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蓉
菜場從來都是自足圓滿的小世界。
我常去的農貿市場里,蘿卜頂著翠綠的纓子,冬筍沾著一點黃泥,綠葉菜在筐子里閃閃生光。水果店里不屑賣的甜蘆粟,超市里不大可能出現的馬齒莧、枸杞頭和山芋藤,濕淋淋的螺螄和河蚌,在這里都能找到。有一次我還買到過紅蔥頭,這種珠蔥的蔥頭我在上海是頭一回見。菜場里,即便是一個小角落也有意想不到的歡喜。賣南北貨和香料的攤位,芳香神秘堪比中藥鋪子。詢問有無醬牛肉用的丁香,攤主露出一絲得意的微笑:“有!”賣蜂蜜的攤子上,這個季節有了治咳喘的干蜂巢。市場門口新疆人的推車上堆滿石榴、葡萄干和杏干。花販自行車上的鮮花有一種粗枝大葉的美感和朝氣。有人拉琴賣唱,有人吆喝:“固城湖的螃蟹……”如許鮮活的樂趣,那些不上菜場的人完全不知道自己損失了什么。
菜場里的高人,賣菜幾乎可以不用電子秤,我要的份量他隨手一抓從沒出過錯,零頭一概痛快抹掉。某天稱贊他的蘆筍脆嫩,他笑道:“不是你一個人這么說呢。可惜這個季節的蘆筍,不是越種越嫩,而是越種越老了。”當天的菜蔬已經買齊,聞言卻立刻下手多要了一大把蘆筍。聰明人即便沒有學過營銷術,照樣懂得如何抓住人心。友人和我相攜去農貿市場,看到賣酒釀的攤子,立刻上前讓攤主揭開酒釀壇子上的厚棉布,舀了兩大勺,說這個當餐后甜點最好,比超市里盒裝的美味得多。后來她又殷殷叮囑我,初春時節看到野生的薺菜一定要當即買下,根記得留著,薺菜特有的香氣就是從根部散發出來的。她和我一樣,總把逛菜場當作日常的游歷和欣然的享受。
有一年,我在日本愛知大學當外教,校園旁邊就是遍植樹木、竹子和水稻的農地。每個周末,只要不下雨,我都會騎著自行車,經過閃著青光的稻田到附近買菜。農戶自產自銷的攤子上,青菜、蘿卜、大蒜、瘦小的西紅柿隨意堆在紙箱里,每次貨色都不太一樣。買到過一瓶腌漬的杏子,濃烈的酸味和野氣相當迷人。某天拎了一把含苞的油菜回家,吃不完順手插在廚房的水杯里,第二天居然開了花,金黃的花粉簌簌灑在飯桌上。有時攤子無人照看,顧客便自己在地上的木匣里投錢找零,儼然一副君子國的做派。
作家劉克襄從事自然觀察與舊路勘探近三十年。我最喜歡他那本《男人的菜市場》。“看到喜歡的蔬果擺在眼前,我常驚喜如見翠玉珠寶,也常保持這種探險的狀態。從這一頭順藤摸瓜,回溯源頭,看到它最初的環境。”“我并未司空見慣,而是時時快樂其中。”美食家歐陽應霽也說過類似的話:“一年四季按時按節出現的生鮮雜貨,是理所當然又意料之外的生活驚喜,一頭考古另一頭跨進未來,只有菜市場做得到。”
傳統的菜場果然是活的風物志,那里既有一方水土自然的恩澤,又是歷史和人情的生動寫照。
選自《安徽商報》
2021年1月23日
賞析
現代社會講究效率,去菜場買菜幾乎成為爺爺奶奶的專利。菜場里,沒有多少年輕人的身影,那些老邁的亦步亦趨的身影,更加深了人類社會老齡化的焦慮。
年輕人不妨換個角度,多加入去菜場買菜的行列,就像本文的作者一樣,去菜場里發現美。仔細觀察,那里不僅有果蔬的美,還有人文的美。沒有哪一個小販是空守著菜攤子的。他們當中,有的熱情地詢問路人要啥菜,有的佯裝困睡,但只要你站在他的攤子前,他立刻就能醒過來。
菜場里的人,與菜一樣有趣。我們要懂得欣賞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