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謎語

方磊

誰此刻在世界上某處哭，

無端端在世界上哭，

在哭著我。

誰此刻在世界上某處笑，

無端端在世界上笑，

在笑著我。

誰此刻在世界上某處走，

無端端在世界上走，

向我走來。

誰此刻在世界上某處死，

無端端在世界上死，

眼望著我。

——里爾克《嚴重的時刻》

一

天空一點一點變得明朗起來。一股腥甜而腐敗的氣味在塵埃中漂浮不止，浩瀚的大地不住地用嘆息挽留時光，隱秘而蕪雜的時間隊伍里總能響起一些使心蕩漾的聲音。

太陽感到自己來得比平常要早，不免有些得意。他浮在空中，俯視著盡收眼底的大地，覺得自己甚是偉大，天下沒有一物能逃脫他的呼吸，每天他都要出來看一看這樣一個庸庸碌碌的世界，他會不費力氣地把云層踢開，俯瞰這樣一個米湯般模糊的大地。后來太陽覺得好像大地上的情景每天都是一樣，他感到有些失望，索然無味的景象并沒有驅走太陽的耐心，只是在累的時候，他要回去睡一會兒，只有在這時，月亮才敢帶著黑暗的大軍膽戰心驚地出來游弋。

太陽今天精神飽滿，他想要多逛逛，他覺得大地上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好笑，到處都在忙碌，可結局總是空空的，太陽覺得最傻的是那只豬。太陽想到地上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可他們卻渾然不知。想著想著便又覺得好笑了。太陽在放聲大笑。

豬在想。

豬實在弄不懂太陽為什么要笑。豬站在太陽底下的一條小溪旁，望著清澈涌動的水流，里面有一張不好看的臉，豬覺得自己真的很丑，但豬一點也不難過，他每天奔來跑去，快樂無比，至少比那不時傻傻大笑的太陽快活許多，豬這樣想著。

豬剛剛喝到了一些甜膩膩的液體，那是他跑到果林里在果樹下吃到的，豬覺得那滋味真是好，所以現在豬努力回憶那果子墜落碎裂時汁液滿地的模樣。

一行迎親的隊伍從豬的視野里飄過，豬看到他們唱著歌，吹著喇叭，敲著鑼，喜氣洋洋的，豬覺得他們一點意思也沒有，傻乎乎的，豬想起自己昨天還看見一行哭天喊地的送葬隊伍，他們同樣在唱著歌，唱著喪歌。豬實在想不清楚他們為什么會那么高興和那么傷心。豬一直不明白為什么人們都是那樣反復無常，豬感覺人們都是怪怪的。

現在，豬的視野里到處都是紅色，他知道是那可惡的太陽又在空中走來走去了。豬想太陽實在很壞，他總將本來色彩斑斕的生活搞得如此單調，豬覺得太陽一定是一個不熱愛生活的壞東西，根本不懂得生活的情趣，豬這樣想著，便覺得太陽很可憐。

豬現在跑到了一個山坡上，看見下方有一個個村落，一些軟綿綿的炊煙從那里勉強地豎起來，豬知道那里囚困的是一些與自己不一樣的面孔，自己對那樣的村落一點也沒興趣，豬覺得他們都被自由拋棄了，于是豬開始可憐起那些人來，他想著漫山遍野只有自己無拘無束，然后豬可憐起了這個世界。豬開始慶幸起自己的自由生活，豬高興起來。

豬唱著愉快的歌兒向遠處跑去。

時光悄無聲息，不斷漫過一些新的地方，被風吹皺了的空氣在天地間不知疲倦地飛舞。

懷揣最后的謎語的神秘人悠悠漫步在毫無生機的大地之上，生命中那些沒有盡頭的煙雨迷茫的故事和搖擺不定的傳說里，神秘人一直用這最后的謎語擋風遮雨。神秘人懷揣信念托付的使命，正漂泊在逃離歲月引力的途中。在他的視野里，杏黃色的山谷綿延不絕。

在令人沉郁的陽光下，神秘人神色黯然，幾天前的陰雨綿綿讓他心煩意亂，他的眉宇間似乎被雨打傷，出現了暗灰色的傷痕，他感到現在自己的口中好像還殘留著這個黎明的露水。遠方炎炎的烈日下旋舞著一些猩紅的樹葉，一群身高體壯的婦人在溪邊洗著衣衫，她們粗俗的話語與肆無忌憚的笑聲如煙似霧般飄了過來，溪邊的青石上晾曬著漿洗后的衣服。早晨已經全部結束，一條大河緩緩從山前流過，明亮的河水從一些青翠欲滴的淺草灘漫過，一行操練有素的烏鴉英勇地穿越了神秘人的視線，為了自己的帝國他們準備去迎接一場期待已久的戰斗，他們的執著和自信讓神秘人感動不已，艷麗的花兒正在風中走向凋零，一匹老馬頹然無力地臥坐在一個草場之中，馬在回想著多年前的傷心之事自嘆自悲。

神秘人走進一間竹子筑成的矮屋，他的步履之音如同村里那只黑狗奔跑于間的吠聲。竹屋里猶如一個碧草連天的季節，把外面的歲月徹底阻隔。神秘人坐到一片明亮而單薄的竹葉上，舒展舒展自己疲倦的筋骨，撫摸著自己已踏過了所有滄桑的大腿。神秘人看到自己的周圍正是一片竹葉和剝落殆盡的竹皮，他想起了生命中那些不斷溢出的無情無義和歲月猝然滅亡的全部過程。

神秘人剛要從懷中取出那最后的謎語再次閱讀時，恍惚間聽到一聲震耳欲聾而又轉瞬即逝的鞭聲，這聲音使神秘人感到一種嫵媚而妖嬈的東西正從自己的身體里分離出去。

竹門被推開。

神秘人看到了一張蠟黃、消瘦、蒼老的面孔。

“你是誰？”

“生活。”

二

田野里莊稼密集如云，麥苗和谷物挺拔向上，向空中呼喊，對天空訴說著自己的心事。遠處不時傳來大雁的鳴叫，如同盛開的黃玫瑰在風中的飲泣。風裸露在明媚的陽光下，類似骨折般的響聲從這樁矮竹屋身上發出，猶如垂死之人夜不能寐時凄苦的呻吟。整個大地在風中浸入了對于往事的回憶之中。

神秘人搖了搖頭，望著生活：“你老了。”

“我是老了，又生了病。我是來看你的。”

“剛才的那鞭響是你發出的嗎？”

“不是，是靈魂干的。”

生活慢慢靠近了神秘人，“你走了多長時間？”

“我不知道。”

神秘人看見生活的右手拇指上帶著一只灰色的戒指。

“你還要走多久？”

“我不知道。”

“你懷里有最后的謎語。”

“你是要把它取走嗎？”

生活哈哈大笑起來，神秘人發現這時在生活的周圍彌漫起煙霧和雨水，不計其數的竹葉從地上跳起，漂浮起來。

“這個謎語對于我毫無意義，我對它沒有一點兒興趣，我是專門來給你告誡的。”

神秘人此時對昔日的一切進行了種種半信半疑的推敲和冥想。他記起自己曾路過一個霏霏淫雨迷蒙奇異的虛幻安逸之城時，差一點被兇殘的欲望擊敗，那時他很想駐足留下，他曾冒著蒙蒙細雨在那小城邊界之地久久徘徊，沉默不語，就像一個初涉險惡塵世的少年，現在神秘人想起不覺暗自發笑。

“我要告訴你，你最大的敵人是靈魂和命運，你唯一能信任的只能是我——生活。還有，不論何時都不要忘記你的使命，不要忘了信念的遺言。”

神秘人看見生活那粉紅色的眼睛里空空蕩蕩，萬籟俱寂，仿佛一個沒有人煙的城市，只留下一道悠悠蕩蕩著的殘血斜陽。

那座先前的矮竹屋像一個已逝去的年代，在神秘人離去后遙望著他那深深淺淺的灰暗腳印。

三

夜晚如期而至。

無數個躁動、漆黑而寒冷的夜里有無數個陰謀詭計在竊竊私語，無數個秘密的真相在低聲對話，冷漠的空氣中飛揚著那種令人感傷的氣息。蟋蟀的歌聲一陣一陣地從夜晚的河邊飄來又飄走，波光粼粼的河水折射出飛蛾往復奔忙的身影。村落中點點燈亮閃爍無常，猶如辛酸歲月里的那些孤苦無助的嘆息。

神秘人懷揣最后的謎語夜行于樹林里，步履艱辛。風中彌漫著土的芳香和女人身體的味道，無邊無際的夜空和明暗不同的星斗，總讓神秘人不時回想起自己曾穿過那條艷粉艷粉的短褲。神秘人的眼睛里貯滿了黑夜的形狀，他走在夜色中的樹林里，為了使命他的腦中反復浮現著那些重要的地址和人間符號。晚風吹在林子里，夸張著他的每一個腳印。

神秘人聽到一聲響徹云霄的鞭響，如同女人分娩時那聲刻骨銘心的尖叫，這聲音刺疼了神秘人的眼睛，使他的視線模糊而迷離。神秘人看到有一個人吊死在樹上，這是一棵年代久遠的枯樹，時光的流逝和變幻使樹上的洞穴變得漆黑而幽深，樹洞里散發著一種恐怖的腐爛氣味，那是由洞里的積水和敗葉發出的。神秘人看見死去的人那張扭曲凸起的灰色面孔，頹萎的眼睛里藏匿著深深的絕望。

在這棵枯樹的旁邊，神秘人看到有一個手拿長鞭的影子對著樹干撒尿。

神秘人知道靈魂已經在此等了自己很久，他對靈魂持久堅毅的耐心頗為欽佩，同時又對靈魂手中的鞭子產生了濃厚的興趣。當神秘人提出向靈魂借鞭子一閱時，靈魂放聲大笑，這時神秘人看到在他們的中間出現了一堆熊熊烈焰。靈魂告訴神秘人，鞭子是專門為世間最可悲的人類做的，他說鞭打人們是他的職責。

“你在這里苦苦等我是為了那個最后的謎語吧？”

“你錯了，我是要和你交個朋友。我要帶你去游覽我們的城市。”

“你對這個最后的謎語真的沒有一點興趣嗎？”

“世界對于我來說根本沒有謎語而言，又有什么值得我去猜呢？”

“那么你要帶我去那里？”

“原先我想讓你觀賞一下地府，但最近陰曹地府中正在進行一場嘩變，這個吊死鬼帶著眾多僵尸把閻王囚困起來了，自封為王，陰間里一片大亂。”神秘人抬頭看著吊在樹上的死人。

“我只好帶你去游玩一下我的故鄉。”

這里陽光燦爛，街上行人如魚，又似緩緩涌動的潮水，市井之聲不絕于耳。神秘人看見街兩邊的店鋪如同一本書的目錄。神秘人看見幾名青衣伙計，抬著一口巨大的黑漆棺木步履匆匆，像幾只黑色的蝙蝠飄揚著飛過。靈魂告訴神秘人，他們是要去及時迎接本城中新出世的城民。

神秘人跟隨靈魂走在大街上，市井上的奇異布局和建筑，嘈雜的言語使他恍若做夢。神秘人感到四周有一股濃郁的脂粉氣息飄然而落，仿佛美女含笑回眸，神秘人抬頭望見頭頂之上的一座木樓里一位年輕婦人正站窗前向四處眺望，一方雪白的絹帕在她手中極為嫵媚。與此同時，神秘人看見一個年輕和尚迎面走來，手里拿著包裹，這個眉目清秀的和尚徑直向那年輕婦人所在的木樓走去。靈魂告訴神秘人，年輕的和尚都是這城中的郎中，這些少婦們均是城中患病之人，和尚手里拿著的包袱，里面是顏色斑斕的藥丸和藥面。在少婦們曲折迂回，溫馨而幽深的居所內，醞釀著各種各樣的姹紫嫣紅。靈魂不無傷感地告訴神秘人，這些美艷少婦們現在的都不約而同地滋生了慵懶和幻想的惡習，深長的藥力使她們浮想聯翩，情不自持，然后便沉入那漫漫長夜中的銷魂九天的撩人夢寐之中。

神秘人還發現在街道兩旁立著許多灰色的旗幟，他指著它們向靈魂發出疑惑，靈魂卻一直笑而不答，保持緘默。神秘人伸手去抓，觸到旗幟時卻毫無知覺，于是濃烈的痛苦讓神秘人長時間不能自已。

一家生意興隆的燒餅店里，正在表演著一個大家期待已久的口技絕活，獨臂藝人用嘴和嗓子概括著天地間傳說至今的恩恩怨怨。神秘人聽得如醉如癡，漸漸忘了時間，后來靈魂告訴神秘人來這里的大眾都早已失聰，他們用藝人的呼吸判斷聲音，神秘人看到他們都興致勃勃齊聲喝彩。在神秘人吃完了最后一個烤焦的餅后，發現了一個聲勢浩大的武館，里面傳出的震耳欲聾的操練之聲讓神秘人怦然心動。

“這里馬上將會有一場血戰。”

神秘人不解地望著靈魂。

“我將要率領靈魂之城的子民們迎接一次腥風血雨，我們正在緊張操練。”

“來的是誰？”

“命運和命運之城的子民，這一切都無法避免。”

四

夜晚如期而逝。

神秘人在走出靈魂之城后許久一直被綿綿淫雨所籠罩，雨中的長時間游走讓他孤立無援和心情抑郁，他覺得自己似乎正在漸漸衰老，他想起了生活那老朽的目光和病態的面容，神秘人開始憐憫起了生活。

聽著如泣如訴的雨聲，神秘人恍惚間發現雨中的景物都變得高大而厚重，令人心曠神怡的桂花芳香在空氣中顯得支離破碎，猶如妖嬈女子在水中放浪形骸，賣弄風騷。神秘人看見遠處遙遙無際的農田里有無數忙碌的身影，這些人在雨中用鐮刀和農犁切割著歲月，刪節著世紀。

神秘人深知自己肩負使命事關重大，于是他的那雙灰色的腿在沿途的風雨和草木的奔走中，顯得惶惶而又匆匆。

河上棕色的木舟和漂浮于河面腐敗的菜葉讓神秘人奔波的疲倦得到了片刻消解，神秘人來到河邊，掬起一捧河水向自己那朦朧的臉上潑去，此時他聽見河上傳來幾只鴨子發情般的叫聲，他感到這叫聲紛紛揚揚地把自己的眼睛蒙住，一棵棵披頭散發的樹稀稀落落地站在河的對岸神色黯淡地望著自己，陰暗如鉛的目光中飄蕩著冷漠。

神秘人在河面上看見了一個灰黑色的身影和一雙陰冷的眼睛，神秘人知道命運已經跟隨自己好久了。

命運散亂的長發中夾帶著旅途上風的氣息和一種令人難以近前的溫情脈脈的芳香，神秘人看見命運的手上拿著靈魂的長鞭。命運的右耳被風吹得又矮又低，像一段沉淪的歷史正奄奄一息。

命運把靈魂的鞭子向河里扔去，神秘人聞到從河里升騰起一股濃烈的醇酒之氣，它喚醒了神秘人心中所有那些沉睡已久而又不為人所知的痛苦。

“我知道你是一定會來找我的，靈魂他們徹底完了吧？”

雨停了以后，陽光便出現了。這一天的陽光里夾雜著許多油菜和草莓，它們像石灰一樣，在光線中的游走顯得影影綽綽。遠山上的寺廟里傳來沉悶的鐘聲，這鐘聲似在向整個世界示警。在鐘聲中神秘人看見命運一動不動仿佛一尊未完成的泥塑。然后神秘人聽到命運用鳥一樣的聲音說：“靈魂之城被我們徹底攻占了，他們全軍覆沒。靈魂之城里的和尚都是我——命運的子民，靈魂又中了計，靈魂真無用。”

“你為什么要來找我？”神秘人這才發現命運的脖頸上有一片暗紫色的鞭傷。

“我是來勸告你的，你的使命現在已毫無意義。停止你那漫無目的的奔波吧，把那無用的最后的謎語毀掉吧。”

神秘人笑著望向命運，就像注視著無垠的豐收在望的水田，沐浴著一場飄飄揚揚的瑞雪。

命運從懷中掏出一塊紅若桃花的絲帕，向神秘人扔去。

“這是現在的靈魂之城。我在等候與靈魂的決戰，我知道他是要來復仇的，他是不會饒過我的，我們的決斗才剛剛開始。我和靈魂都約了生活來為我們的決戰見證。”

在命運風化如泥般離去后，神秘人漠然地撿起了絲帕。神秘人看見上面用白色的棉絮繡著一個迷宮。神秘人的目光舉步維艱地走在這個迷宮之內，無可挽回的僵局和不可避免的重重欺騙和兇險使神秘人失魂落魄。

多變而詭異的構想，陰險而機智的設計，恐怖而致命的誘導都使神秘人的目光在迷宮中不知所措。他用手撫摸著這凹凸不平的曲線和弧形，神秘人感到它們像一只只腐朽的手臂把自己團團包圍，他聯想到自己身上的每一根骨頭和每一塊肉。神秘人產生了強烈的睡意。

神秘人正在睡眠的漫不經心的飛越中甜美舞蹈，在夢中他拾起了散落于寂寥心靈里歲月那張憂愁的臉。涼爽怡人的風從河邊民舍、黑白分明的建筑中飄揚過來，這靈秀溫雅的清風使神秘人做夢時的心情純凈無比。

彎腰駝背，瘦骨嶙峋的生活已久久站在了神秘人的身前，當神秘人睜開眼時看到的是一張慘不忍睹的衰朽面孔，似饑荒年月里的狗。神秘人又開始可憐起生活了。他想，在煙波浩渺的年代里，在空寂無聲的時間中，生活一直在受著靈魂和命運的欺騙、暗算。

神秘人對著生活不住地搖頭。

“你又老了。”

“是的，我又老了，我的病也越來越厲害了。

“我能為你做什么嗎？”

“我來是為了在我滅亡之前向你重復那句話，你永遠都不要相信靈魂和命運，你所經歷的一切都不是真實的，你所經歷的一切全是由我（生活）在為你虛構。”

五

太陽今天又想早回去了，最近太陽的心情很不好，他每天都能發現許多熟悉的和陌生的臉都擠在他的呼吸里，人們半透明般地顯露在他的視線中。幾天來陰雨不斷，那是因為太陽一直待在家里，于是空氣里便泛濫起凄冷，太陽覺得自己真的是太偉大了，只有他才能讓大地上盡顯光明，洋溢溫暖。

太陽看見一只麻雀在他眼前毫無目的地飛來飛去，向白云訴說著自己的不知所措。遠處忙碌的人們的身姿和動作在大地上夸張地扭曲著，有如受難，又有如舞蹈。太陽把自己的鼻子向上抬了抬，于是陽光便從樹林處移開，樹林剎那間變得昏暗起來，一片冷淡，如同青樓女子逃離了紅塵。

太陽放眼遠眺，他感到很失望，他的種種遺憾難以言說，太陽看到人們還在做著他早已看膩了的事，覺得這只能怪生活老兒太過迂腐。他無意中瞥見那只讓他嘲笑不已的豬，太陽覺得這豬實在是好笑，豬每天都這樣無所事事地東跑西奔，干著各種各樣的蠢事，他覺得這豬根本就沒有腦子，不過也只有這豬能為他每日的出行帶來些許樂趣。

豬知道又快要到黃昏了，他也覺得好像每天的內容都差不多，但他卻每天都很快樂。豬在城鎮與村落間來來往往，看到了無所不包的景象，豬至今也搞不懂人死了為什么要哭，為什么非要一男帶著一女住一起，有孩子出世為什么會這么高興，還要奔走相告……豬想了很長時間，卻怎么也不明白，豬覺得這樣想一點意思也沒有，豬覺得人們都是奇怪的，豬知道人都不愿意理他，有時候還笑話他，認為他又呆又傻。但豬從來都不生氣，豬想，人們的嘲笑盡是因為人們過得都不如自己快樂，豬想自己幸虧是只豬而不是人。

在一次集市上，豬結識了一只賣藝人養的猴，豬和猴成了朋友，豬和猴約好今天傍晚要一起喝酒，豬要與他的朋友猴說說自己的心里話，談談記憶中的那些陳年舊事。豬想今夜他也許會喝醉，然后他就能在夢中飛起來一最好能飛得高過太陽。

豬抬頭看了看太陽，豬有些可憐起太陽，豬感到太陽每天的輝煌只有那么一點，永遠無法長久，還要遭到云、雨、月亮的暗算，可悲的他還總自以為是，全無所知。豬一點兒也瞧不起太陽，豬對太陽沒有一點兒興趣。

豬想起今晚的約會，內心有些激動，豬突然發現原來生活比自己想象的還要美好。

荒坡上響起豬愉快的歌聲。

夕陽西下時，從鎮子里的一道灰墻之內傳出了一股尸體的氣味，在這氣味的旁邊是亂七八糟的哭聲，不遠處的一個日漸凋零的牧場上幾只骨瘦如柴的老牛無精打采地消磨時光，饑餓的鳥群在支離破碎的殘陽中間徒勞地做著最后的尋覓，村舍和城鎮外，一群人荷槍實彈，竊竊私語，他們把混濁而陰險的目光發送到村鎮中，一個背叛正在悄悄成長。

殘陽如血。

神秘人注視著靈魂與命運的最后決戰。

靈魂吃了幾口干草，他告訴命運，“我們兩個必須有一個消亡。”

“可惜我們約好的見證——生活今天早上死了。”命運冷冷地說。

沉默無語。

一陣狂風乍起，神秘人仰天長笑，從懷中取出一片枯葉，拋向空中。“那么讓我們都來猜猜這最后的謎語吧！”

最后的謎語飛揚在衰敗的陽光里，落寞的大地上萬物茍延殘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