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野
在老家,父親是個傳奇人物:以全村第一名的成績考上鎮里的中學;在沒有經過數學競賽培訓的情況下拿了縣城的數學競賽獎項;中考成績全縣第二名,考取了東北的一所中專學校;中專畢業,以全年級第一名的成績保送到了成都的一所大學;畢業后,直接分配去了西安的國企。
父親總說,要是他當時有我現在的教育資源,肯定是“清北狀元”。他還總說自己年輕時風流倜儻,擅跳交誼舞,很招小姑娘喜歡,人送外號“小郭富城”。
1999年,父母經人介紹相識。母親在父親從小生活的大山腳下的鎮子里當中學老師。認識10天后,兩人領了結婚證。2000年的春節,我出生。2001年,父親向單位申請把母親調到單位的子弟學校當老師。家庭安置穩妥后,從事地質工程工作的父親放心地常年在野外出差,幾年內就升為單位最年輕的項目經理。在我五年級時,他就不用再常年出差,可以每天回家了。
回歸家庭生活后,父親的固執就體現出來了。最固執的一點,就是“漿水”。

漿水,指的是一些蔬菜發酵后泡出的微酸的水。漿水的制作并不復雜。“窩漿水”的菜,油菜、芥菜和蘿卜纓子自然是極好的,這些都沒有,勉強可以用芹菜湊數。燒水,待水沸,菜撂水里焯一下,立馬撈出,待放涼后,放入漿水引子中。“漿水引子”是最重要的物料,其制作很簡單,面湯加些白醋,在夏天不超過24小時便能發酵好;冬天山里寒冷,要等至少3天。
發酵好的漿水配上酸菜,可以與各種食物搭配。澆在面條上是漿水面,酸菜配上干紅椒炒土豆絲卷在煎餅里是一絕。此外,還有漿水魚魚、漿水攪團、漿水餃子。只要敢搭,幾乎沒有不能放漿水的家常菜。
不像父親從周歲起就被太奶奶抱著喂漿水魚魚,我在小學五年級之前都沒有吃過漿水—母親給我做飯很講究營養和搭配。但當父親可以每天回家后,我的“飲食自由”便結束了。
父親常提一句話:“三天不吃酸,走路打竄竄。”他從老家帶回來了漿水引子和大壇子。漿水雖容易做,發酵時間也短,但也易壞。夏天炎熱,再加上頻繁打開壇子夾酸菜、取漿水,漿水容易污染,發霉的漿水就會生出“白花”。常年保持漿水的新鮮是個耐心活兒:夏天要每天用溫熱的面湯酘漿水,即使冬天,酘漿水的間隔也不能超過3天。
為了得到面湯,我家三天兩頭就要吃面。起初,父親從不會給我做漿水面以外的面。拿長長的竹筷從漿水壇里夾出兩整根浸滿漿水的酸菜,用菜刀切段。父親講究切酸菜要快,撂進鍋里也要快,這樣可以減少漿水的損失。再另起鍋煮掛面,面熟后放進大碗里,一人兩三勺漿水即可。煮面剩下的面湯,涼溫后就可以酘漿水了。
小時候在我心中,漿水面與辣條、方便面、薯片等人間美味無法比,以至于后來我聽到“漿水面”這三個字兒就泛酸。父親卻很霸道,不允許我說漿水面不好吃,不允許家里超過兩天不吃漿水面。
“爸,漿水面沒味道,能不能做個炸醬面?”
“你味覺可能有問題,這么好吃的面怎么沒味道?越吃越香,肯定是你湯澆少了。”
“爸,晚上吃米飯行嗎?”
“上一天班好累,準備個菜就要半天,漿水面多方便,吃了還不胖。”
“我覺得我不胖,可以吃菜。”
“那是因為你一直吃我的漿水才不胖。”
像這樣以“漿水面”為題的辯論,一般都是我敗下陣來。
父親回歸家庭后,除了終結了我豐富的飲食結構,也終結了我的童年。
我學不好奧數時他會一邊罵我笨一邊給我講題。無論是牛吃草、追及還是放水問題,他只用方程給我解,他總說“方程是萬能的”,結果就是我對著一堆三元方程發呆。他腦子里從來沒有循序漸進的教學概念。
父親并沒有因為我是女孩兒就憐香惜玉。我穿開襠褲時總喜歡坐臺階上,有次父親看到了,直接把我拎起來,結果力氣太大,導致我的胳膊脫臼了。父親向母親狡辯說:“這不是嫌地上臟嘛,哪個曉得小孩子胳膊這么不禁拽。”
別人家的父親都是手把手溫柔地教女兒打羽毛球和乒乓球。他不這樣,他喜歡狠狠扣球。上大學后跟同學打球,他們總是驚訝我一個看上去柔弱的女生怎么那么喜歡扣狠球,這是因為小時候我只有扣球才有勝父親的可能。
我上六年級時,有一次母親要外出學習一周。母親走的那一天,我覺得世界都要崩塌了。果然,父親懶得買菜,每天晚飯都是漿水面。偶爾他想換個口味,就給漿水湯里灑一把苞谷糝,給我面前端來“苞谷糝漿水面”。
我跑去超市買了一大袋方便面。父女倆在廚房很和諧,他煮他的漿水面,我煮方便面,還放了雞蛋、火腿和青菜補充營養。
母親回來后,知曉我這段時間的伙食,痛罵父親耽誤我發育。后來父母總搶奪晚飯的掌勺大權。父親回來得早,就炒漿水;母親回來得早,就從冰箱拿肉解凍。
若父親一回來看到廚房里“大搖大擺”躺在案板上的肉,就吃癟地溜出廚房。但第二天一早,他勢必要吃一碗漿水面找補回來。
我家住在城鄉接合部,學區不好。小升初的學生家長都知道西安有“五大名校”。父母讓我上奧數班,就是為了考名校。
我提前一年上學,腦子比同級的孩子開竅晚,奧數學得勉勉強強。不出意外,我沒考上“五大名校”,倒是拿到了幾所還算不錯的二類初中的通行證。對這個結果,我和母親已經很滿意了。
六年級的三八婦女節那天,母親去一所中學交了5000元定金。我很高興自己的奧數生涯終于能結束了,母親還專門給我煮了水果湯圓慶祝。只有父親神情復雜,一邊如釋重負,一邊又不甘心:“我這個智商,咋就沒遺傳給你呢?”
那夜,我和母親早早睡了,他一個人在房間上網。第二天起來,他在我面前擺了張紙,上面雜七雜八地寫著學校名字、補習機構、聯系電話等。
“你媽昨天簽的中學有點兒一般,你試試考這個中學的雙語班,這幾個班的中考成績跟‘五大名校的差不多,可以算是第六個‘名校。”簡短一段話,我和母親都蒙了。
一聽說這所學校的小升初考試是全英文的,我全身寫滿了抗拒,試都不想試。但父親說:“你別擔心,不會讓你裸考的,這家英語補習機構是專門培訓想考雙語班的學生的。6月考試,還有時間。”
英語補習班離家很遠,要坐兩個多小時的公交車。第一次上課后我就直打退堂鼓—老師在聽寫初三的英語單詞,錯1個抄10遍,抄不完不準回家。念在我是第一次上課,老師放了我一馬。
父親在外面等了我3個小時,我一見他就哼哼唧唧地說:“爸,這不行,我不上了。他們都學了兩年初中英語了,我什么也不會,不會語法,不會完形填空,單詞只寫對了十幾個……”
他聽完后,淡淡地說:“沒什么,這不是還有3個月嗎?我初二生病在家自學了兩個月,期末還考了班級第一。好好學,別想著放棄。”
每次上課,我都是最后幾個走的,一直在抄單詞,給老師背作文。背的倒裝句式我都不理解為什么要這么倒裝,老師只說背就是了。我和父親晚上坐公交車回家時,車上基本沒人。
到了6月,考試的前幾天,英語機構大大延長了補習時間,基本每天一放學我就要坐公交車過去。3小時的英語“轟炸”加上長時間車程,我連晚飯都吃不下,10點多到家后肚子咕咕叫,但母親留的雞湯和排骨泡飯一點兒也提不起我的胃口。
這時父親會做我很愛吃的漿水面片,雖然都是面食,但我覺得漿水面片比漿水面有滋味得多,也許因為面片本身的味道與口感跟面條不同。滑溜溜的面片吃完,喝掉半碗漿水,立馬解暑去膩。
結果,那年我走了“狗屎運”—用英語出的數學考卷突然增大難度,接近中等的奧數題難度,而且每道數學題分值都挺高。我兩年半吊子的奧數水平還是強于兩年只上英語班的同學,最終以倒數的成績進入了雙語班。
從此,我成了我家第二個傳奇人物。
父母在那所初中附近租了房陪讀。那3年在出租屋里,我沒再吃過漿水面。漿水壇子是搬不過來的,父親只能用醋湯面做替代品。
以前提起“酸”,我腦海里只會蹦出山西老陳醋,覺得正兒八經的酸味就應該是用醋調出來的。但真的用醋做湯面時,我又覺得它酸得不地道—酸味短暫而直接,缺了發酵后的清香。
父親陪讀一直不如母親積極。晚上若有應酬,他便結束后直接回家,第二天興沖沖地去吃漿水魚魚或者漿水攪團。母親氣得只能打電話罵他:“喝酒后還吃酸的,不要命了!”
從我記事起,菜市場旁的漿水魚魚店就存在了。在漿水的“王國”里,我最愛吃的是漿水攪團和漿水魚魚。這兩種食物本質一樣,用玉米面和小麥面按一定比例熬成面糊,但做魚魚比攪團多了一個步驟,把面糊舀進專門的籮漏中,面糊呈水滴狀一節一節漏進裝涼水的盆里,很像大盆里擠滿了“小魚”。玉米面多些便是黃色的“魚”,小麥面多些就是米白色的“魚”。大人們喜歡吃偏黃的“魚魚”,口感粗糙一些的面食更像他們小時候的味道。
我上初中時,父親的棱角和脾氣終于肯收斂些了,認識到不能只給我做漿水面。他也跟母親一樣給我做葷菜,雖然他還是堅持漿水面是最好吃的。
初二那年,父親突然“開了竅”,想把我培養出些淑女氣質,給我報了形體芭蕾課。我從小就是在單雙杠、蛐蛐堆和沙坑里長大的,這樣高雅又程式化的運動讓我覺得無聊,我經常翹課跑到附近的公園遛彎兒。

父親發現后,大罵我是敗家玩意兒,但初中的我已敢跟父親頂嘴,跟他一樣犟,不過爭吵總是以我大哭結尾—他說話快,邏輯又嚴密,我說不過他,就委屈地哭。第二天我還憋著氣,他像什么事都沒發生過一樣,見我不理他,強行逗我說話。
這也是他的規矩,他不允許家里有人冷落他。家里的戰爭總是他引起的,但也總是以他巴結母親和我結束的。
真正開始留戀漿水是在上高中時,父母不陪讀后,我連醋湯面也吃不上了。我在學校吃了3年的刀削面和牛肉拉面。食堂飯菜味兒重,油和鹽仿佛不要錢。刀削面總是吃不完,快到碗底時面已經被澆頭泡到油膩,糊著一層紅油。每當這時,我就特別想念漿水。
高中時我在學校附近租房住,覺得父母早出晚歸太辛苦,就讓他們周末再來,反正自己在屋里學習也不會受干擾。
2017年我參加高考,高考前幾個月,我變得開始依賴起父母,想放學后在出租屋里能看見個人影。因為父親單位更近些,他扛起了陪讀大旗。
4月,父親又覓得一家漿水魚魚,就在高中附近的巷子里。這家的魚魚,小麥面摻得多,自然沒多少嚼勁,好在漿水還算夠味,是我在備考日子里吃過的最爽口的食物了。就著魚魚酸湯吃鍋貼,是我高考前幾天的發明。
我的高中是省里最好的學校之一,在中考前我已經拿到了這所高中提前錄取的名額。這很大程度上是父親的功勞—他打聽到這所高中有提前批次的自主招生考試,只考3門。不知父親通過什么方式給我報了名。那一次考試我也走了“狗屎運”,我的成績成為這次考試的分數底線,我是這批錄取考生的最后一名。
高中幾年,與其說是相信自己,不如說是相信父親。雖然小時候他總是以他的智商“損”我,但我上高中時他一直要我相信他的智商,“我的智商遺傳給你沒問題,你要像我一樣有舍我其誰的霸氣。”
這話被當時的我奉為圭臬。我可以不相信自己,但我不能不信我爸。
最終我考上了全國top2的高校,一向“朋友圈”不“營業”的他,破天荒曬了我的錄取通知書。
大學我在外地上。前兩年晚上給父母打電話閑聊,問他們吃了什么,十有八九跟漿水相關。
大二暑假回去時,發現父母關于漿水的吵架升級了,不再圍繞著營養展開,而是父親的健康—單位體檢,父親查出了胃潰瘍。
母親托人從陜北買來上好的小米,每晚用電飯鍋預約熬小米粥,還要放6個紅棗。偶爾父親嘴太饞,哪怕跟母親吵架,也要自己下漿水面。有一次母親過于憤怒,趁父親出差時教唆我把整壇漿水倒了,再打電話告訴他,由于我照顧不到位,漿水“發花”了。父親回來看著空壇子黯然神傷—再拿漿水引子,只能是下一次回老家時。
雖然母親總嗔怪父親離不開漿水,但事實上她也是從小吃漿水長大的,只是不像父親這般嗜漿水如命。兩人都是陜西安康人,在她的家鄉,沒有哪一戶人家屋里不擺著漿水壇子。
我有時會問母親,為什么她和父親認識10天就閃婚。當著父親的面,母親一直的回答都是“瞎了眼,被騙了”。大學假期,我跟母親分享我的戀愛故事,然后又一次問母親當年看上了父親哪一點。母親這次終于正經回答了:“你爸當年確實帥,而且在我教課的鎮子里很出名。”母親像是突然回憶到了什么,笑著說:“他又驕傲又實在,直言家里很窮,甚至約會吃的第一頓飯就安排在臟亂差的漿水面館子里。”
我正腹誹這是什么擇偶標準,母親補了一句:“他說只會帶認準的媳婦兒來吃漿水。”
那家“蒼蠅館子”在鎮子通往山上的路上。門口沒有招牌,只有經過門口才能發現屋里是個吃飯的地方。20多年來,這家餐館主打“漿水兩摻面”,那是我爺爺、姥爺和父親心目中的“極品漿水面”—小麥面和豌豆面以2∶1的比例混合,豌豆面的量至關重要,多了面會發硬,少了面又缺了豆香味。這家館子的兩摻面不僅比例調和完美,面還是手搟的,夠筋道。
夏天,廚師撈出兩摻面,往冰涼的漿水里一浸,撒上蔥段端到客人桌上。呼呼轉頭的風扇下,父親把短袖下擺撩起來,露出大肚皮,舀出一大勺油潑辣子淋到面上,淌著汗大口吸溜著面,面撈完后撿寶般撈酸菜段,都撈完了,把筷子往桌上一放,端起搪瓷碗把漿水湯喝完。這樣一氣呵成的畫面,深深刻在我的童年回憶里。

但我吃兩摻面的次數屈指可數,大多數外地人還是吃不慣,覺得面的口感太糙,發硬且不入味。不只是我,表姊妹、堂弟都吃不慣。坦白來講,小時候我們對漿水的接受都是勉強的。西北人吃面不喜清淡,我小時候也不例外。愛吃褲帶蘸水面,因為蘸料咸香;愛吃肉汁揪面片,是因為濃郁的肉醬香味。似乎只有漿水面是個例外,除去酸味便沒什么值得圈點的味道,對小孩來說,沒有肉,更是減分項。
直到今天,父親還是不會表達什么感情。只要沒什么要緊事,他從來不會主動給我打電話,經常是我給他打,他一句“還在應酬”就掛斷了。家庭微信群里,父親發的消息是西安的房價分析、勸我和母親讀《曾國藩家書》等。
最近,我放假坐高鐵回家,跟父親撒嬌:“爸來接我唄,其他孩子都有人接。”
“不去,太遠了。新地鐵線路通了,你體驗下,地鐵里很漂亮。”
到了晚飯點我才到家,父親給我面前端來一大碗漿水面片。我生氣他不來接我,嚷嚷著自己“暈地鐵”不想吃。母親到我房間安慰我,說父親不是不在意我,漿水是他昨天剛酘的。
“你爸知道你喜歡吃略微帶點兒熱度的涼面片。如果他去接你,你吃上溫度適宜的面片就晚了。”
坐在餐桌上,我摸著碗壁,指腹間傳來的是小時候熟悉的溫度。看著廚房里系著花圍裙的父親,我笑著說:“爸,你是不是插著溫度計做的漿水?”
他背對著我,沒看見我含著淚,說:“笑話!我這么聰明,溫度摸一?下就感覺出來了。”
那晚之前,我一直沒有把父親和“佝僂”兩個字聯系在一起,在我印象里,他一直是腰桿挺直的,把“驕傲”寫在臉上。
“爸,你年輕時真有郭富城那么帥嗎?”
“我們不是同一種帥。”
“爸,今晚吃了漿水,明早不吃了好不好?”
“好。”
我突然有點兒傷感—歲月啊,連父親也不再固執如初。
“那就明晚吃漿水餃子!”他不慌不忙地加了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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