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長

張君燕

古代詩人描寫“夏日”，多與“長”搭配。唐代詩人李昂表白“人皆苦炎熱，我愛夏日長”；白居易感慨“力盡不知熱，但惜夏日長”；顧太清輕吟“小扇引微涼，悠悠夏日長”；高駢則描繪出一幅“綠樹陰濃夏日長，樓臺倒影入池塘”的美麗圖景，引來明代詩人張寧隔著幾百年的光陰唱和“碧山亭館抱回塘，門巷陰陰夏日長”。

是呀，夏天總是悠長的。長長的白晝，長長的影子，長長的蟬聲與蛙鳴。兒時午后，我喜歡躺在竹床上，看奶奶做針線活兒。奶奶騰出手來，拍拍我的背，輕聲說：“快睡吧，下午的晌還長著呢！”可是，我哪里睡得著呀，閉上眼睛再睜開，躺下又坐起來，翻來覆去折騰個不停。

看我不肯睡，奶奶也不再勉強，她一邊做著手里的活兒，一邊給我講各種有趣的事情。奶奶說，冬至過后，白天就會一天天變長，“一天長一線”，直到夏至，白天的時間達到最長。“長一線是多少？”我問。奶奶舉起手里的針線，笑著說：“就是我手里的線呀。”

古時，人們沒有便攜的鐘表，于是就用手上的活計來衡量時間。女子們多圍坐在一起縫衣服、納鞋底，每次用一根線，這線不能太長，不然手拉不開，也不能太短，否則要頻繁換線。所以穿在針上的一根線的長度約是現在的1米，而縫完這一根線，所用時間大約是一刻鐘。本來做完手上的活剛好天黑，可不知不覺，女子們突然發現，每天在天黑前都可以多縫一根線。這時才驚覺，哦，原來是夏天來了，白天變長了。

奶奶的講述讓我忍不住笑起來，真有意思，抽象的時間變成了肉眼可見的、可以觸摸的線條，可比看日歷好玩多了。后來，奶奶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模糊，好像我平日與小伙伴們玩鬧著潛入池塘，在水下，外面的喧囂越來越遠……不知道什么時候，我迷迷糊糊睡著了。醒來時，天光依舊大亮，奶奶還坐在我的身邊穿針引線，蟬還在樹梢高叫，陽光穿透茂密的枝葉，在青石磚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時間仿佛靜止了一般，不曾往前挪動半分。那是我第一次體會到“地老天荒”的感覺，盡管那時候我還不知道這個詞語。

《爾雅·釋天》有云，春為發生，夏為長贏。夏天是草木生長旺盛的季節，天氣愈熱，萬物愈加生機勃發。我曾抱怨夏日苦多，要是每天都來一場雨，把氣溫往下壓一壓，那該多涼爽！奶奶搖頭道：“傻孩子，真要這樣，莊稼就沒法生長，你就得餓肚子了。”小時候不明其意，長大后方才了然。確實，“夏之得炎，炎不信，則草木不長”，夏日的魅力，可能就在于萬類競綠，蒼翠葳蕤。

所以，我總認為，“夏日長”不單單是指夏季白晝的時間長，更代表萬物的生長。兩種意義，都囊括在了這簡簡單單的三個字里。夏花絢爛之際，是夏天最鼎盛的時期。這般豐盈與充實令莎翁都忍不住贊嘆：“人間一切瑰麗不免褪色，湮沒于不測風云或滄桑世事。而你一如仲夏繁茂不曾凋謝。”

蓮葉滿池，草木蔥郁，傍晚時分，坐在微涼的庭院，或煮茶或斟酒，或三五好友閑聊，或一人獨坐。天邊，余霞成綺；耳旁，蛙鳴陣陣。于是，無限悠然與愜意便盡收在這綿長的夏日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