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6月17日上午,中國翻譯界泰斗、北京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許淵沖先生在北京逝世,享年100歲。
許淵沖1938年考入國立西南聯合大學外文系。1944年考入清華大學外國文學研究所,后赴法國巴黎大學留學。2010年,繼季羨林、楊憲益之后,許淵沖獲“中國翻譯文化終身成就獎”,2014年獲國際翻譯界最高獎項——“北極光”杰出文學翻譯獎,也是首位獲此殊榮的亞洲翻譯家。“書銷中外百余本,詩譯英法唯一人”,這是他的名片。聽來“猖狂”,卻是事實,要說是“自負”,那也有足夠資格——他在國內外出版中、英、法文著譯120多部。
1“最好的文字放在最好的地方
許淵沖小學時,國語課課外要寫日記,課內還要寫作文。許淵沖寫過兩篇習作,得到老師好評。一篇是四年級寫的旅行記,一篇是五年級寫的論說文。
旅行記是模仿課文《中山陵游記》寫的。老師說他前后左右次序分明。少時受父親愛好整潔的影響,已在許淵沖早期的作文中體現出來,這也是后來翻譯文學作品時要把“最好的文字放在最好的地方”的先聲。
論說文的題目大得嚇人:《求己說》。許淵沖自然只會說,做什么事都要靠自己。老師認為許淵沖作文寫得簡單清楚,要他去全校大會上演說。許淵沖個子小,聲音大,剛一開口,就引起了哄堂大笑。但是許淵沖沒有被笑聲嚇倒嚇退,反而用大嗓門壓倒了笑聲。這是許淵沖教學生涯的第一炮,也是他文學翻譯做出成績的原因之一。
1938年剛考上西南聯大時,有同學曾問許淵沖的夢想是什么,當時他表叔熊適逸翻譯的《王寶釧》《西廂記》在美國演出,引起轟動。他就回答說:“想做像表叔那樣的著譯家。”
他最早的翻譯,卻是因喜歡上班里的女生周顏玉。1939年7月12日,將林徽因的《別丟掉》、徐志摩的《偶然》兩首譯詩及一封英文信投進了女生宿舍信箱。無奈周顏玉已經訂婚,他只能作罷。50年后,當許淵沖獲得國際大獎的消息傳出后,這位遠在臺灣的女同學寄來了信。后來,《別丟掉》發表在《文學翻譯報》上,這是許淵沖最早發表的一篇詩譯作。
2翻譯早已融進生命
1952年秋,由于援越抗法戰爭急需培養翻譯人才,許淵沖從北京外國語學院被調到位于香山的軍隊系統的外國語學院。起初依然教法語,1954年戰爭結束后,對法語人才的需求減少,許淵沖就從法語系調到英語系。
1956年,許淵沖翻譯的英國詩人德萊頓的詩劇《一切為了愛情》出版。這是他在西南聯大時翻譯的。那時他在系圖書館半工半讀,管了一個學期圖書,大飽眼福。他從《英國復辟時期戲劇選》里看到這個劇本,寫的是羅馬大將安東尼不愛江山愛美人的故事,被英國觀眾認為寫得比莎士比亞更好,就翻譯了出來。
編輯主張直譯,他喜歡意譯,有時他得聽編輯的意見,但編輯多半還是尊重譯者。譯到得意之處,他就自得其樂,如這段:“你還不知道我是個多壞的胚子。我游手好閑,好吃懶做,放蕩無度,胡說八道,瘋頭顛腦,冥頑不靈。好酒貪飲,胡思亂想,精神失常,愛吵愛鬧,性情急躁,說話好像放屁。”
3撞到南墻不回頭
1960年,蔣保忠參加高考被錄取,以為要去北京上大學開心極了,沒想到卻趕上戰備疏散,一步沒踏進北京城,學校就遷去了張家口。三年級時,許淵沖成為他的老師,教了他們班半年精讀,半年翻譯。后來蔣保忠畢業留校,又與許淵沖成了同事。
即便統一著軍裝(周日可以著便裝),許淵沖看上去也和一般工農出身的干部不同,有著一種紳士風度,腰板很直。他講話中氣十足,嗓音很大,隔壁教室都聽得見,不過叫到女同學的時候聲音很溫柔。有一段時間,學校要求老師找學生個別談話,許淵沖電叫了幾個同學去,同學去了回來跟大家說,他家還有咖啡喝。
1972年,29歲的潘麗珍與調來法語教研室的許淵沖成了一個教研室的同事。潘麗珍也聽說過許淵沖“狂”的名聲,但一段時間相處下來,她覺得許淵沖的“狂”只是在同輩之間或對上時,對他們這些年輕人卻愛護有加。
他還為年輕教員們輔導“進修”,每人發一篇文章,翻譯后由他修改,持續了約一年。上世紀80年代中期,潘麗珍與許淵沖合譯了《追憶似水年華》的第三卷,潘翻譯,許校閱,聯合署名。
潘麗珍回憶說,許淵沖寫文章極快,才思敏捷,個性獨特、自我,撞到南墻也不回頭。他的記性特別好,潘麗珍常開玩笑說他有100年的記憶。
4不愛紅裝愛武裝
“文革”開始后,許淵沖沒有其他書可以翻譯了,業余時間就把公開出版和傳抄的毛澤東詩詞全部翻譯成英、法韻文。
有一日,被打成“牛鬼蛇神”的許淵沖在烈日下陪斗,戴著高帽,掛著罪狀牌,低頭彎腰屈膝,非常難熬。他忽然想起毛澤東的《沁園春·雪》,就在心里默默背誦著“北國風光,干里冰封,萬里雪飄”,好像烈日也沒那么難以忍受了。
他又想,“望長城內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這些疊詞該怎么翻譯好呢?反復推敲之后,他想出了兩句譯文:The boundless land is clad in white The endless WaVeS are lost to sight
他覺得,音韻節奏都翻譯出來了,還翻譯出了原文的對仗,心下暗自得意。等譯完,批斗會也開完,可以回家了。
許淵沖的最得意之筆,是將毛澤東詩詞《為女民兵題照》最后一句“不愛紅裝愛武裝”翻譯成:“They love to face the pow-der and not to powder the face”(直譯為“直面硝煙,而不是涂脂抹粉”)在他看來,這句譯文和原詩一樣,有音、形、意之美。
5滿載榮譽不負熱愛
許淵沖認為翻譯是一種藝術,他總會自問,譯文中能否看得見無色的畫,聽得見無聲的音樂?他說:人生最大的樂趣,就是做喜歡的事,把一個國家創造的美轉化為全世界的美。他總是在改,因為“完美沒有底”。按他的說法,“不到絕頂永遠不停。”
2014年8月,在德國柏林召開的第20屆世界翻譯大會上,國際翻譯家聯盟把當年的“北極光”杰出文學翻譯獎頒發給了許淵沖。該獎項每三年評選一次,每次評選一人,這是該獎項自1998年設立以來第一次頒發給亞洲人。
許淵沖的代表譯作,是《詩經》的《采薇》中的千古麗句“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的譯文:When I left here,(我離開時)Wil-lows shed tear(楊柳流淚)I come back now,(我回來時)Snow bends the bough.(雪壓樹枝)
2018年,許淵沖相伴60年的夫人照君去世。第二天下午,王強和劉鋒來許淵沖家看他。
他們不知道97歲的老先生如何支撐得住,令他們吃驚的是,許淵沖正坐在小書房的電腦前,翻譯唯美主義作家奧斯卡·王爾德全集。劉鋒瞥見,他正在譯《無足輕重的女人》,剛翻了兩頁文檔。
許淵沖告訴他們,昨天晚上一直沒睡著,大概就睡了一個多小時。夫人過世后,他一個人坐在電腦前,想了很久很久,但是還是開始翻奧斯卡·王爾德的書。他叫二人不要擔心,“只要我能夠繼續沉浸在翻譯世界里,我就垮不下來”。
700多頁的奧斯卡·王爾德全集字號很小,許淵沖只能用放大鏡看。王強和劉鋒將書拿下樓,找了家復印店,花了一兩個小時放大復印完。
他習慣半夜工作到凌晨三四點鐘,有時候到四五點,常常睡兩三個小時就起床。早晨保姆騎電瓶車載著他,到小區對面的公園走走坐坐,晚上有時出去看看月亮。
兩個月前,許淵沖剛過完百歲生日。生日前4天,商務印書館舉辦了“許淵沖漢譯經典全集”第一輯新書首發式,許淵沖先生出席活動。首發式的主題是“100歲的美與快活”,像是先生這一生的某種注腳。
綜合自《中國新聞周刊》、央視新聞、《新民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