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不報仇

龍建雄

父親來廣州，我請他到飯店吃酸菜魚，喝點小酒。

父親快70歲，板寸頭，滿頭銀絲因而顯得星星點點，歲月給他的滄桑全部刻在了臉上。不過，他的眼睛一如從前那樣炯炯有神。我點菜，他盯著菜單上的數字一個勁地對我說，夠了，夠吃了。我說，放心吧，你兒子請得起這些。父親微微笑，嘴角揚起，一副欣慰滿意的樣子。

三杯過后，父親開始發表“感言”。他說，兒子呀，現在生活條件是真的好，我年輕那會兒，有100元錢那都覺得像一夜暴富，我永世難忘你出生那年受的屈辱啊。

頭一回聽父親這么說，我放下筷子聽他慢慢說開來。

1977年，母親肚子里懷著我，那時，父母親要上生產隊賺工分才能換得口糧。因為母親懷著我行動不方便，有一天，他們倆遲到十來分鐘才趕到生產隊報到。小隊長十分生氣，站在田埂上就開始數落起父親來。父親自覺理虧，也只好任由他說之罵之。或許是軟柿子好捏的緣故，小隊長開始變本加厲起來，他指著父親的鼻梁，蔑視地說，瞧你這窮酸樣，你們家啥時候才能還得起我家那200塊錢？！生產隊里的人都停下手中做的事，瞅著父親。父親站在田中央，心里仿佛在滴血。他說，那刻才知道，人格尊嚴在債主眼里比田里的牛糞豬屎還不值錢。他暗暗發誓，就是砸鍋賣鐵也要盡快還上那錢。

農耕過后，父親就帶上叔叔去縣城做木工。他是師傅，一天1.6元錢，叔叔是學徒，一天僅8毛錢。一個月下來，兄弟倆省吃儉用，硬是省下來60元。這樣做了差不多三個月，終于湊齊200元：19張10元、2張5元。那時沒有50、100元大額紙幣，父親趕去鎮上信用社，與工作人員一頓好磨，才把兩張5元換成1張10元，然后他把20張10元人民幣一張一張數給小隊長。

父親說，他感覺出了一口大氣，還錢了，就再也不用看人家的臉色，不用過被人羞辱的日子，也正是從那時起，他發誓要好好賺錢、好好培養我和弟弟。

父親說著說著，開始有些激動，眼角好像掛有亮晶晶的東西在閃爍。我問道，爸，那咱們現在需要“報仇”不？父親自己給自己倒了杯酒，干脆利落地說，不！孩子，忘了吧，冤冤相報何時了，我們那代人的古怪荒謬、斤斤計較與你無關，我們還得感謝他們，是他們逼著我把家建設好，逼著我就是拼了命也要讓你讀書成才！

原以為，我們混出個人樣就可以震懾過去那些看不起自己的人，但父親提醒我，學會原諒，學會遺忘，銘記你想要實現的，去盡情地做自己，做一個心地光明的人。

望著父親，我好像突然間懂得，應該如何在今后去學做一個謙謙君子。

（摘自《廣州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