加清靚。原來,張揚叁把自己剛領的工作服給了女兒。
廖新生吃早飯是坐在門口的,很多礦工人家都是這么吃早飯,背靠著房板,一邊吃一邊聊天,一整排礦工人家吃著早飯、聊著天。這時候,廖新生與父親坐在一起吃早飯,廖新生的目光緊緊地盯著張妙的身影漸行漸遠,而張妙似乎感覺到有一雙眼睛一直盯著自己,那雙眼睛太過于炙熱了,會把自己的心燒著。
吃完早飯,廖新生迅速跑向了井口,弄得廖二九、秋蘭都迷糊起來,這井巷的工作就這么讓孩子癡迷?廖二九有些懷疑是張揚叁弄了什么迷魂湯,不然孩子怎么這么積極?廖二九走過去問了張揚叁:“豆兒干活怎樣?”張揚叁說:“才兩天,我會的基本都掏走了,打鉆、架棚、填藥他也會了!”廖二九搖著頭走了回去,這孩子,廖二九越來越看不透了。
七
到了井口,廖新生很快換上工作服,然后就坐在井口,看著排矸場上的張妙干活兒。排矸場上,家屬工們正在撬著一輛又一輛的矸石車。廖新生知道,每一輛矸石車最少也得有一噸多的重量,這么撬,張妙的肩膀不得脫層皮才怪呢!想當初,大姐春華、二姐春妮剛到排矸場干活的時候,肩膀都是紅腫的。
與校園里的張妙比較,此刻的張妙顯得有些拙笨,拿著鋼釬竟然不懂得怎么尋找支點,春華很有耐心地教著,看著張妙的樣子,廖新生忍不住笑了起來。
排矸場上的張妙也看到了廖新生,看到他跟隨父親下井的背影。午飯的時候,張妙故作漫不經心地問春華,廖新生不是要接替廖二九嗎?干嗎要去井巷干活兒?誰都知道,井巷干活兒很危險。在學校里,張妙只懂得好好讀書,對于別人的事,她幾乎不會關注,更不會打聽,特別是像廖新生這樣成績差的同學。也不知道為什么,張妙在此時會打聽廖新生的事。春華也不知弟弟為什么要下井,并且,還是他主動提出來的,春華更不知道,父親怎么就會同意。廖新生說工資要自己掌控,或許是因為錢的事?
張妙聽春華這么說,更感詫異,她感覺這廖新生并不是學校里的廖新生!
一個月過去了,總算等到發放工資的日子,廖新生在工資表上簽下自己的大名,亢奮地數著鈔票,一疊嶄新的十元票子散發著一股油墨香味兒。廖新生干活很積極,也常有井巷零星活兒干,這零星活兒補貼很高,一點活兒能拿好幾十元,第一個月工資他比張揚叁還多。而春華、春妮的工資都是廖二九代領的,張妙自然也是由張揚叁代領。
工資揣進褲兜后,廖新生便獨自一人去了縣城,在縣城買了塊女式石英表,這塊手表花了廖新生半個月的工資。然后,在縣城轉了一圈兒,買了點兒水果、糕點,就回了礦。
這天輪休,已到午飯時間,秋蘭正準備給春華、春妮送午飯,被廖新生攔住了,說是閑著沒事,自己給姐姐送飯,秋蘭便答允了。
到了排矸場,廖新生找到了春華、春妮,放下菜籃子,遞給春華、春妮筷子后,就朝張妙走去。
張妙正吃著午飯,一碗干飯加酸菜肥肉,還有一碗菜湯。
突然,廖新生從褲兜里掏出一個蘋果,直接放在了張妙碗里。張妙看著這個蘋果,抬頭看著廖新生,想要還給廖新生,可廖新生輕聲說道:“別讓我姐姐看見!”然后大搖大擺地走向春華和春妮。
兩個月后,廖新生已經可以獨當一面了!如果班組缺了帶班人,隊里會叫廖新生臨時擔任班長。廖新生干活與廖二九一樣,精細而高效,很多人都喜歡跟廖新生干活兒。
這天上班,張揚叁很好奇地問廖新生:“你將來要干什么?”改革開放以來,很多年輕人都喜歡去廣東深圳,煤礦終究不是年輕人理想的工作和生活環境。
“我想和我爸爸一樣,在煤礦認真地干活兒,然后加入中國共產黨!”
張揚叁盯著廖新生的眼睛,從這個年輕人的眼神里,張揚叁看到了真誠。但張揚叁不明白,廖新生怎么就能迅速適應井巷的環境,而且還能這么喜歡煤礦?對于政治,張揚叁不是很了解,對廖二九卻是十分敬佩的,不是因為廖二九參加過渡江戰役、抗美援朝等戰斗,更現實的就是廖二九為人坦誠,凡事能沖在前面。廖新生的工作態度是否與遺傳有關?張揚叁想了許久也不敢作出結論。
看著廖新生干活兒的身影,張揚叁仿佛看到廖二九的影子,有時候,張揚叁以為這是一個疊影,廖二九與廖新生的疊影。在煤礦這么多年,張揚叁只是想著干活掙錢,根本沒想過其它的東西,而廖二九想著整個煤礦,他不在乎虛名。
經過這兩個多月,大家發現,廖新生成熟了許多,已不再是稚嫩的孩子,干活穩重,不是一般年輕人可比的。張揚叁看到廖新生與很多年輕人的不同之處了!很多年輕人也有理想,也有人生目標,但有多少年輕人能承受煤礦的苦、臟、累,又有多少年輕人能夠堅持下來?
中秋節到了,張揚叁照例要到廖二九家里小坐一會兒。
這個中秋節比較不尋常,前些天,礦里有軍車來過,拉了一車煤就走了。
有人猜測,本礦的煤炭肯定比其它礦井好,不然軍車怎么會跑到這里來拉煤。
有人猜測,這車煤是拉到北京去,快到冬天了,北方沒煤了。
廖二九笑了起來,他告訴礦工,北方一口井挖出的煤炭,比咱們局里所有礦井挖的還多!這些礦工自然不相信,紛紛說廖二九吹牛。廖新生擠了進來,拿著書本給大家看,這些人才有些相信。
接著,廖二九透露出與這輛軍車有關的信息來,礦里準備擴大生產規模!大家立刻議論起來了,人就這些人,怎么擴大生產規模,難不成把部隊都請來?廖二九說,礦里準備方案了,要看具體怎么落實了。
其實,廖二九知道這方案的大致內容,礦上準備成立女子掘進隊,把那些原來插隊的女知青、家屬工組織起來,到井下干活兒,礦井原先的編制有限,很多插隊的知青多年難拿到正式工的名額,趁著這個機會,礦上向局里要求增加礦井編制。
八
礦區的中秋節比較熱鬧,很多人喜歡聚在一屋喝酒聊天。
正當秋蘭準備酒菜的時候,廖新生突然發現張妙從門前的大路走過去。他這才想到姐姐們也都不在家里,肯定是到矸石山上賞月去了!廖新生溜進了自己的房間,把那塊手表塞進褲兜,往外走去。
月光很亮,把人影都照的非常清晰。
在拐彎兒處,廖新生追上了張妙。
“張妙,等等……”廖新生輕聲叫著。
張妙聽到廖新生的聲音,便停下了腳步。她沒有說話,也不敢直視,只是側著腦袋向幽深的山野看。
“來,伸出手!”廖新生以命令的口吻說。
“干嗎?”張妙有些害怕地看著廖新生,但還是伸出了手。
廖新生從褲兜里掏出了手表,就往張妙手腕上戴。
“新生,我不要……”張妙有些不知所措地要解下手表,這手表很貴的,張妙知道。
“這可是我特意給你買的,如果不要,你就扔進水溝吧!”廖新生說。
“可是,這很貴的……”張妙聽了廖新生的話,立即停下了動作。
“送給你的就得貴一些。”廖新生很開心地說。
張妙羞澀地笑了起來。廖新生輕輕地拉著張妙往懷里抱,張妙沒有拒絕,只是有些緊張,當廖新生炙熱的唇舌碰到張妙的嘴上時,張妙身體就像通了電流一樣,身子一下子軟了下來。
“妮子,妮子!”遠處,矸石山上,春華喊著張妙。
“你姐姐等著我呢。”張妙緩過神來,急忙掙脫開來。
廖新生再次拽過張妙:“你親我一下,再走好不好?”
張妙順從了,她輕輕地把吻留在廖新生的唇上,然后,跑向矸石山。
這一吻,給了廖新生滿滿的幸福感,他興奮地坐在路邊一塊石頭上,一邊往矸石山上望去,一邊回味著張妙的吻,還臆想著張妙嬌美的身體,臆想著自己與張妙的將來……這樣的狀態很容易消耗時間,進入幻覺的人時常會忽略了時間的流逝,廖新生很快又在構思著自己的幸福人生,他把自己的將來和幸福與這個煤礦綁在了一起,在廖新生看來,煤炭燃燒的能量足以改變自己;張妙的吻,讓廖新生充滿了信心,充滿了對美好未來的期待。
張妙和春華、春妮等很多礦山少女們都爬到了矸石山頂上賞月,說是賞月,其實是為了逃避礦區那些酒局,一到中秋節,每家每戶都要弄一桌,這家請一位機關干部,那家也請一位干部,身份特殊的也可能請到局里的干部。這樣的酒局有很多話題,比如:誰家女孩該出嫁,礦里哪個崗位要添人,煤炭成本是不是增加了,礦上改革制度有哪些變化等等,女孩們很不適應煙霧繚繞、酒味濃烈的酒局,也不怎么關注煤礦的發展與變革。
“哎,張妙,你爸媽真疼你喲!”春妮忽然看到張妙手腕上的手表,在月光下,表盤的玻璃閃著刺眼的光,好像在向女孩們炫耀著愛的榮耀。
“張妙,這可是石英表呀,得好幾百吧?”身邊一個女孩湊近張妙的手腕,認真審視起來。
“張妙,我可羨慕了,能不能借我戴一下?”另一個女孩問,張妙輕輕地解下表帶,遞給了身邊的女孩,大家羨慕地看著這只手表,張妙在眾人的眼神中,不由得想著廖新生,想著他與自己的每一次接觸。
矸石山下方的公路邊上,一條人影搖擺在月光下。
“春華姐,你看下面有人呢!”一個女孩忽然發現了下邊的人影。張妙以為是廖新生,很仔細地盯著那條人影看,當看見那人在抽煙時,張妙松了口氣,之前廖新生狂吻自己的時候,張妙沒有聞到一點兒煙味,平日也沒看見廖新生抽煙,她斷定下面的人肯定不是廖新生!
廖春華笑著說,她知道下面那個人是誰,也知道這人為什么會在下面。
九
在這個煤礦,與廖春華一樣的礦山女孩有五六個,煤礦在一年一年地發生著變化,矸石山一米一米地增高,這些女孩年齡一年一年地增長,到了二十五六還沒找婆家。有些女孩只是想著能給家里掙錢就可以了,至于婚姻之事全憑父母決定或是等待有緣人。也有女孩兒把目光盯在技術員身上,畢竟技術員是礦里為數不多的文化人,在提拔上具有先天優勢。可是,技術員到礦井的少之又少。一線礦工年輕未婚的不多,這些女孩也很少會考慮,除非一線年輕礦工敢于主動追求。王齊仁就是這樣的人,他追求廖新華的方式有些特別:他直接跑到廖春華家中,對廖二九說:“我要娶春華當媳婦!”廖二九斥責道:“婚姻又不是過家家,你憑啥娶春華?”王齊仁回答:“憑我喜歡她!”這句話把廖二九堵得啞口無言。當時,家里僅有廖二九夫婦和春華,廖春華怒氣沖沖地拿起了掃帚掄向王齊仁,在廖春華看來,這種突兀的行為顯示了王齊仁神經有毛病,可是,王齊仁竟然絲毫不顧及廖春華對自己的印象,每次碰到廖春華總是笑呵呵地討好,幾個月下來,廖春華對王齊仁漸漸消除了敵意。
廖二九對這位王齊仁并不太在意,但王齊仁這么一鬧,反而讓廖二九夫婦想到了廖春華的婚姻大事。廖二九一心想著煤礦,對女兒的婚姻大事看得很小,不就是結婚成家生子嘛,人生的一個過程罷了!有時一想,廖春華嫁給這王齊仁也未必是壞事。
王齊仁每月一領到工資,就把錢給父母寄回去一些,剩下的錢買點兒禮物給廖春華,之前,王齊仁把禮物給廖春華時,廖春華想都不想,直接當面丟了!可是,王齊仁堅持每個月都給廖春華買禮物,到了第四個月,廖春華終于收下了禮物,這讓王齊仁興奮了好一陣子。收下禮物后,廖春華對王齊仁不再冷眼相看,對王齊仁的執著多少有點兒感動,自然也有了近距離的接觸。
廖二九對王齊仁并無惡意,主要是這王齊仁與自己是同鄉人,這年輕人能夠不遠千里孤身來到煤礦,著實難得。廖二九知道沿海地區比較窮,但即便窮,很多人還是不會到煤礦來的。俗話說:“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廖二九并沒那么煽情,但對這位從家鄉來的年輕人多少有些鄉情萌發。
中秋節到了,王齊仁已經準備了禮物,他想給廖春華一個意外的驚喜,昨天下班后,他搭班車到縣城買了一件精致的胸罩作為中秋節禮物。
晚飯后,他看到廖春華出門了,跟了幾步,看見礦里很多女孩匯聚在一起,走向矸石山,他只好待在矸石山下方,等著這些女孩回家。
下山了,廖春華走在前面,一群女孩畏畏縮縮地跟在后面。
“春華,你們要回家了?”王齊仁問了一句。跟隨在后的女孩知道這王齊仁是在等候廖春華,便一起走下去,留下廖春華與王齊仁。
“春華,要不咱們到上面去坐坐?”王齊仁等這群女孩走遠了,便向廖春華發出了邀請。
廖春華沒有說話,只是跟著王齊仁向矸石山頂走去。月光像一盞燈一樣照耀著這對兒年輕人,每一束光線都那么溫柔。走了幾步,廖春華才發現王齊仁手里多出了一袋東西。
“齊仁,你又買東西啦?”廖春華問。
“嗯,今天不是中秋嘛,給你買點兒禮物。”王齊仁說。
“別浪費這些錢。”廖春華說,嘴上這么說,心里很是溫暖。
月光均勻地鋪灑在矸石山的每塊矸石上,王齊仁在一處平坦的地方停住了腳步。
“春華,你看看這禮物滿意嗎?”王齊仁把袋子遞給了廖春華。
“不用,真不用。”廖春華嘴上推辭手還是接了過來。
接過袋子,廖春華沒有打開看,裝作不以為然地放在地上,找了塊木板,準備坐下來賞月。
“春華,你看看合適不合適,要是不合適,我去換合適的。”王齊仁說。
廖春華這才打開袋子,掏出來一看,竟然是胸罩!頓時,廖春華的身上猶如好些螞蟻在爬動,一陣瘙癢彌漫開來,這禮物對廖春華來說,很特別,礦上很多女人都沒戴這東西,排矸場上,那些生了孩子的婦女,干起活兒來,時常會把一對兒乳房抖動起來,很是尷尬。像廖春華這些女孩,則是用棉布裹胸。
廖春華立刻把這東西塞回了袋子里。
“春華,試試,如果不合適,我去換合適的。”王齊仁說。
廖春華很是害羞地問:“在這里?”
王齊仁說:“現在是晚上,沒人怕啥?”
廖春華有些猶豫地拿出來,然后對王齊仁說:“那你轉過身去!”
王齊仁說:“有啥害羞的,只要你爸同意了,咱們國慶節就結婚,以后還不是天天看。”
廖春華說:“那也得是結婚以后,現在不行!”
王齊仁很不情愿地轉過身去。
廖春華輕輕地脫下外衣,再松了纏胸的棉布,她剛要彎腰拿胸罩時,卻發現胸罩已經在王齊仁手上。廖春華緊張地用雙手遮住了雙乳。
王齊仁打開胸罩,等著廖春華伸出手來。
廖春華很快張開了雙手,瞬間,一對白皙且飽滿、堅實的乳房展現在王齊仁的眼前,在月光映襯下,這對乳房就像白玉一般晶瑩剔透,王齊仁一邊欣賞著一邊幫著廖春華套進胸罩。
王齊仁很利索地扣上了胸罩,問廖春華怎樣?合適嗎?
廖春華沒有作聲,羞澀地點了點頭,然后解下胸罩,彎下腰,把胸罩放回袋子里。
忽然,王齊仁兩只手一下子抓住了廖春華的雙乳,他把廖春華逼到了木板上,一邊狂吻著廖春華,一邊撫摸著廖春華的乳房,一只手向下延伸;第一次感受男人的撫摸,廖春華被王齊仁的瘋狂舉動陶醉了,她癱倒在木板上,等到王齊仁的手觸及女人最隱秘部位時,廖春華才有些意識,本能地阻止了王齊仁的動作。
十
廖春華原本想著和王齊仁在煤礦結婚生子,把所有青春汗水都灑在這片黑土地上,與父母一起描繪煤礦的未來,但這想法很快就破滅了。
中秋節后,煤礦的一份重要文件打破了廖春華的夢想。
這天晚上,廖二九召開了家庭會議,是關于廖春華和廖春妮的事,礦里準備組建女子掘進隊,到井下一線去干活兒,到了女子掘進隊就可以獲得正式工的名額,而廖春華和廖春妮只能一個人參加。
廖春妮說:“還是姐姐去吧!”
廖春華說:“妹妹去!”
最后,廖二九同意了廖春華的意見,把這個名額留給了廖春妮!
盡管父母安慰了許久,廖春華還是很傷心。
這天晚上,廖春華主動約了王齊仁到矸石山上,矸石山上,月亮依舊明亮,但有些凄清。這晚,廖春華很溫柔地靠在王齊仁的肩膀上,不再阻止王齊仁的撫摸,很溫順地接受王齊仁的熱吻。
“齊仁,要不咱們離開煤礦,我跟你回鄉下結婚吧?”廖春華問。
“可是,鄉下很苦的。”王齊仁一邊解開廖春華的衣服,一邊回答。
“我不怕!”廖春華說。
“真不怕?”王齊仁有些疑惑,問廖春華為什么要離開煤礦,廖春華把事情的原委說了出來。
王齊仁沉思了一會兒,說道:“家鄉也準備建工廠了,咱們回去到工廠里干些活兒,也能掙些錢,只是回去了,得先苦一陣子,我老家房子還是破的,連個像樣的床都沒有呢!”
廖春華說:“只要咱們努力掙錢,將來也能蓋上新房。”
王齊仁同意了,然后便開始了更狂野的動作,這對兒年輕人把最神圣的時光留在了矸石山上,廖春華也把最圣潔的身體給了王齊仁,不僅是身體,她還把整個心靈都給了王齊仁!
沒過幾天,王齊仁便獨自一人到廖二九家提親了,廖二九點頭了,然后王齊仁就帶著廖春華離開了煤礦。
廖春華離開那天,廖二九把一沓錢塞進廖春華的手中,叫廖春華有空回礦里看看,廖春華哽咽地點了點頭,便跟著王齊仁離開了這片黑土地。
不久,廖二九正式退休了。按理說,廖二九一退休,廖新生便可以順利接班,到二線崗位或者機關上班,但廖新生卻要求在井巷干。礦里征詢廖二九的意見后,同意了廖新生的請求,給廖新生安排了一個特殊的崗位——女子掘進隊隊長。這個職位因為是臨時性的,沒有享受礦井管理干部待遇,只是按照井下一線班長待遇。礦領導問廖新生有什么要求沒有?廖新生說要帶上張揚叁,礦領導沒同意,說是掘進隊這些骨干得充實到采煤隊去,畢竟這次是大事,要多出煤,少了這些一線骨干,哪能完成任務?廖新生再提議,請自己父親來當副隊長幫襯自己。礦領導說,只要廖二九同意,礦里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女子掘進隊沒有系統地培訓就在廖新生的帶領下走向了井巷。一支十多人的隊伍畏畏縮縮地跟在廖二九、廖新生后頭,雜沓的膠鞋聲踏在井巷里,從洞口往里探望,幽深、黑暗的井巷里跳躍著一雙藍眼睛,該有多恐怖?廖二九熟視無睹地往前走,這些女孩或女青年們則相互擠在一起,嚇得渾身顫抖起來。
“弟,前面是什么?”廖春妮摟著身邊的張妙叫著隊伍后邊的廖新生,張妙則害怕地緊緊閉上眼睛。
“姐,你追上去看著就知道了!”廖新生有些得意地開起了玩笑,他知道那兩只藍眼睛絕對不是什么藍精靈,只是鉆進平巷里的老鼠罷了。
“喲,張妙,你可是學習委員,這是什么動物你不知道?”張妙被廖新生這么一說,才緩緩睜開眼睛,內心還是存留著恐懼,她搖了搖頭。
廖新生猛地向前沖了過去,那一雙藍眼睛在廖新生的追逐下逃之夭夭。
廖春妮好奇地問:“那是什么?”廖新生告訴姐姐:“老鼠!”
帶著這支十多個人的隊伍,什么事都得廖二九和廖新生來干,畢竟這些女“掘進工”什么都不會,從操作風鉆開始,到填藥、爆破、支護、出矸,十幾盞礦燈照耀著井巷,這些女子掘進工還相對安心一些。等到培訓期過后,這支掘進隊就開始分班正式作業了,十多個人改為兩班制,廖二九帶早班,廖新生帶中班。張妙選擇和廖新生在一起,而廖春妮是廖二九點了名的重點培養對象。
之前,十多個人擠在巷道里,大家眼對眼,燈對燈的,作業現場還算敞亮,干活也相對輕松一些。分班以后,廖新生的帶著五名掘進工開始了正常的工作,當然,廖新生主要工作是在培訓這些女掘進工,兩個班都有副隊長,廖新生帶的班,更主要是教副隊長肖曉梅現場操作知識。
在全員培訓時,一個班就干一茬炮,也就四五個小時,早飯過后下井干活,等到午飯時間,就下班了。分班后,工作時間就得按照正常的勞動制度,一個班八小時制,有時候,因為工作任務的問題,還得延遲下班時間。
進入正式上班后,廖新生便向班里女掘進工們交待了,上班前,必須準備好午飯、開水等,要和其他男性一線職工一樣,帶齊所有東西。男性職工多是兩個饅頭一包榨菜、一壺白開水,就是班中餐了。
第一天上班時,廖新生看著這些女掘進工的特殊裝備,忍不住笑了。每一位女掘進工都提著一個菜籃子,籃子里擺滿碗碟,好像是到井巷里聚餐似的。男性職工多是買個饅頭或是包子往褲兜一塞,就是一餐伙食了,哪像這些女掘進工們這么隆重。
十一
第一個班,廖新生便與副隊長肖曉梅一同操作風鉆,其余人都站在一旁配合操作。這里掘進斷面不大,一般是一個作業面只配一臺風鉆,一個班得打兩茬炮。打完炮,廖新生還得指導爆破員填藥、爆破。班里爆破員是由廖新生指定的,廖新生問了這班女掘進工,沒有一個人愿意當爆破員。于是,廖新生在培訓填裝炸藥時,要求每一位隊員都必須在場,他認真地指導張妙填裝雷管與炸藥,分辨雷管的爆破性能以及堵實爆破孔;班里人都很害怕炸藥,認為這東西跟爆竹一樣危險,每年節日里,一放爆竹女孩兒們都會捂著耳朵躲得遠遠的,更何況這是炸藥呢?張妙擔任了爆破員,雖害怕,也只好干了起來。
正常情況下,第一茬矸出完后,就得趕著再鉆眼填藥,這時,班里只留下爆破員裝填炸藥,其余人則是趕時間去吃飯,等爆破完了,大家就得搶時間再出矸石,這套工序是男性掘進工運用的,在女子掘進隊里也是這樣,不會因為性別差異而改變。
鉆孔打完了,大家陸續退出了作業面,只留下張妙和廖新生在現場填裝炸藥。
“妙,現在我可是學習委員了!”廖新生靠近了張妙,開起了玩笑。
張妙看了一眼,便開始忙碌地挑選雷管,然后笨拙地抽出炸藥卷,倒出一些藥粉,插入雷管,困緊封口,廖新生蹲在張妙面前,一邊熟練地幫著操弄,一邊注視著張妙的臉。
張妙抬起頭,眼神與廖新生撞在了一起,頓時羞紅了臉,趕忙低下了頭。
“妙,要不要再親一個?”廖新生輕聲問了一句。
張妙低著腦袋,不作聲。
“要不,我親你?”
張妙依舊低著頭,沒有言語。
廖新生把臉貼了上來,在張妙臉頰上親了一口。
“新生,你干嘛不到機關去上班?”張妙還是低著腦袋在填裝炸藥,她很是疑惑地問了一句,這不僅是張妙的疑惑,就是廖二九、張揚叁等許多人也有這樣的疑惑。
“在哪兒干還不是一樣。”廖新生很是隨意地回答。
其實,廖新生何嘗不想到機關上班?但他想像父親一樣,在最艱苦的地方鍛煉自己。父親說了,很早的時候,他經歷過多少艱難險阻和生命威脅才有了今天的成就。很小的時候,廖新生就知道父親的木箱底有“寶貝”,是幾枚勛章和獎章,有渡江戰役的,有解放戰爭的,也有抗美援朝的。廖新生原本想去參軍,但父親說了,現在咱們國家的主要工作是經濟建設,經濟建設就必須有強大的能源支撐,所以在煤礦也是有功勞的。廖新生想了想,父親說的沒錯,像父親這樣有戰功的英雄,不也在煤礦努力地工作嗎?自己為什么不能在煤礦干呢?廖新生想著自己一定能在煤礦干出個樣子來,雖不敢與父親相比,至少也能獲得很好的成績,他也要像父親一樣,有了成績,也加入中國共產黨。
填完炸藥,張妙在廖新生的指下很快就啟動了按鈕。
在巨大的爆破聲中,廖新生仔細地聽著爆破效果,張妙不解地看著廖新生。
“妙,你聽清了沒有,爆破聲里有幾次響動?”廖新生問。
“不是一聲嗎?”張妙被這巨大的爆破聲嚇著了,爆破時還捂著耳朵,哪能辨別爆破層次。
“千萬記住,這雷管可是延遲爆破的,你調出的雷管有各自的延遲時間,三秒五秒,就是各自延遲的時間點,爆破都是按照這些時間點產生的,所以,這爆破就有時間差別,少了一聲,說明有瞎炮!”廖新生說。
“有瞎炮該怎么辦?”張妙問。
“叫我呀!你可別亂來!”廖新生說。
張妙若有所思地離開了起爆點,準備去吃飯。
張妙提出菜籃子,坐到運巷口邊上。籃子里就一碗稀飯、兩個饅頭,還有一小碟五花肉扣酸菜。廖新生在不遠處蹲著也準備吃飯。
班里人都吃完了,在副隊長肖曉梅的帶領下,冒著還未散盡的炮煙趕進去出矸。
廖新生看著大家都走了,便站起身挪到了張妙身邊,他從口袋里掏出雞蛋遞給張妙,張妙搖了搖頭說:“你吃,我不吃。”
廖新生剝了蛋殼,把雞蛋塞進張妙的嘴里。
張妙一邊吃著雞蛋,一邊看著廖新生,把這股甜甜的愛一點兒一點兒地裝進肚子里。廖新生打開飯盒,拿出了肉包子遞給張妙。
“你吃吧,我有饅頭。”張妙不接。
“咱們一人一個。”廖新生把飯盒展現給張妙看。
張妙的饅頭不是食堂做的,是母親做的,廖新生一看就知道,硬邦邦的,不像食堂的饅頭很大個兒,又松軟有嚼勁兒。廖新生的肉包子是從食堂買的,一個肉包子得二兩飯票加五分菜票。
張妙接過了包子,高興地吃了起來。食堂的肉包子很香,油水多,廖新生下井時特意用毛巾把飯盒包裹得緊緊的,等到飯點時,飯盒內的食物還有些熱度,這包子自然還很新鮮,一點兒油水還沾在張妙嘴邊,廖新生拿著毛巾輕輕地幫她擦拭,張妙開心地笑了。
吃完飯,張妙便要扛起水泥支護進去干活兒。
今年開始,礦井里用水泥支護替換了木頭支護。與木頭支護相比,這水泥支護更便宜一些,也更堅固,但重量比木頭支護大了很多,一根水泥支護有百多斤,男職工有的時候都得兩個人扛一根。
張妙試了試,在廖新生的幫助下,才緩緩地扛了起來。
“張妙,你去扛那些材料,這個我來!”廖新生把身體堵在了張妙跟前,他示意張妙把水泥支護表示放在自己的肩膀上,張妙猶豫了一下,便放在了廖新生的肩膀上,然后自己抱起了巷道邊上的木質材料。
十二
經過廖二九和廖新生的悉心培養,女子掘進隊很快進入了正常狀態,生產效率也得到了礦領導的表揚。一年后,國家下達的任務完成了。一萬余噸優質煤炭被一輛輛軍車拉向了港口,遠運外國。每天一下班,廖新生總是坐在門前,與父親等人看著軍車來來往往;晚上,汽車連隊還在礦上扎營,有軍人背著步槍在站崗。
天明時,陽光暖暖地照射在這塊黑土地上,軍號早早地響了起來,廖新生也聞聲而動,不管是上班還是休息,他已經習慣了和父親一道早起,看著這些軍人忙碌。熟悉的軍號聲讓廖二九想起了自己曾經歷過的那個充滿激情和艱辛的歲月。而廖新生聽著軍號,便有了一種莫名的亢奮,他想到了將來,自己的未來必定充滿了幸福!等到礦里煤炭拉完,礦井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功績依舊存在,但女子掘進隊必須解散,局里說了,這支女子掘進隊的功勞永遠留在礦史中,但社會在進步,女子下井只是歷史了!
這天一大早,張揚叁就跑到廖二九跟前,很高興地對廖二九說,張妙被安排到礦里的倉庫上班。廖二九遞給了張揚叁一杯茶說:“張溜子,妮子上班了,以后你這日子就輕松了!”張揚叁笑呵呵地說:“是喲,等孩子大了,咱們就可以享清福嘍!”
廖二九問:“你現在是干掘進還是在采煤?”
張揚叁說:“掘進就不去了,干采煤收入高一些。”
廖二九知道,張揚叁想著多掙些錢。
張揚叁說:“這幾年咱們礦里條件好了許多,在采煤干也安全很多。”
廖二九點了點頭,表示贊同張揚叁的觀點。
女子掘進隊解散了,礦里給廖新生重新安排了崗位,是政工崗位。廖新生到礦長那里說了,自己要去采煤隊干活兒!
礦領導哪個不知廖新生是廖二九的獨子?礦長自然也知道,哪敢輕易答允?
回到家里,秋蘭已經眼眶濕潤潤的、紅彤彤的。
“豆,你去采煤隊干啥?好好的機關不干,還要往井巷鉆!”秋蘭生氣地問。
廖二九不言不語,只是輕輕地喝著茶。
剛才,廖新生向礦長提出申請時,辦公室就有人把廖新生的話告訴了廖二九,秋蘭自然也知道了。廖二九說:“隨孩子吧!”秋蘭堅決不同意,她要求廖二九勸說孩子改變想法!秋蘭說:“豆是廖家獨子,還沒結婚成家,到采煤隊干活,萬一有個什么問題,這家就垮了!”憑秋蘭幾句話當然不可能說服廖二九,但廖二九知道,只要自己沒同意,礦里就沒有人敢安排廖新生到采煤隊干活!
“爸,你跟礦領導說一下,我去采煤隊干活!”廖新生知道母親絕對不會讓自己到一線去,便悄悄地央求父親。
“可以呀,你娶個老婆,生了孩子,我就去說,不然,你媽媽那里不好交待。”
聽了父親的話,廖新生知道,父親也是反對自己到采煤隊。
廖新生為什么會想到采煤隊干活,這還得從前一陣子在采煤隊干活說起。
前一陣子,廖新生帶著女子掘進隊完成了一條煤巷,并交給了采煤隊開采,采煤隊把這條煤巷交給了一位叫程前進的班長組織作業,這程前進不管三七二十一,打了孔填了炸藥直接爆破,一陣巨響后,這條煤巷垮了,沒辦法開采,這條煤巷就這么報廢了,氣得廖新生直發顫。廖新生在交接之前就告訴采煤隊長,這煤層比較特殊,不能大藥量爆破,得少藥量多繞幾岔子才能多采煤,可人家采煤隊長說,你干掘進的活兒哪懂得采煤技術,你憑啥來教我們?這話堵得廖新生沒了下一句。廖新生想著自己到采煤隊干活,一定比程前進干得好!
十三
夕陽照在矸石山頂上,廖新生站在最高處,迎著陣陣清風,好不愜意!廖新生看著這如山高的矸石,想起了大姐、二姐,想起了當初的張妙,這座矸石山承載著礦山人多少夢想?又承載著多少礦山人的期望?廖新生想到了父親以及和父親一起建設礦山的前輩們……
不一會兒,張妙繞了上來,遠遠地看著廖新生。
“哎,張妙,過來,過來!”就在廖新生轉頭的瞬間,他發現了張妙,很高興地向張妙招呼起來。
張妙微笑地走向廖新生。
還沒等張妙站穩,廖新生便迫不及待地抱住了她,狂熱地吻了起來,一只手很不安分地伸進了張妙的衣服里。此刻的張妙很享受于廖新生的熱吻與撫摸,同廖新生在礦井接觸開始,再到一起干活兒,張妙已經接受了廖新生,她認定廖新生是自己可以依靠的好男人,是一位真正的男子漢!
廖新生沉醉于張妙充滿誘惑的身體,張妙陶醉于廖新生狂性的撫摸,兩個年輕人在這空曠的矸石山上就這么任性而為。忽然,一聲咳嗽驚醒了兩個人,一位中年人從一側山頭上走了下來,那人低著頭往矸石山下走,似乎沒有看見廖新生和張妙。張妙害羞地躲在廖新生背后。廖新生一看就知道這人是礦工吳家牛!廖新生這才想起,吳家牛的父親就是埋在矸石山上的。廖新生很小的時候,跑到山里玩兒,碰到吳家牛和他的母親到墳前祭拜。吳家牛的父親是老礦工,在一次采煤作業時被煤砸死,據說,砸中吳家牛父親的煤足足有五百斤重,吳家牛父親一句話都沒說就走了!山里有好些墳頭,多是礦里的老礦工,這些老礦工從很遠的地方來,死了,很難回到家鄉,只得在井上的山頭上埋了,按廖新生的理解,這應該就是客死他鄉吧!
張妙告訴廖新生,自己去倉庫當管理員了。
廖新生說:“知道了,春妮也去了。”
張妙問廖新生去哪兒上班。
廖新生回答:“去辦公室。”
張妙很高興地說:“辦公室很好的。”廖新生說:“不想去辦公室,自己更想到井巷干活。”
張妙問為什么?
廖新生說起了程前進的事來,還說了很多工傷的事。張妙問:“井巷里干活,工傷不是很正常嗎?”廖新生說:“是正常,但有些事不該發生的!”廖新生再度提起程前進的事來,張妙也知道,這程前進被開除了,之前礦里要程前進賠償損失,一條煤巷花了多少錢?程前進這么一通爆破,全報廢了!可程前進是有背景的,礦里只好簡單處理了。廖新生說:“程前進絕對不是故意的,到井巷來干活,哪個不是圖賺錢的?最核心的問題在于程前進習慣了蠻干、亂干,沒有一點兒管理意識!”張妙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她覺得廖新生說的有些道理。
天色漸漸暗下來,廖新生站了起來,摟著張妙往下走去。
到了公路上,張妙忙掙脫了廖新生的手臂,往前跑了幾步,拉大了與廖新生的距離。
剛到廖新生家門口,秋蘭就喊住了張妙,很是急迫地告訴張妙:“你爸工傷了,在礦醫療所里,趕緊去看看!”張妙嚇著了,竟然一下哭了出來!不知所措地呆站著哭泣。廖新生幾大步就跑到了張妙面前,扯著張妙的胳膊就往礦醫療所跑,秋蘭被廖新生的舉動驚到了,她不知道兒子怎么就冒了出來,還敢這么對待張妙,張妙一邊哭一邊渾渾噩噩地被廖新生拽到了醫療所里。
醫療所內,醫生正在給張揚叁處理傷口,肩膀上血跡斑斑,滿身煤粉。
廖二九就在張揚叁身邊,他緊緊地摁住張揚叁的背,醫生迅速地給張揚叁清理肩部、背部的傷口。余株也被擋在了外面。
“爸,爸……”張妙緊張地叫著父親。
“干嗎,干嗎?回去看弟弟去!”張揚叁咬著牙,斥責了張妙,他不愿家人看見自己的傷痛,每一位礦工都是這樣。
廖新生扯了扯張妙的衣袖走了出去,這微小的動作被廖二九看在了眼里,同樣,一直忍著疼痛的張揚叁也看到了這一幕,看到了廖新生滿滿的愛意。
十四
張揚叁沒有送去醫院,醫療所的醫生建議張揚叁到醫院住一陣子,廖二九也勸了,俗話說傷筋動骨一百天,這傷養好了才能掙錢。可是,張揚叁沒去,他說:“咱礦醫生的水平不比醫院的醫生差,在家養傷也是可以的!”廖二九哪會不知道其中緣由?但話說的也很實在,醫療所的醫生是老醫生,據說還是原先插隊的知青,是學醫的高材生呢!張揚叁這么一說,醫生很高興,特意向張妙和張妙母親交待了一些注意事項和一些滋補的食材。
張揚叁工傷了,張妙得到礦里的批準,可以在家護理父親。
廖新生到了辦公室上班,但廖新生對文字很是反感,一得空便跑到生產技術部,下班后,經常去看望張揚叁。
在生產技術部,廖新生也看得懂一些技術圖紙,和技術員們也能說上幾句,有時候還能深入地討論現場操作。生產技術部是礦領導的參謀部,井巷的煤炭該怎么開采,生產技術部有絕對的話語權。
這天,廖新生在生產技術部里泡茶,礦長和生產副礦長走了進來,廖新生想要躲開,礦長說:“小廖,沒事,坐坐泡會兒茶。”廖新生便坐了下來。
礦長、生產副礦長和生產技術部的人聊起了現場管理問題,還把張揚叁的工傷問題搬了出來。生產技術部認定張揚叁屬于蠻干,不注意自身安全防范。廖新生還是堅持自己的觀點,說生產現場缺乏科學采煤技術支撐!這個觀點他曾多次和生產技術部的人討論,但很少人有支持廖新生的觀點,畢竟這些技術員都是專業的科班出身,而廖新生不過是一名普通的工人,只是礙于廖新生在機關辦公室的身份,生產技術部的人才不想太大地刺激他。
礦長問:“小廖,你有什么想法說說看。”
廖新生當即拿來了圖紙,廖新生說:“咱們礦井的地質構造較為復雜,煤炭開采應該采用多種方式進行,針對地質條件選擇開采方式。比如這地方,咱們可以多繞幾條煤眼,這樣既保證了現場安全生產,又有效地保障煤炭資源回籠。”
礦長和生產副礦長眼睛盯著廖新生的筆尖,沉思了許久,然后滿意地點了點頭。他們贊同廖新生的觀點。
張揚叁調養了幾個月,便急著要下井干活兒。
礦長特意去慰問張揚叁,一再叮囑他養好傷是第一任務!聊了幾句就往廖二九家走去,張揚叁忙跑了過去,搶先到廖二九的家里報訊。
廖二九得知礦長已到門外,急忙出門迎接。
礦長到廖二九家,說是散步,也不是純粹的散步。之前,廖新生提出的開采方法,雖說有一定的效果,但不是很理想,此行他是想更清楚地了解廖新生的具體操作方法。
聊了幾句,礦長便把話題引入了正題,廖新生很詳細地闡述了自己的想法,礦長頻頻點頭。
“我看這紙上談兵不如到現場去干!”廖二九突然冒出這么一句,在廚房燒水的秋蘭聽了廖二九這么一說,驚嚇得把手中的碗筷丟在了地上!熱烈的討論氣氛一下子被這聲音阻斷了!
礦長自然明白秋蘭的意思。
這時候,張妙端著一碗藥水走進來,輕輕地放在父親的眼前。廖二九、張揚叁、秋蘭的目光都匯聚在了一個點上——廖新生的眼神!是廖新生注視張妙的眼神!
張妙放下了藥碗,她不敢正視廖新生,從進門的瞬間,她就知道廖新生在注視自己。可張妙放下藥碗后,一抬頭便發現了父親以及廖二九、秋蘭正盯著廖新生看,不禁羞紅了臉,低下了頭。礦長從這些人的眼中也看出了端倪。
“妮子,新生要跟你爸爸去干活兒,你覺得怎樣?”廖二九突然問了一句。
張妙聽廖二九這么一問,她看了看父親,又看了看廖新生,然后細細地應了聲:“那就去干唄!”
不久,廖新生就被任命為采煤隊副隊長,專門負責現場采煤技術工作。年底,廖新生被局里評為了先進,還入了黨。
陳君英:在《中國煤炭報》《中國能源報》《中國應急管理報》《福建日報》《北方文學》《陽光》等報刊發表詩歌、散文、通訊、小說百余篇。詩歌兩度入選《中國地質詩歌雙年選》,多次獲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