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忱
摘句:那么多平行時空里,我們碰巧在同一個世界相遇,這已是幸運至極。
1?電視采訪
“接下來我們一起回顧本月精彩瞬間。1日凌晨,我市迎來御夫座流星雨。雖然流量較小,但夜間天氣較好,仍有不少天文愛好者攜帶專業設備前往燕臺山天文觀測點。本臺記者對此進行采訪。”
“咦?這不是我們班男神嗎?”謝昭昭驚得瓜子也不嗑了,忙湊到電視機前。
“誰?”謝杪正聽得入神,有些不明所以。
“就我平常和你說的,剛高一入學就參加全國物理競賽,彬彬有禮、長得帥裂蒼穹、就是不太愛說話的那個。”謝昭昭急切地扯出一長串定語。
“我有印象。所以現在在接受采訪的人就是他?”
“沒錯!”謝昭昭激動得仿佛是認識哪個明星,“不過,他開學那天凌晨跑去郊外觀星?所以凍得感冒然后剛開學的時候一直戴著口罩?真神人也!在下失敬。”
她轉頭又看向謝杪:“杪杪姐,這回相信我說的‘超帥了吧?”
謝杪若有所思:“他是叫顏景初嗎?”
確實很帥。而且,這張臉她在高一正式開學前一天見過。
他還是她的債主。
2?人窮志短
8月31日,新生報到日。
持續近一周的陰天,讓人的心情也不太爽利。中午十二點,陽光不甚明朗,云霧叆叇。
謝杪坐在教學區和宿舍樓之間隔著的小樹林里,一旁放著四份打包的盒飯。她垂著頭,看上去有些迷茫。
謝杪今年讀高三,半個月前就已開學。這天,中午食堂里擠滿了新生和家長,謝杪便主動提出到校外給室友帶飯。
結果她走到寢室門口,剛掏出鑰匙就聽了好大一出戲。
室友宋書言不知道是在哪得知她領助學金的事情,和另外兩個室友一起將她從頭到腳批了個透。
謝杪想不通,那些尖酸刻薄的話竟然會從平素和藹友善的室友們口中說出。
鑰匙的紋路將她的掌心摁得生疼,她很想把盒飯摔在地上揭穿室友,但她終究只是沉默地走出宿舍樓,在小樹林里坐下,腦海里久久縈繞著宋書言最后總結陳詞般給她下的判決:“人窮志短。你們記得把貴重物品鎖起來。”
誠然,她們有一點說得沒錯,她沒錢。她和姥姥相依為命,老人家身體不好,她必須挑起家里的擔子,未雨綢繆。為了快些長大,她連跳兩級上了初中,現在還沒滿十六周歲,卻忘了店里兼職不收童工。
她的收入來源只有獎學金和雜志投稿,每天忙得找不著北,能為室友做的也就是打水買飯,沒想到背地里被這樣編排。
她更擔心室友把她領助學金的事情捅出去,這樣做的結果她在初中時就深刻地體驗過一回——她不想再看到同學們憐憫又避嫌的目光,那種感覺令她窒息。
謝杪現在的心情亂得像團毛線球,怎么也找不到線頭。
由遠及近的一陣腳步聲打斷了謝杪的思緒。是個男生,皮膚很白,看不清樣子。他禮貌地問:“學姐好,請問食堂怎么走?”
她勉強扯出個微笑,指了指右邊:“直走便是了。”
男生沒有馬上離開,他從書包里掏出一小包餐巾紙,遞給謝杪。
謝杪呆呆地接過了,這才意識到視線模糊是因為自己哭了。她的目光落在一旁的飯盒上,心念一動,沖著男生的背影喊:“同學,我這里飯買多了,不然別去食堂了,一起吃吧?”
3?御夫座流星雨
兩分鐘后,兩人排排坐在長椅上,手里端著還溫熱的飯盒。謝杪光速解決了盒飯,又從塑料袋里拿出一份。
男生愕然,但也沒阻止她,只是給自己也拿了一份:“再吃該撐了。剩下這份給我吧。”頓了頓,他意有所指,“有些事情,不是咽進肚子里就能消化的。”
謝杪聽懂他的好意,苦笑了一下。不咽進肚子里又能如何?她在班上獨來獨往,也不討喜,又不想讓姥姥擔心,早習慣了當鋸嘴葫蘆。
謝杪的眼淚再一次決堤,咸咸地和進飯里,像極了此刻謝杪酸澀難堪的心情。她一直知道自己沒有任性的資本,可這一次她想任性一回。
她想起鎮長前幾天晚上給她打的電話,說是他家女兒謝昭昭今年也考上了燕城一中,在學校外頭租了個房子。如果她愿意,可以免費合住,只是希望在學業和生活上多照顧一下昭昭,還讓她好好考慮,別急著答復。
旁邊的男生這時突然開口:“看,流星!”
“云層那么厚,哪里看得到流星……”謝杪下意識地回答。
男生微微一笑:“天總會晴的。今天夜里就放晴了。今晚有御夫座流星雨,只不過流量特別小,肉眼較難捕捉。”
“你喜歡天文?”謝杪漫不經心地問。
“對。你也感興趣嗎?給你推薦本雜志,《星空號》。我朋友言木可是《星空號》的常駐作家,可惜這兩年都不寫了,也聯系不上了。”
男生的神情像在懷念,可謝杪卻不敢看他的眼睛。
“謝謝你,但我對天文不感興趣。”她聽見自己這樣說。
兩人吃完了四份飯,謝杪不大自在,站起身來和這位臨時搭伙的“飯友”道別。
“對了,我的筆名叫頁衣。”說罷男生便有些著急地跑走了。
樹葉打著卷回歸塵土,謝杪回頭看見長椅上墊著的一百塊錢,啞然失笑。
走這么急,她上哪里找他去?有緣遇見再還他吧。
4?PSP不是游戲機
在看到電視采訪之前,謝杪沒有料到,再次重逢來得這么快。她之所以對這個人印象深刻,是因為謝昭昭的一句話——顏景初已經過了物理競賽的復賽。
而反觀自己,雖然長年位居全校第一,卻連參加競賽的勇氣都沒有。
他就像面鏡子一樣照得她無所遁形。
秋老虎來勢洶洶。九月末的一個周一,照舊是個大晴天,不承想上第二節課的時候突然下起暴雨,像是老天要把淚都流干。
學生們可不管這么多,他們擁有一個不用跑操的大課間,興奮不已。
謝杪前一天晚上熬了個大夜給作文雜志寫稿,此時難免走神。她支頤望向窗外,手里有一搭沒一搭地記著筆記。這節課復習閱讀技巧,她都不知道背過多少遍了,難得喘口氣。
正好趁這個機會去把一百塊錢還了。
謝杪走到高一(8)班的時候,謝昭昭還沒下課,蔫答答地坐在窗臺邊,對外面的熱鬧望眼欲穿。看見謝杪,她眼神亮了幾分。
好容易熬到下課,謝昭昭躥出教室:“杪杪姐,找我啊?”
“這回還真不是。昭昭,能幫我叫一下顏景初嗎?”正說著,顏景初就朝她們走來。
謝杪順勢遞出兜里的紅票子,不料被拒絕了。
謝昭昭眼看不對勁,瘋狂眼神暗示謝杪:“我姐做飯可好吃了!”
謝杪只好想了個折中的辦法:“那這周末有空的話,你到家里來吧,我掌廚。”
這回顏景初沒有拒絕。
轉眼就到周末。
臨近中午,謝杪燉上飯,燒了謝昭昭念叨許久的可樂雞翅和玉米排骨湯。好不容易將最后一樣菜端上桌,此時恰好傳來敲門聲。
謝昭昭一早聽說男神要來,在房間里捯飭了半天,自告奮勇去開門。
顏景初捧著一大束滿天星,和兩人打了招呼。
房子不算大,但干凈溫馨。餐廳飯菜的香氣裊裊而來,刺激著人的嗅覺和味蕾。
謝杪盛了飯,與顏景初相對而坐。
一時間無人說話,只有電視播放的聲音。
“據悉,NASA計劃于明年發射飛入日冕的探測器,上演浪漫的‘追風之旅……”
昭昭用手肘杵了杵謝杪,沖顏景初笑道:“我姐就愛看這些報道,你們可以交流一下。”再不說話她就要被兩座冰山冷死了。
“PSP,帕克太陽探針,以尤金·帕克博士的名字命名,是第一顆進入太陽日冕的航天器。它將依靠金星引力實現減速,逐漸逼近太陽表面。”顏景初接過話茬,開始科普。
“那這個新聞主播說什么‘追風,太空不是真空嗎,哪來的風?怎么犯這么低級的錯誤。”謝昭昭表示疑惑。
謝杪無奈地看著好奇寶寶謝昭昭:“太空也不是完全真空的,其中充斥著太陽風,這是一種超聲速等離子體帶電粒子流。PSP這次的主要任務,就是要去探索太陽日冕層超高溫的加熱機制和太陽風超音速的秘密。”
“杪杪姐,你把我繞暈啦。所以我還是很好奇,你為什么沒去參加物理競賽呀?”
顏景初也看向謝杪。
謝杪像泄了氣的皮球,訕訕道:“就……物理是我的弱項……”
她有些心虛地抬頭看向顏景初。他正安靜地搛菜,眉眼低垂,方才展露的鋒芒已悉數收斂。太陽不知何時從云朵后邊跑出來,掠過他流暢的下頜線,滿室生輝。
謝杪突然之間就明白了謝昭昭的瘋狂。
臨走時,她還是忍不住將一直困擾自己的問題問出口:“還沒恭喜你通過物競復賽。你為什么高一參加呀?”
顏景初穿鞋的動作停住了,深深地看向謝杪。
“因為是捷徑。”他也問了個問題,“你呢?為什么放棄天文?”
5?弱項?強項?
誰也沒有料到,一個月后的物競決賽,燕城一中遭遇滑鐵盧,幾乎全軍覆沒。然而沒有人去關心敗績,因為高一的顏景初憑一己之力斬獲金牌,還是全國第一那種,成為燕城一中建校以來頭一遭。
一時間,高一(8)班門庭若市,擠滿了來膜拜學神的群眾。
開學兩個月下來,顏景初的“級草”之名早已在高一年級傳開。(8)班的同學正不遺余力地向高二、高三的學長學姐們吹噓這位新晉學神,弄得一干人心癢難耐,巴不得登時見到他。
然而,傳聞中的主人公此時正坐在高三(1)班班主任朱老師的辦公室中,面容沉靜如水。
“小顏,你可想好了,要轉到我們班上來參加高考?你已經獲得北大的保送資格,接下來可以好好享受高中生活,鉆研自己熱愛的物理。”朱老師語重心長地說。
他固然認可顏景初的實力,但高考并不是單靠天賦就能行的。他打心眼里愛重這個好苗子,希望他的前路是一片坦途。
辦公室沒拉窗簾,可以看見走廊的光景。正值課間,人來人往的。謝杪不知道被哪個男生撞了,卻連連鞠躬道歉。
他凝神望去,復而堅定地看向朱老師:“我想好了。對了朱老師,我想拜托您一件事。”
顏學弟要轉到他們班來。
對于過慣了“炒冷飯”復習生活的高三(1)班同學而言,這無疑是平地一聲雷。
他似乎是個天文迷,一來就給班上每個同學送了自己拍的星空照片。
謝杪當然也分到了一張。巧的是,她那張是御夫座流星雨,加了延時攝影才得以窺其全貌。
天空呈現出迷離的暗紫色,漫天星辰里,流星破空而過,仿佛將亙古的時空與現實定格在一起。
謝杪還沒來得及仔細欣賞,就被朱老師叫去了辦公室。
剛剛進行的十校聯考中,謝杪又拿了第一。但朱老師找她談話顯然不為此事,而是因為她的物理又考砸了。
“高手過招,看的就是那兩三分,你倒好,整道雙星系統的大題就空著,連公式也不寫一個。”
“我的物理確實是弱……”
朱老師打斷了謝杪的話:“你要拿這句話騙自己到什么時候?錢的事情你不用操心,謝杪,老師不管你有什么苦衷,學習為的是更好的將來,該拿的分數,應該緊緊攥在手里。這樣吧,你和顏景初一桌,讓他教教你。”
6?“言木”
謝杪失魂落魄地回了教室。
她從桌洞里拿出御夫座流星雨的照片,輕輕貼近心臟的位置。誰也不知道,這曾是她的夢。
小時候姥姥身體還康健,雖然日子過得緊巴,但她也還有做夢的權利。
梨花鎮沒有什么娛樂方式,所以她最喜歡在夜里看星星。
很偶然的機會,來她們小學支教的大哥哥給班上訂了一批雜志,其中有一本《星空號》。
初生牛犢不怕虎,她聽說投稿成功會送雜志,在一個哥哥的鼓勵下投出了第一份稿件。
一切似乎順理成章,她成了常駐小作者“言木”,結識了許多志同道合的人。直到姥姥被下了病危通知書。
“謝杪學姐,你怎么了?”謝杪回過神,顏景初正湊近觀察她的臉色,嚇了她一大跳。
“沒事,走神了。”
“那就好。我們以后是同桌,請學姐多多關照。”
在顏景初的牽頭下,兩人就語文和物理進行了友好交流,不知不覺便臨近期末。
“謝杪學姐,你大學想報哪個專業?”做題的時候,顏景初突然問起。
“沒想好。大概是金融吧。”
“北大光華確實不錯,以你的實力一定能行。”
“誰說我要去北大了?”
對話戛然而止。顏景初難以置信地看向謝杪,對方卻一臉淡然。
他有些懷疑人生。來到這個陌生的學校,卻發現將自己引向天文事業的人早就自暴自棄,放棄夢想。當初約好一起考北大天文系,對方卻失約得坦坦蕩蕩。
憑什么?
顏景初開始單方面冷戰。
老虎屁股摸不得,謝杪敏銳地察覺到氣氛不對勁,平日里都繞著走。
就這樣表面相安無事地到了期末結束那天。
“杪杪,學期初大家就讓你請客,這學期你又賺了不少獎學金,現在期末都結束了……是不是該兌現一下?”謝杪正在收拾課桌,一抬頭,正好看見室友宋書言挑釁的神情。
一旁的男生聽到了,連忙跟著瞎起哄。
謝杪的臉色沉了下來。本來還感謝室友為她保守領助學金的秘密,這下全明白了。
看到班里同學的注意都被吸引過來,宋書言又得意地火上澆油:“不會是連這點錢都不愿意花吧?”
謝杪告訴自己這是激將法,但還是按捺不住氣悶。
她平復了一下心情,正要開口拒絕,一旁插進來顏景初的聲音:“我來請客吧,謝謝大家這幾個月的關照。”
7?《星空號》的秘密
打掃完教室,一群人嘻嘻哈哈地提著從超市采購的食材往顏景初家走去。
等電梯的間隙,有人忍不住竊竊私語:“聽說頂樓是一個帶花園的空中別墅,好好奇啊。”
“可這里一梯一戶,能上去嗎?”
十分鐘后,所有人置身花園中,目瞪口呆。花園里除了名貴的花朵,還有不少看著就很硬核的天文儀器。
“歡迎大家,無名就在這一塊燒烤吧,麻煩大家不要碰到周邊的儀器,謝謝了!”
顏景初一早就注意到了謝杪,她綴在隊伍最后,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么。
這些天冷戰下來,他心里也不好受。他在這里兀自生氣,對方卻連他氣什么都不清楚。仔細算起來,謝杪根本就沒承認過自己是“言木”!
他安頓好大家,就硬拉著謝杪進了書房。
謝杪一頭霧水,正好又在氣頭上:“我本來都要拒絕的,你為什么要給我出頭?”
顏景初指了指書桌抽屜,示意謝杪拉開。
“我問你話呢。”謝杪氣不打一處來。
“你自己說了,因為想替你出頭啊。”顏景初一臉無辜的樣子。
“說不過你。這事因我而起,我來付錢。”謝杪說著拉開抽屜,愣住了。
居然是一抽屜的《星空號》。
她故作鎮定地拿起一本:“你不是狂熱粉絲嗎,怎么連期刊號都不連著?”
“你說呢?”
好吧,她其實知道的,這沓雜志都刊登有“言木”的文章。
顏景初又推開書房的暗門,按下遙控器。
剎那間,星星點點的光亮起,置身其中,仿佛擁有一整個宇宙。
桌上擺滿了航天器模型,旅行者號、天宮一號,還有上回電視里看到的PSP……這簡直是每個天文愛好者的理想圣地。
“醉后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六年前,我到過梨花鎮,一個女孩給我念了這句詩。她提起星空時的眼神是那么向往而純粹,讓迷茫的我看清了前路。我鼓勵她去給雜志投稿,一路追逐她的背影走到今天。”
謝杪平靜的臉色有一瞬間崩裂。
顏景初顯然還沒說完:“雖然只有一面之緣,但我們惺惺相惜,無話不談。可有一天,她消失了。”
“我……”
“噓。謝杪學姐,熱愛是藏不住的,她偽裝得不夠好,已經露了餡。”
謝杪心中百轉千回,最終說出口的只是——
“別叫我學姐了,我還沒你大呢。”
8?潘多拉魔盒
朱老師欣慰地發現,他的得意門生謝杪不再刻意壓制自己的物理分數了。
與此同時,顏景初的語文也取得長足進步。
復習之余,兩人自學了一些大學天文課程。謝杪在這兩年落下不少功課,顏景初算是半個老師。
四月的某一天,顏景初神神秘秘地塞給謝杪一張卡片。
原來是NASA在向全社會征集乘客姓名,這些姓名將被儲存在一張存儲卡中,隨帕克太陽探針一同升入太空觸摸太陽。
顏景初替謝杪申請了一張,特意打印出來,想給她個驚喜。
只見謝杪一臉不可思議地從包里拿出兩張類似的卡片,上面分別寫著兩人的名字。
“NASA該不會怪我們占用公共資源吧?”
兩人“撲哧”一下笑出聲。
“你說未名湖的春天是什么樣子?”
“等明年就知道了。”
“也是。我們要一起加油啊!”
這個小插曲如同平靜湖面中掉落的小石子,激起一絲波瀾,又很快消失不見。
謝杪時常懷疑進入高三的自己來到了平行時空,時間才流逝得如此之快。眨眼間,最后一次模考結束,高考結束,高考成績公布。似乎凡是有確切日期的事情,總會接踵而至。
沒有意外,也沒有落榜,謝杪不負眾望地成為當年的市理科狀元,考入北大天文系,一時間風頭無兩。
姥姥也痊愈得差不多,前段時間還嚷嚷著要重操舊業開她的小面館。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2018年8月12日,數度推遲發射的帕克太陽探針終于破除磨難升入太空。
謝杪已經回到梨花鎮,家里的電腦太老舊,看不了直播,她只能聽顏景初電話轉述。
“杪杪,我錄屏了,一會發給你。”
“嗯,我等你。”謝杪一心二用,正里里外外打掃屋子。她拗不過姥姥,家里的小面館過兩天就要重新開張,她得做準備。
據說PSP的服役時間為七年,結束任務后不會回收。屆時,它將在高溫之下分解越來越小的碎片,成為無垠宇宙中的小小塵埃,永久地守望太陽。
平靜的星空只是表象,像是潘多拉魔盒,誰也不知道打開后是什么。人們又何嘗不是在永恒地守望和探索宇宙呢?而這大概也是天文學的魅力所在吧。
“謝謝你,顏景初。”
“怎么突然這么客氣?”
“沒什么,就是有些感慨罷了。”
——謝謝你,在我放棄夢想的時候,還沒有放棄我。
顏景初還沒來得及說話,“砰”的一聲巨響從手機里清晰傳來。緊接著是急促的腳步聲、哭喊聲、手機落地聲……
最后歸于沉寂。
9?陰溝里仰望星空的人
致頁衣:
還記得高三班會上看的那部《星空日記》嗎?整部片子我印象最深刻就是那句:“如果夢想是件衣服,那么天文學就是我買不起的牌子。”可笑的是我穿著冒牌貨,卻祈禱別人看不出來。曾經我以為不去妄想就不會難過,但你告訴我,有夢要追。王爾德大概是在騙人,生活在陰溝里的人,哪有權利仰望星空?很抱歉,我又要失約了。沒什么遺憾的,畢竟我也曾握緊夢想,足矣。
祝你前程似錦。
勿念。
言木
2018年9月24日
2018年盛夏,燕城理科狀元拒絕了所有大學,而謝杪也失去了她的至親。
她終于長成了十六周歲的大人,能夠獨當一面,但為此付出的代價太過慘痛。
她甚至來不及悲傷,高額醫藥費就壓得她喘不過氣來。有人匿名匯來了愛心款項,解了她的燃眉之急,但這些錢,她打算盡己所能還回去。
她開始不要命地打工。
奶茶店、商場、游樂園,只要能賺錢的地方,她都見縫插針地去。
幸運的是,不少學弟學妹的家長買“理科狀元”這個名頭的賬,請她做家教,給她提供了一份相對穩定的收入。
不知不覺,又一年元宵降臨。燕城為了弘揚傳統文化,辦了個仿古的花燈會。
謝杪戴著面具,沿著街市發些小食品。
露臉表演的薪水是發零食的兩倍,但謝杪猶豫再三還是拒絕了。
大過年的,以前的同學估計都還放假在家,指不定會遇上。她不得不承認,自己內心深處的自卑仍舊沒有消除。
謝杪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過以前的事情了。
那天電話之后,她再也沒見過顏景初。等到她處理完所有事情想起來時,已經不知道該如何面對。
她甚至慶幸顏景初沒有出現,沒有質問,好讓她保全最后一絲體面。在他面前,她就是個相形見絀的小丑。
燈會喧鬧,年輕的小情侶相互投喂,三兩好友勾肩搭背暢聊人生,謝杪穿梭其中,顯得格格不入。
她正機械地發著零食,冷不防被人叫住了。
“小謝老師!遠遠看著身段眼熟,真的是你啊。多謝你給我家明明補課,他上學期期末進步了兩百名。之前小顏還叮囑我不要告訴你是他推薦的你,怕你有壓力。現在看來,他的擔心真是多余了!”
“阿姨,您過獎了,”謝杪摘下面具,問季明媽媽,“小顏是?”
“顏景初啊。我家明明和他高一同學了兩個月,人家直接讀高三去了,現在在北大天文系念書呢。他還推薦了班上好幾個孩子。”
季明媽媽的話讓謝杪愣在原地。當時她還納悶,怎么家長跟約好似的,信賴初出茅廬的她……原來天上從來不會隨意掉餡餅。
所謂墨菲定律就是怕什么來什么,她正打算戴上面具,就看見三四個高中班上的男生朝她的方向走來。
她手忙腳亂地戴好面具,發現幾個男生在街邊小攤駐足,并沒有跟上來。
如此提心吊膽堅持到工作快結束,突然,一群戴面具的客人朝她涌來。
“新年快樂!”
“元宵快樂!”
“天天開心!”
有人還遞了紙條:“告訴你個秘密,前幾天班級聚會,你沒來,宋書言哭得最兇,怪自己高三時候聽信了小道消息,給你添堵還讓你破費。”
是班上的同學們。
一直以來,謝杪都覺得自己被“貧困”的玻璃罩著,每一秒都在窒息的邊緣徘徊。旁人的目光就像石塊,層層堆疊在罩上,壓得她喘不過氣。
原來,他們的言語也可以像繩索,將她拽入溫暖的洪流。
她只是拒絕善意,并非不懂善意。就像一個沙漠中瀕死的人,不敢相信面前出現了一片綠洲。
那些長時間里的憤懣、不甘、自卑與否定,都在這一刻煙消云散。該怎么形容呢?好像她戴著古怪的面具一個人逆流走了很久,不敢抬頭,但有一群戴面具的人用行動告訴她:“你不是另類。”
不過,她悄悄掃視了一周,沒有看見顏景初的身影。這個認知讓她有些難過。
也是,一個輕言放棄、不守承諾的人,又有什么資格獲得原諒呢?
下一秒,仿若回應般地:“景初呢?不是他在群里叫我們過來的嗎?”
“還是他提議的買面具呢,這小子又跑哪里去了!”
……
謝杪終于露出了今晚最真心實意的微笑。
10?三個噴嚏與兩個人
“阿嚏。”
“小顏這是著涼了?”老人家正在熬中午出攤要用的骨湯,見狀忙喊自己的外孫女,“杪杪,快下樓,給哥哥煮碗姜茶。”
顏景初是前一天到的梨花鎮,他父母相中了這塊地,想開發成旅游度假小鎮。他們沒空管他,便把他安置在街口的一戶人家。
這家只有祖孫二人,經營著面館。小女孩看見新玩伴,高興得不得了。
夜幕降臨,父母還沒有來接他,顏景初有些局促不安,忍不住流了眼淚。
他剛剛沖小女孩發了通無名火,她只敢站在一旁呆呆地看著,手里的帕子絞啊絞的。
像是做了很大的心理建設,她突然拽著顏景初往外跑。
“小顏哥哥,你別哭了。你看,這全都是我的寶貝,送給你。”曠野之下,星子低垂,謝杪指著星星如數家珍。
城里的孩子哪見過這么多星星,顏景初瞪大了眼睛,頓時就不哭了。
兩個孩子躺在草叢里吹了半天風,被“抓”回家時還戀戀不舍。
顏景初在謝杪家住了一宿,隔日起床就發現自己著涼了。
謝杪端了姜茶,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她儼然已將顏景初引為知己:“偷偷告訴你,我寫了篇文章,打算給《星空號》投稿。小顏哥哥,你說我能發表嗎?我叫什么名字好呢?”
“‘言木怎么樣?你的姓名各取偏旁,好聽也好記。”
自那以后,他再也沒能回過那座承載著他夢想啟蒙的小鎮。父母的生意越做越大,他們希望他以后能出國。
他被送入私立初中。
在那里,有很多人想和他做朋友,但沒有人愿意靜下心來聽聽他的夢想。在他們眼里枯燥無味的天文,于他而言是至寶。
每月他最開心的就是10號,《星空號》發售的日子。隨之而來的是“言木”的信,他們志趣相投,無話不談。
遺憾的是,他的身份是讀者“頁衣”,而不是陪謝杪一起看過星空的小顏哥哥。兩人曾經頭挨頭看過的初稿,如今也只能成為抽屜里珍藏的回憶。
“阿嚏。”
`他在城郊拍了一夜星空,露水沾濕了外套,但他沒工夫管。
天光大亮,他隨手扯了個口罩戴上,匆匆趕往學校。
這是2017年9月1日,高一新生開學典禮。
他再一次見到了那個姑娘,站在主席臺上接受表彰,扎著高高的馬尾,眼里的神采卻黯淡了。
他懷中的照片微微發燙,突然看清自己違抗父母來到燕城一中的內心。而報考物理競賽,不過是通往她身側的捷徑。
“阿嚏。”
2020年9月1日,顏景初站在南站出口處,手里拿著“北京南站-北京大學”字樣的牌子,急切地掃視人群。
前一天晚上他睡不著,在陽臺吹了半夜的風,有些著涼。
兩年了,他沒再光明正大地出現在謝杪面前。他痛恨自己的自私和遲鈍,在謝杪最需要關心和支持的時候,逼迫她選擇了夢想。
他偷偷籌了錢墊付醫藥費,用免費教物理為條件說服同學家長聘請謝杪當家教,在班級聚會上拜托大家參加花燈會,幫謝杪解開心結……卻不敢在燈火闌珊處回望她一眼。
他的肩膀被人從背后輕輕拍了一下。他回頭,聽見女生帶著笑意的調侃:“風水輪流轉啊,這回是不是該叫你顏學長了?”
曾經“言木”與“頁衣”劃清界限,祝他前程似錦,不復相見。
而現在,顏景初只想對謝杪說:“那么多平行時空里,我們碰巧在同一個世界相遇,這已是幸運至極。”
編輯/貓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