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年,在蘇聯學習無線電技術的骨干相繼回國,中央特科的無線電隊伍迅速壯大。然而就在這蓬勃發展之時,在香港設立的秘密電臺遭到港英當局破壞,暴露了特科早期對無線電加密認識不足的短板。如何建立安全的無線電聯系,成為特科無線電事業的新重點。關鍵時刻,周恩來親自出馬,編寫了與收發報機相匹配的密碼本。由于周恩來當時化名“伍豪”,這部密碼本被黨內同志稱為“豪密”。由于采用了那個時代最先進、最安全的密碼體制,直到國民黨敗逃,這套密碼始終未被破譯。
如果有了這部電臺,與遠在上海的中共中央的無線電通訊就不成問題了
“福利公司”事件之后,慕爾鳴路的中央電臺仍然與設在香港的地下電臺通報。
一天晚上,報務員曾三突然發現香港電臺報務員的手法變了,發來的是英文明碼電報。曾三只能看懂電文的大意,似乎是“你們的朋友情況很好,現在在jail里面。”于是他拿了電文去找李強。李強一看大吃一驚:“不好了,他們在監獄里了!jail就是監獄!”
顯然,香港電臺遭到了破壞。慕爾鳴路的中央電臺于是只收不發,聽了兩天之后,對方不再發報。1931年春節過后,慕爾鳴路電臺轉移到了泥城橋鴻福里。
如果港英當局不是自我暴露,就可以冒名頂替與上海臺繼續保持聯絡,當然也就能與有電臺聯系的蘇區通話,其危險程度實在是難以估量。周恩來當時的震驚可想而知。
在上海的秘密工作相繼出現挫折時,江西蘇區則是捷報頻傳。1930年底,就在12月下旬,毛澤東和朱德指揮紅軍在江西龍岡打了一個漂亮的殲滅戰,圍殲了國民黨第18師9000余人,并生擒中將師長張輝瓚。
龍岡戰斗的意義遠不止于此,這場遠在江西發生的戰事,對于中央特科的工作,對于中國共產黨的無線電通信事業,都產生了直接的影響。
1931年春天,中央特科的無線電技術人員伍云甫、曾三、涂作潮奉命離開上海前往江西蘇區。三個人中,伍云甫和曾三都是張沈川以“家庭補習”方式教出來的學員。
伍云甫等三人的任務是溝通江西蘇區與中共中央的無線電聯絡。為了防止泄密,臨行前他們將無線電密碼及通訊辦法全部記在腦子里,兩手空空上路。他們沒有攜帶電臺,一則因為路上太危險,二則因為紅軍在殲滅張輝瓚的部隊時,已經繳獲了一部電臺。
他們化裝成華僑商人,乘一艘法國郵輪抵達香港,在那里改乘日本輪船到汕頭,然后沿著韓北江北上,與前來迎接的地下交通員相會,來到西山區一個偏僻小鎮的酒店住下。這里是中共的地下交通站,“老板”和“伙計”都是地下黨員。
伍云甫等在酒店睡到半夜被“老板”叫醒。在幾個“伙計”的帶領下,他們乘著月色翻山越嶺,不知走了多少山路。黎明前,突然聽見前方不遠處傳來一聲:“口令!站往!”接著是一陣拉槍栓的聲音。
帶路的“伙計”回了對方一句話,轉身興奮地對伍云靜等說了聲:“到家啦!”
三位來自上海的無線電人員這才知道已經進入了閩西蘇區。幾天之后,他們從那里進入了江西蘇區。
伍云甫等一到,就立即與上海的中央電臺聯絡。
紅軍繳獲張輝瓚師的那部電臺,實際上只能算半部電臺。繳獲時,由于紅軍戰士們過去從未見過電臺,不知是個什么玩意,將發報機給砸了,只剩下了收報機和充電機。不過,紅軍緊接著又在寧都東韶殲滅了國民黨52師的一個旅,又完整地繳獲了一部電臺。在第一次反“圍剿”中,紅軍一共繳獲了一部半電臺。
然而,無論伍云甫他們怎樣調試電臺,一再發報呼號,耳機中卻始終沒有傳來上海中央電臺那熟悉的訊號。
紅軍繳獲的電臺都只有15瓦,電臺功率太小,電波無法傳到遙遠的上海。
不過,在幾個月之后的第二次反“圍剿”戰斗中,紅軍的小功率的電臺卻起了大作用,并且還將國民黨軍隊的一臺大功率電臺給“釣”了上來。
1931年5月16日,江西省中部的東固山區。清晨,山間云霧繚繞,山峰若隱若現,一支一萬多人的國民黨軍隊不緊不慢地在山谷中行進。他們絕對沒有想到,在這空寂清幽的群山之中竟然埋伏著千軍萬馬。山頭上,三萬多紅軍靜靜地臥在草叢中已經好幾個小時了。
在山谷中行軍的是國民黨新編第28師。蔣介石對江西蘇區發動的第二次“圍剿”,由軍政部長何應欽代行總司令職權坐鎮南昌指揮。二十萬大軍兵分兩路,齊頭并進。新28師則是屬于進攻蘇區的右路軍。
公秉藩參加過第一次“圍剿”。那一次他率部首先占領東固,受到蔣介石的嘉獎,并獲二萬大洋的獎金,但很快就兵敗如山倒,要不是他溜得快,也會落得和張輝瓚一樣的下場。這次新28師的偵察機對這一帶反復偵察過,未發現任何異常跡象。公秉藩這才放心大膽地向東固進軍。
紅軍指揮員的望遠鏡繼續在新28師的隊伍中仔細搜索,最后停留在離公秉藩的轎子后面不遠的幾副擔子上,不再移開了。
那是一部100瓦的大功率無線電臺。收報機、發報機、充電機、蓄電池等用油布仔細包好,分別放在幾副挑子上,緊緊跟在師長的轎子后面。公秉藩還不知道。把他的新28師“出賣”給紅軍的,正是這部電臺。
在第一次反“圍剿”中,紅軍在繳獲電臺的同時,還俘虜了幾名電臺人員。其中,叫王錚和劉寅的兩名報務員志愿參加了紅軍。從此紅軍建立起了自己的無線電隊,對國民黨電臺晝夜進行監聽,從空中的電波中捕捉國民黨軍隊布署和調動的情報,密切注視著國民黨的“剿共”大軍的一舉一動。
在監聽過程中,紅軍發現在眾多的國民黨軍用電臺中,公秉藩師的電臺“嗓門”特大,它的呼號是“XN5”。于是紅軍對這部電臺也就格外“垂青”,當時就動了奪取它的念頭:如果有了這部電臺,與遠在上海的中共中央的無線電通訊就不成問題了。
就在5月15日下午6時,在電臺值班的王錚突然聽到公秉藩師部的電臺與該部駐吉安的留守處電臺之間正在明碼通話:
師部:“我們現在駐富田,明晨出發。”
留守處:“到哪里去?”
師部:“東固。”
國民黨軍隊沒有想到紅軍會有電臺,更沒有想到紅軍一直在監聽他們的通訊,所以他們的軍用電臺連密碼都懶得使用。這份極端重要的情報被一字不漏地抄收下來,并立即送交到了紅軍總部。
紅軍在東固布下一個巨大的“口袋”,只等公秉藩的部隊鉆進來。這一次,所有的參戰部隊事先就得到紅軍總部嚴格的命令,務必要將電臺完好地繳獲,不得損壞。
空寂幽靜的群山突然槍炮聲大作,驚天動地。戰斗開始不久,紅軍電臺就聽到公秉藩的電臺連連發出呼救信號。
這一戰,公秉藩的新28師全軍覆沒。另外,蔣軍47師的一個旅也被捎帶進來。紅軍在東固山谷中殲敵一萬多人,不僅完好地奪得公秉藩那部100瓦的電臺,還繳獲了6部15瓦的電臺。
紅軍建立起了無線電總隊,由王錚擔任總隊長,伍云甫擔任政委。總隊立即按照伍云甫、曾三、涂作潮從上海帶來的聯絡規定,對上海的中央電臺進行聯絡呼號,守聽對方的回答。
但是,一個月、兩個月過去了,一直沒有結果。負責與中央通報的電臺一直毫無懈怠地守聽。1931年9月,中秋節前后的一個夜晚,電臺駐扎在贛縣、興國和萬安交界處的一個小山村,正在值班的劉寅透過“沙沙”的雜音鎖定了一個信號,并用密碼與之呼應,但對方非常警覺,不予應答。見此狀況,劉寅急忙叫醒已經休息的王諍、曾三,由曾三上機應答。曾三一上手,很快就得到了對方的回應,并開始積極互動。
后來,劉寅問曾三:“為什么我按你們帶來的呼號一次次呼應,對方總不回答,你一上機呼叫,對方就馬上回應了呢?”曾三自豪地告訴劉寅:“對方上機的是我的那口子何世英。因她不熟悉你的指法,所以才遲遲未敢回應。”劉寅這才恍然大悟,慶幸自己當時捕捉到信息后,及時叫醒了王諍和曾三。
那天,曾三上機與何世英聯絡后,用“豪密”給中央發了一份秘密電報。這份電報的上海方面譯碼人是周恩來和鄧穎超,蘇區譯碼人為任弼時。內容是:“任弼時安全到達。”中共中央與江西蘇區之間的無線電聯絡終于接通了。
“職股對于‘赤匪電報迭經逐日分類悉心研究,時經兩月,毫無頭緒,實屬無從著手……”
紅軍在作戰中繳獲了敵人100瓦的大功率電臺,為中央蘇區與黨中央建立聯系創造了條件。紅軍電訊專家劉寅訪回憶:“當時蘇區繳獲的100瓦電臺,本可以同上海通話,但明碼肯定會泄密,極不安全,周恩來就派任弼時赴江西傳送‘豪密。任弼時沿途化裝成牧師,帶著《圣經》旅行,‘豪密就夾在《圣經》里。牧師是沾洋人的光,敵人不敢搜查。”
民國時期,電報、特別是無線電報的應用更加廣泛,密碼技術卻停滯不前,還是單表代替密碼的一統天下。從北洋軍閥混戰時期開始,破譯密碼電報也成為各派勢力進行斗爭的秘密手段,張作霖、閻錫山以至后來的蔣介石,都建立了自己的密碼破譯機構。即便這樣,在密碼編制技術上,各方還是沒有實質性的突破。
自清末到民國,政府、軍隊等部門在使用電報時,因其保密需要,一般都以明碼為基礎,編制只有收發電報方持有的電碼本,即密碼。在密碼的編制上,基本上都是參照明碼編制辦法,使用四位數字來對應漢字,與明碼的區別只在于排列順序上。
中央特科早期的無線電碼也面臨著同樣的問題。
據張沈川回憶,“當時我們用的兩種密碼都是我自己編造的。一種是用漢字明碼顛倒更換的;另一種是用英文字母換阿拉伯字母再變成漢字密碼使用的”。從他的回憶可以看出,中共最早的無線電密碼同樣未脫單表代替密碼的窠臼。也正因此類密碼并不保密,加之當時電臺工作人員斗爭經驗不足,所以設在香港的電臺很快即被港英當局破獲。
周恩來是中共無線電通訊工作的創始人和最早領導者。他一手開創了黨的無線電通訊事業,在密碼編制方面,他以驚人的智慧編制了黨的第一部高級密碼。因周恩來曾用“伍豪”的化名,所以這部密碼被稱為“豪密”。
正如原周恩來辦公室副主任羅青長所言:“我黨的第一個密碼是‘豪密,第一個譯電員是鄧穎超。也可以說周恩來是密碼專家,這是打敗國民黨的主要因素之一。”
“豪密”到達蘇區后,蘇區中央局的領導碰頭討論,編制了呼應的密碼“母語”,將中央蘇區各軍隊番號、各領導機關名稱、各指揮者姓名及慣用的術語,編成代號和暗語,抄寫兩份,一份送朱德,一份送周恩來。隨著上海黨中央和中央蘇區的第一次通話,“豪密”正式投入使用。
此后,“豪密”逐步在全黨、全軍推廣,很快在各級領導機關和指揮機關之間的無線電聯絡中得到普及,通訊聯絡主要電報的內容,都是使用的“豪密”。
對“豪密”的嚴密性有最直觀感受的人,是國民黨電報破譯專家黃季弼。國民黨在對蘇區的“圍剿”中,曾嘗試破譯蘇區的密碼。負責此事的便是黃季弼。他在1933年8月24日的述職報告中懊惱地承認,國民黨情報部門對“豪密”完全無能為力:“職股對于‘赤匪電報迭經逐日分類悉心研究,時經兩月,毫無頭緒,實屬無從著手……由以上各點觀之,‘赤匪內部對于電報甚為注意,而且甚有研究也。與全體人員再三討論,咸認為無法辦理此事。”
在報告中,他如是分析“豪密”的機理:“其內容自首至尾均用密碼,似系以號碼數目替代密本之名稱,其譯電法似系引用復譯法編成表式……隨時變更,發電人及收電人彼此均有此表對照,故密本究竟共有若干種,每種用若干時日,及何時更換,均無從分析。”
解密“豪密”:這樣的密碼無從破譯,因為電報本身就是個密碼
作為紅軍的機密,“豪密”在相當長的時間里沒有被公開提及。最早在刊物上撰文公開提出“豪密”的是長期擔任過中央機要局局長職務的李質忠。
他于1991年在《黨的文獻》上發表回憶文章,其中提到:“為了確保黨的核心機密不致被敵人破獲,周恩來于1931年在上海親自編制了一個密碼,取名×密。紅軍用這套密碼通上海黨中央、總司令部和各兵團司令部的機密電報。”這篇文章中雖然罕見地用了個叉,但明明白白就是指“豪密”。
2009年,鳳凰臺在制作《較量——西柏坡1948紀事》紀錄片時,采訪了解放戰爭時任中央前委機要秘書及作戰參謀的劉長明。據劉長明的講述,說敵人的密碼很容易破譯,“但我們的密碼是豪密,就是周副主席最早創建的密碼,是無線密,敵人破不了。”
周恩來在1936年5月18日致張國燾的電報中說:“關于二、六軍團方面的情報,可否你方擔任供給,請將與其通報密碼之書名第幾本與報首及頁行字數加注告我,以便聯絡通電,免誤時間。”
這份電報清楚表明密碼由兩部分組成:書名與冊碼;頁碼、行數與字序。這就是說通報雙方各持一本相同的書,發報內容只要注明某頁、某行與第幾個字,收報方就能按圖索驥找出書中單個的字組成電報內容。這樣的密碼無從破譯,因為電報本身就是個密碼,其內容只是簡單的數字索引。既然沒有內容,又談何破譯。
有人說,任弼時前往中央蘇區時化裝成牧師,“豪密”就被他夾在隨身攜帶的《圣經》中。《圣經》在牧師手中顯然最為自然和安全,不過現在看來那本《圣經》不可能夾帶“豪密”,因為其本身就是“豪密”,而且由于厚重所以很可能被拆分成多冊,編上序列號后使用,既方便還更保密,真所謂又簡單又深邃。因此可以推測,“豪密”最初的原版有可能是《圣經》。
試想,即使敵人截獲了這組完全相同的電碼,因其不掌握收發電報方持有的亂數表,電報的內容自然也就無從破譯。這點從國民黨就截獲紅軍電報的報告中便可看出:
7月30日發現電報一張,計900余字,征諸以往之經驗,如用書肆所售密本簡單編成密碼者,若有七八百字則對于此本密碼即不能窺其全豹,亦可得其半數,即抄過之密本若有1000個字左右,尚可視其抄法之程度如何得其若干之意思。乃此900余字之電報竟苦心研究時逾旬日,而結果毫無所得,且截至本日止,再未嘗發現該類電報……
僅僅是一組亂碼,就讓國民黨束手無策。而紅軍的亂數表十分豐富,最初的“豪密”便編制了5000組亂碼。因此,直到解放戰爭結束,國民黨對如何破解“豪密”都毫無頭緒。
(來源/《周恩來領導創建紅軍無線電偵察事業》,曹冶、伍星/文,《江淮文史》2017年第3期;《周恩來親手編制的“豪密”揭秘》,金志宇/文,《黨史博采》2013年第4期;《中共中央特科——白色恐怖下的特殊警衛部隊》,林成西、許蓉生/文,四川文藝出版社1996年3月第1版等)
責任編輯/李志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