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20年代末到30年代初,李克農、錢壯飛、胡底組成以李克農為組長的三人情報小組,打入國民黨中統特務機關的核心部門他們在極端危急時刻發揮的關鍵作用,使在上海的黨中央避免了一場毀滅性的災難,他們三人被周恩來稱為我黨情報戰線上的“龍潭三杰”。他們的事跡曾被認為是“可能改變中國近代歷史的故事”?!褒執度堋敝兄挥欣羁宿r一人幸運地見到了新中國的成立。
“反共斗士”栽在了錢壯飛手里
1945年8月,中國人民迎來抗日戰爭的最終勝利。錢江一行從延安來到重慶,與母親張振華團聚。當時周恩來也在重慶,特意設宴款待張振華錢江等,席間說到了錢壯飛的犧牲,他犧牲在長征途中,驚濤拍岸的烏江畔。多年后,錢壯飛的身影也出現在了徐恩曾的文章《我和共產黨戰斗的回憶》里:
顧順章表示愿意轉變之后,立刻告訴我一個驚人的消息,他說出追隨我左右,掌管機要文書的一個得力助手,原來是共產黨派來的奸細,這使我大為驚訝。此人系我在民國十七年負責籌備中國無線電商報時招考進來的職員,以我三年來的觀察,相信他是一個不怕辛勞、忠于職守的干練青年,平日埋頭做事,不問外務,沉默寡言,事情做得又快又好,這樣一個循規蹈矩的模范職員,竟是共產黨派來的間謀,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報告顧順章被捕的電報,就是他親手譯出,當面交給我的。當時我尚存萬一之想,希望這個消息不是事實。但等到我派人去找,果然,就在前一天的早晨,他已悄悄溜走了。
徐恩曾,字可均,1896年生,浙江湖州人。
徐恩曾從中學到大學,一直是鄒韜奮的同班同學。
鄒韜奮說,徐恩曾“表面上看來是一位溫文爾雅的白面書生,他無論穿西裝或中裝,都漂亮整潔,在學校時,他的房間布置得最整潔講究……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外貌斯文的南洋公學高才生,為了弄清“老同學、老朋友”到底是不是共產黨人,竟然指派他的部下在鄒韜奮的身后“跟了七年之久”。
徐恩曾在南洋公學讀的是電機專業,鄒韜奮記得他“畢業后到美國留學,讀的也是電機,照理說,他應是電機工程師,但是回國后卻鉆進了特務部門。他是陳立夫與陳果夫的親戚,表兄弟關系,這也許是改業的契機”。徐恩曾在回憶文章里也說,他在美國康奈杰工業大學讀的是企業管理,以“發展生產,建設交通事業”為“終身服務目標”,但在回國前“發生變化”,因“受一個已參加國民黨的同學的勸說”,決定參加國民黨,致力于“改革政治”。1925年,徐恩曾回國,1928年奉命建設國民黨的第一座廣播電臺,又在國民政府建設委員會的主持下,負責在上?;I備建立中國第一座商用無線電臺,繼又籌備成立國際無線電商用電臺。1930年初回南京,被表親陳立夫(時任國民黨中央秘書長)相中,要他出面主持國民黨中央組織部黨務調查科。當他“明了這一任務的真正內容,就在對付共產黨的地下活動,這又是一種前人未嘗做過的新興事業”時,馬上有了“嘗試興趣”,一口“答應下來”。這一“答允”使他有了“消耗了14年生命時間”的“中統”生活。
陳立夫晚年回憶道:“十六年清黨之后,蔣公就要我在他所任部長的組織部之下,組織成立調查科,其主要任務為對付共產黨的活動而制裁之?!彼诹硪粓龊线€說:“在江西剿匪期間,吾方最重要之工作,為安定后方,使共黨在各省之秘密活動,隨起隨滅,余為主持我方此項工作者,助余之高級干部大半為美國留學生,且多半為習自然科學及應用科學者?!?/p>
事實上,1928年初,陳立夫走馬上任,在調查科第一次全科會議上,就明確提出,調查科的首要任務就是調查黨員的思想及派系隸屬,收集國民黨內異己派系的情報。而在接受專訪、說到“中國調統機構之創始及其經過”時,他也將“國民黨內部派系林立,諸多歧異”“馮玉祥、閻錫山、李宗仁等,自恃功高勢雄,擁兵自重,各立門戶,表面上服從中央,實際則各自為政”“各地小軍閥,分立山頭,仍行割據”“國民黨一黨專政,以黨治國,宣稱黨外無黨,原來早已有之公開活動的各黨、派,遭受取締,紛紛改為秘密活動。而在北伐期間被打倒的軍閥余孽,不甘雌伏,仍圖死灰復燃”,全都排在“南京清黨、武漢分共,國民黨和中共公開決裂,正面對敵。中共得到蘇俄的卵翼支持,乘隙蹈瑕,到處活動,大事擴張,將成巨患”之前。
1928至1930年,為了各個擊破各自為政的李宗仁、馮玉祥、陳銘樞、閻錫山、韓復榘和劉湘,陳立夫、張道藩、吳大鈞、葉秀峰等人,不惜血本,大肆拉攏、收買利欲熏心的政客和幕僚,利用他們私下出賣的情報,給蔣介石的縱橫捭闔、挑撥離間提供內幕信息。
1928至1930年,為了逐一戰勝桀驁不馴的黨內政敵,給“一個主義(披著三民主義外衣的法西斯主義),一個領袖(蔣介石),一個組織(蔣記國民黨)”的實現鋪平道路,陳立夫、張道藩、吳大鈞、葉秀峰等人不是信口雌黃、羅織罪名、散布謠言;就是派臥底、養奸細、雇槍手、拼命詆毀、抹黑乃至肉體消滅鄧演達、汪精衛、胡漢民和丁惟汾等。
隨著國內新軍閥勢力的分崩離析和國民黨內異己派系的潰不成軍,隨著徐恩曾時代的加快到來,作為現代中國最早最完備最兇殘的特務機關,調查科也就越來越以“對付共產黨的地下活動”作為“調統”任務的“真正內容”。
徐恩曾以“反共斗士”自居,自稱“消耗了14年的生命時間”跟共產黨“戰斗”,不無“成功”,不無“輝煌”,不無“精奇巧妙的戰斗經驗”,卻也不能不沮喪而又“慘痛”地承認,他也曾有“失敗”的經歷。這經歷之一就是因為“徒看表面”“變起肘腋”而栽在了錢壯飛手里。
他們不是對付共產黨的“鐵三角”,而是共產黨的三把尖刀
《事略稿本》第一卷中記載,1927年4月18日,“今日國民政府奠都南京,公出席國民政府成立典禮及市民慶祝大會”。
所謂“公”就是蔣介石。蔣介石出席南京政府成立典禮是在江蘇省臨時議會舊址,也就是丁家橋16號。1911年12月,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孫中山便由齊集那里的十七省代表選舉產生。
南京政府甫一成立,丁家橋16號就又成了國民黨中央黨部的辦公地。初創期的國民黨中央組織部黨務調查科只有十七八人,他們僅占用了國民黨中央黨部大樓二層西南角的幾個房間。而徐恩曾入主后,則另住一棟中西合璧的小樓。這棟小樓位于中山東路中段北側,緊挨著富麗堂皇的中央飯店。這棟小樓明明是一個特務機關,卻偏要掩人耳目,在大門外掛上“正元實業社”的牌子。
“正元實業社”歸徐恩曾親自掌控,他的其他幾個親信張國棟、王思誠和李熙元都只去過很少幾次。
錢壯飛成為徐恩曾的親信是因為他既是徐恩曾的同鄉,又是同庚。早在徐恩曾“在國民政府建設委員會的主持之下,負責在上?;I備建立中國第一座商用無線電臺,繼又籌備成立國際無線電商用電臺”時就是徐的部屬。
錢壯飛,1895年生,浙江湖州人。1908年進湖州府中學堂求學。1914年與本地徐姓女子結為夫婦,相繼生下兩個女兒,即錢葉麗和錢椒。1915年,錢壯飛中學畢業,經族親錢玄同的幫助,考入北京醫科專門學校,與大他兩歲的張振華產生感情。他們倆是醫專同學,一個學外科,一個學婦產科。志同道合的兩人義無反顧地走到了一起。
1919年,錢壯飛和張振華醫專畢業,雙雙懸壺濟世,治病救人。張振華在天壇傳染病醫院和克美醫院當醫生,錢壯飛則在長興街上掛牌行醫,又去京綏鐵路附屬醫院兼職,并在美術學校任教,講解人體解剖學。
同一期間,錢壯飛還和胡底一起給光華影片公司當演員。
胡底,1905年生,安徽舒城人。1921年跳級考入合肥省立第二中學,1923年再次跳級考入北京中國大學。1924年,經同學吳鹿鳴介紹,在安徽會館內結識張振華及其弟弟張暹中(中共早期黨員)。通過張氏姊弟,胡底又跟錢壯飛成為知己。1926年,胡底和錢壯飛、徐光華合辦了光華影片公司。當時,他們一面扮演影片里的角色,一面借此掩護從事黨的秘密工作。錢壯飛也好,胡底也好,早就都有偽裝天賦。他們早在開始特工生涯之前,就已有了改頭換面、以假亂真的體驗。據錢壯飛的女兒、已故電影明星黎莉莉回憶,她跟她父親當時住在平安里13號,一棟三層小洋樓里。平安里附近有個大紅門,門里有一家光華影業公司和一個露天攝影棚。對于父親,黎莉莉還記得他沉默寡言,看上去很嚴肅,除了和朋友來往交談,很少和孩子們說話,但很喜歡寫字、作畫、刻圖章和畫彩蛋。他對藝術有廣泛的興趣,非常專注,而且有創造性。印象中最深的是寫對聯不用普通的筆,而是用外科夾剪夾起一塊藥棉,蘸上墨汁當筆寫字,那筆跡和毛筆寫的不同,大家都喜歡。
1925年,張暹中先介紹姐姐入黨。1926年,張暹中又分別介紹姐夫錢壯飛和胡底入黨。
1927年4月28日,李大釗在北京被張作霖殺害。胡底和錢壯飛夫婦也上了黑名單,受到通緝。同年冬天,胡底和錢壯飛一起離開北京,轉移到上海。
1928年春,錢壯飛與胡底一起南下,來到上海,通過報上刊登的“招聘啟事”覓職謀生。同時,有一搭沒一搭地試鏡上戲。整天客串這樣那樣的群眾演員,跟在大牌影星的身后團團轉,讓演什么演什么,直到邂逅了同樣喜愛表演、懂得表演、演啥像啥的李克農。
李克農,1899年生,安徽巢縣人,接受過中等教育。1919年任安慶市《國民日報》副刊編輯,1921年任六安縣政府二科科長,1926年加入中國共產黨,1928年到上海,與錢杏邨等人,一起在北四川路中共春野書店支部過組織生活。同年秋,與潘漢年聯手創辦小報《鐵甲車》,再任中共滬中區委宣傳委員。
李克農、錢壯飛、胡底,一見如故,相見恨晚。這在李克農的自傳及生前談話中有確切記載。李克農說:“1929年先后與錢壯飛、胡底相遇,他們均是北平‘南社成員,亦為躲藏敵人追捕來滬,當時我們均無職業,從報上見到無線電訓練班招生的消息,就向組織報告能否去考。江蘇省委、特科、顧順章均認為這是打入敵內探取情報的好機會,要去考。錢壯飛先去了,他的字考第一,以良好成績被錄取?!?/p>
1927年12月31日,中央特科二科(情報科)尚未正式成立,中共中央在《中央通告第二十五號對國民黨的工作》中明確指出:“經過黨部的決議,得派遣一二個極忠實的同志到國民黨黨部以及某種反動機關做偵探和破壞的工作。但必須限于這兩種作用才可派遣?!?928年5月25日,中共中央在《中央通告第五十一號——軍事工作大綱》中再次強調,“關于軍事的各種特務工作,軍委須隨時注意計劃進行”的同時,特別要求“偵探調查工作亦應有系統有計劃地進行,應設法派同志到反革命軍政機關作各項工作,以獲得各項秘密文件材料?!?/p>
錢壯飛考入上海無線電訓練班后不久,引起了時任建設委員會無線電管理處處長徐恩曾的注意。這個訓練班正是徐恩曾主辦的。徐恩曾非常欣賞錢壯飛的才干。因此,當徐恩曾升任上海無線電管理局局長時,錢壯飛就被他帶去委任為該局秘書。
1929年4月,錢壯飛隨徐恩曾去杭州主辦西湖博覽會。
錢壯飛之孫錢泓說:“爺爺是著名的西湖博覽會的設計者和操作者,當時很轟動,是中國從來沒有舉辦過的大型博覽會,藝術上也是極高明的。這個博覽會引起了陳立夫的重視,爺爺也因此博得徐恩曾的信任?!?/p>
從此,徐恩曾將錢壯飛留在了自己身邊。錢壯飛乘機介紹李克農進上海無線電管理局任廣播新聞編輯。李克農的兒子李力說:“那時候考試,公開招考,就要寫文章,寫字要寫得好,所以我父親就練字。而且要寫文章,要考三民主義、科學常識,還有古文。我父親就關起門來準備,買了書,記了一些條文。結果考得不錯,被錄取了?!?/p>
說到父親,說到那些我黨隱蔽戰線上的無名英雄,李力的最大感慨是:“中國革命源遠流長,情況很復雜。我能說的,只是其中很小很小的一部分。有些還沒有解密,有些就根本不知道。就算是‘龍潭三杰,現在是家喻戶曉??墒俏覀儯羁宿r的子女,過去并不知道。父親守口如瓶,母親也不說。后來,父親去世了,開追悼會,周恩來修改悼詞,親筆加上去了,我們才知道有這么一段……”
繼李克農之后,胡底也通過錢壯飛的關系,進了上海無線電管理局,轉入調查科,成為徐恩曾進行“嚴肅而神秘的政治斗爭”、全力“對付共產黨的地下活動”的主力軍。
徐恩曾讓錢壯飛坐鎮南京,以他機要秘書的身份,兼任正元實業社的指揮機關長江通訊社和它的掩護機關民智通訊社的負責人。徐恩曾又要李克農留守上海,主持以無線電管理局廣播新聞為掩護的情報機關。他還要胡底去天津擔任長城通訊社社長。
徐恩曾的如意算盤就是形成一個遙相呼應的“鐵三角”,“使共黨在各省之秘密活動”,一如陳立夫所說,“隨起隨滅”。但是他做夢也沒想到,這三人的真實身份竟是中共黨員,而且都是中央特科的重要成員。他們不是徐恩曾對付共產黨的“鐵三角”,而是共產黨對付徐恩曾的三把尖刀。南京、天津方面每有緊急情報,錢壯飛和胡底就立即報告給在上海的李克農,由李克農通過陳賡及時轉報中共中央。
李克農說:“這工作干了一年多,全部掌握了,取得信任。我們了解到,二陳、徐恩曾搞的這個組織,就是國民黨內創辦的KK組織,即CC組織。我們把這一情況報告組織,當時有兩種意見,一種是進一步打入CC內部,了解其全部機密;一種是不要進去。周恩來同意我們進去。他說:‘你們拿過來吧!(意控制這個特務機構)為加強領導,中央特科由陳壽昌、李強、陳賡同我們聯系。1930年春,將我們調特科工作,由顧順章直接領導,陳賡聯絡。從此,CC組織的機密逐漸為我們掌握……當時我們處于地下,是隱蔽的,成天在那里研究敵情,與敵人進行針鋒相對的斗爭,而敵人是暴露的。另外,他們缺乏人才,我們就抓住時機打進去,敵人在上海、南京、天津建立的偵察點都控制在我們手里。要入污泥而不染。有時接頭的地方是鴉片煙館。一般人以為這是共產黨不來的地方,就專門找這種地方接頭。又比方說,可以找科長之類的人物來賭錢、抽頭。聚賭是有好處的,如果他們在這種場合發現了我們的事,也可以用錢來收買他。女同志那時有時要當太太,有時要當保姆。恩來同志的岳母、夏娘娘、我妻等,都住過機關。李強、劉鼎都當過大少爺,既會騎車又要會開車,有時開會租大公館,或開旅館,如會期稍長,‘客人則多留幾天。住的雖好,吃的就不行了,有時候連供應普通飯都成問題。”
李力至今記得孩提時代,家里揭不開鍋,父親就只能扒下身上大衣去當鋪。那是一件半新不舊的大衣,當不了幾個錢。但李克農當了贖、贖了當,就靠那幾個錢應急,換一大盆蓋澆飯回來,一家子分了吃。
他用小刀把墻上的地圖劃出一個大叉,暗示切斷一切聯系,趕快撤離
1931年中共中央特科負責人顧順章叛變投敵,4月25日晚,顧順章被秘密送上一艘貨輪,連夜押送南京。與此同時,蔡孟堅(時任國民黨調查科駐武漢特派員)連續向南京國民黨中央調查科發了7封絕密電報。正在代徐恩曾在南京中山東路5號正元實業社值班的錢壯飛,卻無法按照慣例及時送交他的上司徐恩曾手中。
因為他的上司不在南京。他每個星期六都要回上海找他的情婦幽會。
這日凌晨,正元實業社里的錢壯飛眼看著眼前的加密電報越積越多,他是拆也不是,不拆也不是。
拆吧,多年來的苦心經營就將付之東流;不拆吧,真要是錯失了一個不容錯失的重大情報,后果不堪設想。
眼看長夜將盡,東方熹微,現出魚肚白,錢壯飛下了最后決心。他確信自己的判斷沒錯。武漢方面一定發生了異乎尋常的重大事件。他從抽屜夾縫中取出了暗藏的密碼本,開始對照《曾文正公文集》,逐字逐句,破譯那些醒目標注“主任親閱”的加密電報。
眼看顧順章的叛徒嘴臉分外猙獰,眼看蒙在鼓里的中共中央危在旦夕,錢壯飛倏地站起,走向窗口,拉開窗簾,眺望旭日噴薄的天際。
錢泓說:“他覺得嚴重了,他就派我的姑父,就是他的女婿、錢椒的丈夫劉杞夫,先到上海,把這個消息傳遞過去?!?/p>
但劉杞夫沒能在上海找到李克農,因為不是規定的接頭時間。茫茫人海,他無從找起。
劉杞夫的無功而返,進一步加重了錢壯飛的焦慮。他意識到自己離開南京的時候到了。他將那七封全都被他啟封的加密電報整齊排放在徐恩曾的辦公桌上,然后來到中央飯店四樓的長江通訊社,通知他安插在這里的其他同志及時轉移。
他沒能在空無一人的辦公室里找到他要找的人,就用小刀把墻上的地圖劃出一個大叉,暗示切斷一切聯系,趕快撤離。
錢泓說:“南京的事全都辦完了,我爺爺才走。到了上海,怕有人在終點站堵他,他就提早下車,在真如火車站下去了?!?/p>
錢壯飛潛入市區,幾經周折,終于在先施公司后面的風凰旅館里找到了李克農。
但是,李克農又找不到陳賡。他們也是有約在先,不是想見就見。時間就在這樣的困難中一分一秒流逝,危險就在這樣的無奈中一時一刻添增。
顧順章一到南京,陳立夫、徐恩曾以及調查科總干事顧建中、張沖等,都乘坐事先準備好的小汽艇去江心接,然后將他送往正元實業社。徐恩曾說,他們跟顧順章的談話完全是“友誼式”的。他們“完全當他是個普通朋友看待,并不當他是犯人”。顧順章進入他辦公室的時候,也“看出來這是一幢普通辦公和會客之用的房子,并無用來拘留犯人的特別設備”。這一切“完全出于顧順章的意料之外”。結果,他的心理防線“甫經接觸便告崩潰”。他要求他們給他一個考慮的時間。他們答應了,給了他兩個小時。結果,“他答應‘轉變”。
顧順章一答應“轉變”,就告訴了徐恩曾一個“驚人的消息”。顧順章說,追隨徐恩曾左右并“掌管機要文書”的錢壯飛是中共特工,是“共產黨派來的奸細”。
錢壯飛和李克農還是搶在顧順章之前,通過江蘇省委找到了陳云。
后來,周恩來在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上沉重地指出:“特委工作雖然有它許多成績,給予黨以不少保護作用,但終于因顧順章一個人的叛變,遂使全部工作發生動搖,這不能不說是特委工作本身的錯誤的結果?!?/p>
顧順章的叛變,意味著特委工作的整體動搖,意味著大規模的抓捕隨時隨地都有可能發生。周恩來在陳云、陳賡、李強等人的協助下,果斷采取緊急措施。
根據周恩來的指示,當天晚上,中共中央和江蘇省委的機關全部安全轉移。陳云還專門派人找了一個印刷廠,出四倍于當時的工價,在兩小時內將顧順章的照片制版翻印了100多張,發給上海各級黨組織,通知他們做好防范。
時任中央交通局局長吳德峰亦通過秘密交通網,四處奔走報警,組織人員通知與顧順章有關聯有可能被顧順章出賣的同志和機關全部迅速轉移,趕在敵人在上海動手之前搬了家。吳德峰還派出人員,采取各種辦法,將出發去蘇區,沿著顧順章走過的路線走的幾批同志攔截追回。同時,他還采取緊急措施,有效調整部署了受到嚴重破壞、幾乎中斷的長江線的交通聯系,使不波及其他地區交通線。吳德峰的很多大膽、反常規操作思路,深得周恩來的贊同。譬如,中央特科原在郵局設置的信箱號,都因顧順章的叛變被停用。但工作恢復正常后,他又建議重新啟用該信箱。他認為,敵人查封過的閑置信箱,只要謹慎使用反而不易引起敵人注意,是安全的,且方便接續一度中斷聯絡的關系。
李克農的三子李倫說,他父親只顧“通知黨中央的一些領導轉移”,而沒來得及通知自己的家人,以致9歲的李力和4歲的他跟著母親流落街頭,“身上也沒有錢,只能躲在菜市場里,過了兩三天”。
顧不上自己家人的李克農,卻沒忘記錢壯飛一家子的安危。錢泓說,那天清早,“李克農趕到我家,不敢大聲喊叫,敲門也不行,生怕引起鄰居注意。情急之下,想起我奶奶是學醫的,最講衛生,最討厭別人隨地大小便,他就在我家的窗戶底下對著墻小便。我奶奶聽見了,推開窗戶,正要說呢,一看是李克農,連忙開門,讓他進去”。
當時,李克農還給遠在天津的胡底發了電報,稱“克潮病篤”。這是他們三人事先約定的暗號?!翱恕奔蠢羁宿r;“潮”即錢潮,也就是錢壯飛;“病篤”即病重,意為情況危急,盡快脫身。接到密電的當晚,胡底就乘船離開了天津,安然脫身。
對此,共產國際也有客觀評價。共產國際執行委員會特工部在《關于遠東和近東國家共產黨秘密工作狀況和特務工作情況的工作報告》中說:“中國在1931年年中以前有一個組織得很好的在黨內反對間諜和奸細并在敵人的組織和軍隊中進行破壞工作的機構?!泄蔡毓げ吭趪顸h的一些崗位上有自己的情報員,他們事先告知國民黨對蘇區共產黨的行動計劃。該部工作中的主要缺點是把全部工作過分地集中在一個人身上,當顧順章在武漢被捕并供出他所知道的共產黨的工作內容和工作方法時,其危害性就暴露出來了。只是由于黨在南京警察局里有內線,才得知顧順章的叛變,使他未能破壞他所知道的所有黨組織和黨的工作環節。”
英雄死了,英雄長在
難以想象,沒有李克農、錢壯飛和胡底的出其不意、力挽狂瀾,顧順章的“轉變”將給我們黨帶來怎樣的災難。周恩來后來感慨地說:“沒有他們,我們早就不存在了?!?/p>
蔡孟堅認為李克農與錢壯飛是同一個人,他再三強調:“有確實資料證明大陸陷匪后,匪政權社會部長李克農,即是錢匪壯飛,錢壯飛為李作間諜假名?!?/p>
彼此過招,打了大半輩子交道,到頭來,蔡孟堅不僅不知道對方是誰,竟然還大吹大擂,奢談其“和共產黨戰斗”的“成就”和“業績”。他們只配跟顧順章打交道。
2001年12月,一本精美畫冊在北京問世,悄然出現在了一個不是太大的圈子內。凡是收到這本畫冊的每個人,都像為這本畫冊作序的著名影視演員潘虹一樣,深為畫冊作者的“堅韌的毅力”而感動。
潘虹盛贊畫冊的作者是“中國早期電影創作的參與者,是當今為數不多的健在的見證人”。因為畫冊的作者“曾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中國銀幕上,留下了無數多姿多采的青春倩影”。她就是先后演過《小玩意》《大路》《狼山喋血記》《塞上風云》《天明》等優秀影片的黎莉莉。
黎莉莉是錢壯飛的女兒,她的弟弟錢江后來成為北京電影制片廠攝影師。
錢江生前以他父親的事跡為素材,創作了紀實作品《七封絕密電報》,又把《七封絕密電報》改編成了電影《金陵之夜》。
電影沒有太多交代錢壯飛向黨中央報警后的去向。
生活中的錢壯飛,于1931年秋天轉移到江西瑞金。黎莉莉說:“他化裝成一個賣菜的匆匆出發。他走的是哪條路線,連母親都不知道,她對我只說過,李伯伯(李克農)到我家后門,隔著窗對我媽說:他走了?!?/p>
黎莉莉又說:“父親到瑞金后,來過三封信,信上教導我:‘善用藝術,足以救國;誤用藝術,誘人墮落。我一直把這些話謹記心中,作為我終身信守的座右銘?!?/p>
1935年4月1日,錢壯飛在中央紅軍南渡烏江時,與大部隊失散,被地方武裝殘忍殺害,壯烈犧牲于貴州省金沙縣沙土鎮后山鄉一帶。
當時擔任李德翻譯的王智濤,在晚年回憶道:
1935年3月31日,我紅一、三、五軍團遵照軍委指示,經貴州息烽、修文之線向東南過腳渡河,以便尋求新的根據地。他們以一部分兵力監視息烽以北地帶之敵,并佯裝我軍將東進湖南與紅二、六軍團會師的姿態,主力則經息烽、扎佐,直逼貴陽。4月1日,軍委縱隊按照軍委電令,在干部團后衛警戒下,于上午十時順利渡河,進駐牛場宿營。安頓好隊伍后,我帶領設營司令部上路了。下午二時多,國民黨空軍兩架偵察機臨空,半個小時后,五架轟炸機在牛場上空輪番轟炸。敵機飛走后,設營司令部正準備繼續前進時,周恩來的警衛員范金標騎馬趕來,氣喘吁吁地問:“錢壯飛秘書長在不在設營司令部?”我告訴他:“沒有。”范金標接著說:“周副主席指示,如果錢秘書長不在設營司令部,就請王司令員立即返回軍委?!蔽伊⒓措S范金標快馬加鞭,返回牛場。見周恩來站在大樹下,表情嚴肅,神色凝重,正與總政副主任李富春,軍委縱隊副司令員、國家保衛局局長鄧發,軍委警衛團政委方強,干部團團長陳賡,政委宋任窮談話。見到我后,他十分焦急地問:“錢壯飛不在你那里嗎?”我回答后,他又問:“昨天,他和你在一起嗎?”我匯報說:“昨天是一起走的,今天到牛場后,他就回總政了。”周恩來告訴我,敵機轟炸后,找不到錢壯飛了。他命令在場人員立即組織部隊尋找。我們搜尋了將近三個小時,在牛場東南角一個干草垛子里,發現了錢壯飛的遺體。雙手雙腳被捆綁,全身上下有十多處刀痕,早已停止了呼吸和心跳。周恩來在錢壯飛的遺體前,久久站立,流下了眼淚。他決定軍委縱隊改變行軍計劃,繼續在牛場宿營,并命令保衛局和警衛團徹查此案,一定要緝拿和懲辦兇手,為錢壯飛報仇。我另有任務,沒有參加破案和緝拿兇手的工作。后來,陳賡告訴我,壯飛同志在躲避敵機轟炸時,碰上了貴州的反動民團,慘遭殺害。軍委警衛團和干部團已經把這伙民團全部抓獲,并槍決了民團首領。
王智濤說,“周恩來和陳賡事后都不太相信錢壯飛因誤撞民團而遭殺害,懷疑是蔣介石對錢壯飛恨之入骨,派特務將他謀殺”。
王智濤說,錢壯飛大他10歲。他到中央蘇區后,與錢壯飛同在軍委,工作配合默契,彼此相處融洽。錢壯飛是個知識淵博、頗有才情的好同志、好兄長,對于情報、敵工和群工工作的指導,使他受益匪淺。直至晚年,他都深為痛惜錢壯飛的英年早逝。
王智濤的回憶是一個全新說法,在那之前,一般都說錢壯飛被國民黨反共清鄉委員、區長宋子楨及其爪牙羅少安等人,殘忍殺害于宋家寨右側約一華里的山脊上,一個名叫“沒良坑”的約有五六十公尺深的山洞內。
時任紅五軍團政治部保衛局局長歐陽毅說,錢壯飛失聯后,毛澤東很重視此事,他不僅知道他掌握著重要的機密,而且也了解他是個多才多藝的干部。因此,他指示一定要找到這個人。紅五軍團就把這一任務交給了歐陽毅。歐陽毅迅即帶了一支保衛部隊,返回河對岸尋找他,足足找了一個多小時,連搜帶喊,最終沒有找到他的蹤影。
歐陽毅后來從西路軍回到延安,方知錢壯飛是在樹林子里躲飛機時被土匪綁票了。土匪向他敲詐錢財,他在危難中曾寫信給在上海的妻子設法攜款去贖。但路途遙遠,又是國民黨統治區,他妻子也沒有辦法能去營救。結果,錢壯飛就被土匪殺害了。
1935年6月,胡底不滿張國燾與黨中央分裂,卻反被張國燾扣上“反革命”的帽子。張國燾將他嚴格控制起來,取消了他的乘馬和勤務員,逼他帶病自己背著背包“戴罪”行軍。在草地松崗地區與許克堅(李先念戰友)一起被秘密殺害。胡底犧牲時年僅30歲。
“龍潭三杰”中只有李克農一人幸運地見到了新中國的成立。1955年,他被授予上將軍銜。1962年,李克農在北京逝世。
(來源/《劍吼西風:中央特科紀事》,葉孝慎/著,金城出版社2021年6月第1版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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