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吳洪亮
李可染曾多次寫過“實者慧”三個字,這也是他一枚印章的印語。李可染解釋說:“天下學問惟誠實而勤奮者得之,機巧人難矣。”可見“實者”的智慧不在于一時的“機巧”,而在于長期“誠實而勤奮”的探求。李可染當然是個聰明人,卻用的是笨功夫,自稱為“苦學派”。這樣的方式,或許已然成了李家為人從藝的家風,李小可給我的感受也是這樣。他甚至是一位晚熟的藝術家。這里有主觀原因,也有客觀原因。他的能力一直是含著的,他陪伴著李可染這座大山,所幸的是他沒有被這座大山壓倒,而是持續地、緩慢地,從中取寶。這是默默吸取、慢慢消化的過程,或許只有這樣才能將能量轉化為前行的動力。
然而,李小可也有其非常個性化的一面。他在抗戰的炮聲中出生,在20世紀那些藝術大師的膝前長大,享受過新中國北京的陽光,也經受過“文革”的艱辛、軍營的錘煉。經歷豐富、淵源深厚的李小可在藝術上堅守著傳統而不拘泥,日日筆耕而不故步自封。這又應了李可染另一方印章的四個字:白發學童。李小可曾30多次奔赴青藏高原,手中的畫筆和不同型號的相機捕捉著每一個感動的瞬間,與天地對話。他月月都會到黃山觀瀑樓中仰望人字瀑,描繪被前人演繹過無數次的煙云、勁松、奇峰,與前人切磋。他更會在北京,驅車穿過高樓的密林,到皇城根兒下,用耳朵搜尋那些許鴿哨的回響,與時代尋找共鳴。這就是我印象中的藝術家李小可,一個穿越在時空中,不急不躁,不激進,也不保守的自在之人。“北京是我家,黃山是我家,藏地是我家”,他在用手中的筆,詮釋著自己的“水墨家園”。
李小可平時話很少,只有談到他感興趣的事情,才會滔滔不絕。而且隨著我們的相互熟悉,他是如此的淡然而通透,和他聊天,已似問道。他對中國的水墨、當代與傳統關系的剖析甚至超過某些頗為喜好指點江山的人。因此,我很想攜著李小可的作品來談談他那些日漸成熟的藝術理念。

李小可(1944-2021)

李小可在西藏寫生

李小可在黃山寫生

李小可 北京系列·天壇 90×96cm 紙本設色 2005年
綿延千年的中國人的“水墨”,已然形成了一套自己獨有的程式化語言,其深度以及完整性,都很難被撼動,甚至其自身早已具有了很強的不可替代性。因此,從20世紀中葉一直到后期,尤其是“85新潮”以來,很多人試圖用形式化的視覺語言來改造中國畫,用當下的生活經驗來融化傳統藝術的堅冰,進而謀劃著在當代的語境中找到“我”的價值。在這一系統里,我們看到了李小可的作品《蔭》,那是萌動的“北京系列”的開端。如今回望他這些年北京主題的創作,無論春夏秋冬,無論金瓦紅墻還是灰磚小巷,我們會發現他小心翼翼地、隱隱地將構成的方式融入了中國畫。這一源于20世紀80年代由盧沉所倡導的“水墨構成”方式,也一直滲透在李小可的作品中。此種對接并不干澀,方形的北京、以及被胡同切割的院落與“構成”的表現方式在他的筆下交匯了。因此,我們可以看到在北京系列作品中,李小可對藝術的兩種態度,就是堅持與開放。對于傳統、對于文化本體他像對待家園一樣在守望,因為不堅持,作品恐怕會缺乏底蘊與支撐。李小可甚至稱這樣的堅持是某種命運的安排,既然拿起了毛筆,就必須留住筆墨的精神。而那些外來的,也曾被驗證過的視覺藝術的規律,李小可的態度是為我所用,“沒有沒有用的規律”,但要有自己的態度與手段,又不能被那些所謂的理論和規律所牽制。這時要有能力將它們“呼之即來,揮之即去”。這句話說起來容易,要做到的確又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以他描繪北京的作品來說,其風格的形成與發展,尤其是用水墨來表現城市題材,經過了20多年的摸索,直到《水墨家園》方才成為了長路中的一個驛站,可以坐下來看看自己創造的藝術的景致。幾年前,當《水墨家園》完成時,我甚至發出過幾句感嘆:
水墨風華寄情山水綿延千余載,然而如何以此描繪城市,又浸透山水筆韻所特有的文化內涵,一直是20世紀以來許多中國藝術家孜孜以求的課題。
李小可先生運筆蘸墨,揮寫的是心中對北京城那一份獨特的情懷。他的《水墨家園》以長卷與全景畫結合的方式鳥瞰北京,然而這種鳥瞰并不空洞,不僅有鐘鼓樓、什剎海,更可由畫面聽到老槐樹上的蟬鳴,自行車的鈴聲……讓我們看見北京的大氣,并非只有故宮、長城、天壇、北海,四合院、小胡同所建構的北京一樣讓你蕩氣回腸。此畫書寫的是城市風情,卻又不是北京城的“清明上河圖”。因為作者畫的不是簡單的市井人物,而是在描繪空間中所流淌的濃濃人文情懷。或可說,正因為他俯瞰的是北京城的氣息與情致,所以收容在畫面中的才是一段人在的歷史,一個人居的自然。
這段文字我想敘述兩層意思:一是李小可對“城市水墨”題材的探索,再有是他對北京的那份特殊的情感。應該說在完成這幅大畫之前,李小可對北京題材的水墨實驗就已經給大家留下過深刻的印象。尤其是作于1998年的《夏》應視為他那一時期的代表作。橫向展開的綠綠的林蔭道,款款遠行的黃包車,一眼望去,那就是北京。北京的四季更迭,北京的風物遺存,在被李小可選擇的同時,更成了李小可作品的符號。李小可并未以物畫物,并未因對北京的描繪使自己成為一個風景畫家,他堅守了山水畫中寄情的原則來書寫都市,因此他作品中的北京成為了他情感輸出的載體。
2012年,他完成的又一長有2.9米的大作品《老城遺韻》,更將林蔭道、老城墻連在一起,如寬銀幕般平平地展開,滿滿地橫亙在觀者的眼前。一輛洋車晃晃蕩蕩地從林間穿過,靜靜的,甚至仿佛聽到了鈴鐺的叮叮與。此處,有遠景、有細節、有齊白石說的“可惜無聲”。李小可將皇城根這一小品的題材畫得既恢宏又有生氣,可視為《水墨家園》的姐妹篇。如果需要對李小可的“北京系列”有個描述的話,我想借用一個電視系列節目的名字:這里是北京。

李小可 西藏系列·春月的雪 180×97cm 紙本設色 2015年
北京哪里能拴住李小可的心。上海中華藝術宮展覽在即,李小可又出現在經幡與瑪尼堆前,面貌甚至有幾分豪邁!或許他是要在那稀薄而純凈的空氣中尋找新的力量,聆聽一下自己精神的回響。的確,對于李小可來說藏地不是“別處”,而是在那個遙遠的地方,他的又一個家。那里的一切是有靈性的,那里的空間或許太過廣闊,人可以無限地馳騁而沒有了物質的負累,甚至身體可以直接依從于天地的召喚而不覺其肉身之苦。
每每和李小可談及藏地、藏地的陽光與藏地的人,他的眼中每每會充盈著淚水。李小可曾多次和我提起過他在西藏偶見的一個瞬間。一個老喇嘛在為節日忙碌了一天之后,拖著疲倦的身軀向僧房走去,當走到一個拐角處時,他安然地雙手合十,將頭抵住墻壁,在那里默念。李小可這樣來描述這一頗具畫面感的瞬間:“他可能從小就在這個廟里,無數次重復著這個動作,這不是給別人看的,這不是一種簡單的堅持,或者說信念。這個行為已成為他身體的一個部分,他是一個自然發生的過程。”他認為那里是“純自然的,一種沒有被人打擾的原生態,沒有污染的純凈世界”。他不僅用畫筆描繪那里,不僅用鏡頭留住那里,他甚至將攝影轉化成絲網版畫。李小可希望用這種方式探求一種形式感的疏離,有如回憶中或夢幻中的真實。他將這種非常個人化的創作方式稱之為“跡化”,從而轉換出他心中期望的高原中的人與物。
近幾年,李小可以藏人磕長頭的心態來進行創作,甚至融入了幾許宗教般的虔誠。2012年,他完成了一幅長9.9米、高2.3米的巨幅作品—《遠古的回聲》。畫面中的千溝萬壑被統一在單純的土紅色與墨線的勾勒之中,所有的繁復被歸為一體。從而突現出畫面中央靜靜的古塔與沒有一絲搖曳的老樹,建構出一片實實在在的被板結的寂靜。這件老老實實、一筆一筆畫出的作品,其繁密有如在畫唐卡,而沒有如中國畫慣常的留白。按李小可的話說:
如過度藝術加工,就會失去很多東西本身的韻味,這不能過于空靈,你空靈過多它就會失去那種壯麗、那種質感,還有那種原汁原味。包括《遠古的回聲》,如果你畫得很飄逸,讓房子朦朧點,就畫不出西藏那種蒼茫、力量和讓人震撼的那種整體感覺。所以這中間你只能舍其一,取其一,有取有舍。《遠古的回聲》,畫到最后的時候,我的感覺就變了,仿佛它已經不止是一張畫,而是一份崇敬的心。就跟壁畫似的,不需要什么更多花哨的東西,就那么實實在在地擺在那兒,看了反倒讓人感動。
這幅作品還有一點值得關注,在反復而具體的深入中,李小可在描繪具象的山石、巖壁中找尋的抽象感。這種抽象不只是畫面氣氛的營造,而是強化了自己畫的過程,畫他對這一題材、對藝術表現的敬畏感。此時,那一筆筆的落下,是有分量的,心已然化在其中。水墨的重與心的輕,在這件鴻篇巨制中得以釋放。因此,面對這樣的作品可以有兩種觀看的方式:遠觀與近觀。遠觀,體會的是李小可作品的氣魄,而近觀則會給觀眾提供筆墨細節、線條走勢的滿足感。這種一筆筆交織出的密,如前文所說是李小可有意的對于中國畫中“虛”的再闡釋。換言之,他試圖將“以白當黑”轉換為“以黑當白”,實實在在用畫筆描繪出“虛”的價值,從這一點上說,是極富挑戰性的。但一個藝術家,是需要這樣的挑戰的。這種語言的確立,是其價值的固化。
總之,在面對《遠古的回聲》這件作品時,我們會感受到李小可的那份希冀。而且,這樣的尺度,足以讓人走入,它已有了宗教壁畫的狀態,畫的雖是遠景,卻有一種沉沉的從墻面上倒向你,使你的視網膜有種漲漲的壓迫感,耳畔甚至有些寂寥后的麻木。“精神性”也隨著這般寂靜被藝術家有效地生成出來,無可回避地直接遞給了觀者。那不是簡單的神秘感而是遼曠得令你無處落足,這應該就是遠遠佇立在那里的古格王朝無聲的回聲了。

李小可 水墨家園 150×690cm 紙本水墨 2009年
“黃山歸來不看岳”是中國人對于黃山的評價。的確,黃山的美最能表達中國人對于山水氣質的認知。李小可說:“我覺得它跟中國的水墨好像有一種本質性的契合。就是說,這個山還是一個很具象的,但又千變萬化,就跟水墨的黑白一樣,這黑白能承載無限的想象和空間變化。如果你能夠走進去,能把它與傳統和現實生活銜接起來,就會幻化出一種無限的表現空間。”因此,黃山使太多文人墨客留下詩句與墨跡,以至于面對這樣一座被人化的山,會生出無可說、無可畫的感慨。然而,李小可還是選擇了黃山,因為他與黃山的確淵源深厚。早在1978年他即陪父親李可染來到黃山寫生,甚至在這里巧遇了日本藝術大師東山魁夷。之后又和周思聰、盧沉等其他藝術家多次到黃山寫生。他又擔任黃山書畫院的院長,畫黃山既是緣分更是責任了。而對黃山題材的創作,他淡淡地稱其是在補課。補面對造化時,寫出他對自然感知的領悟課,補面對前人創造的傳統課,由此建構自己對黃山的“重新認識”。李小可常說“學步問道”“以學為進”恐怕就是這個意思。這里的“學”不僅是向傳統、向前人,更重要的是向自然造化取寶,而這一行為本身也是某種傳統,只是李小可的“師造化”走得更遠。李小可對我說過一句很精辟的話:“經典的東西把握不住,反而會成為你的弱點。”因為那些傳統程式化的語言太過豐厚,要為我所用是難的,而身在其中,又要表達自己審美的特殊性,必須找到突破的途徑,這也不僅僅是“進去”和“出來”的問題。面對黃山,李小可試圖用畫筆穿越經典,將黃山這座被人文化的對象,再次激活,通過畫面活化被固化的黃山。他與李可染一樣,依然從寫生入手,搜尋著那些最直接的感動。比如,他深為徽派建筑中的黛瓦的細膩與繁復所觸動,他就不會輕易地一筆帶過,而是將那些細碎的瓦片一片片地畫出來,這樣的耐心是對自己情感與發現忠實的紀錄。復雜的瓦與簡約的白墻所形成的對比,自然會給畫面注入更為充分的情感。在此基礎上,生成的寫意,也就成了有源之水。從他近兩年的寫生以及作品的轉化過程中,我們已然可以看到李小可對黃山的闡釋明顯地形成了兩種方式。一種方式,以線條為主。具有代表性的《黃山歸來不看岳》與《黃山天下無》兩幅作品,一橫一豎,皆是山勢雄渾、層層疊疊,作品重在強化山與山的穿插,重在體現線的力量與苔點的厚度,而少了云霧的縹緲,去了奇峰的妖嬈。之后,我看到李小可筆下的黃山有了另一種面貌。他開始在線條的基礎上再次出現了“染”的成分,甚至那些被概念化的苔點開始有了更多表情,從黑到白的層次也越加豐富。此時的黃山開始在堅實的骨骼上,生出了豐盈的、婀娜的、溫潤的柔情。《雨后云山》《皖南雨后》更借助了雨的氣息,而將徽州的景致情感化了。因此,李小可筆下的黃山,已然不是梅清的黃山、不是漸江的黃山、更不是李可染的黃山,開始令觀者領略到頗具厚度的李小可的“黃山。
北京、藏地、黃山,傳統與當代,李小可穿越其間,體驗著、表現著。他是一位走遠路的藝術家,他的藝術有幾分慢熱,其風格甚至在近年還在緩緩地變化著。因此,每隔一段時間去探望他時,常會有些新鮮的發現。李可染曾說“千難一易”,能去直面“千難”需要一個“狠”字,對畫面,對自己,李可染是這樣做的。李小可不僅在生活的體驗以及他的作品中彰顯了這個“狠”字,而且他恐怕已然翻越了“千難”而開始體驗創作的“一易”了,他甚至在觸及水墨“程式”的妙處。正如他自己所說:“‘水墨’是我藝術生涯選擇的主要語言方式,也是緣”,更是李小可的宿命。他任命于自己家庭的熏陶,任命于用墨筆描繪“水墨家園”。這樣的家園是將那些傳統、那些自然造化、那些個人的感悟,以及視覺的經驗融為一處的文化家園,一個“實者”建構的家園。

李小可 北京系列·雪 68×68cm 紙本設色 2010年

李小可 北京系列·宮墻 94.5×95.5cm 紙本設色 2004年

李小可 黃山系列·天都迎客 180×96.5cm 紙本設色 2020年

李小可 黃山系列·天都雨后 136×68cm 紙本設色 2013年

李小可 西藏系列·遠方 45×53cm 紙本設色 2016年

李小可 西藏系列·寺院的風 46×52cm 紙本設色 2018年

李小可 西藏系列·正月的雪 97.5×90cm 紙本設色 2008年

李小可 西藏系列·遠方 96×90cm 紙本設色 2016年

李小可 西藏系列·水墨山魂 250×203cm 紙本設色 2016年

李小可 寫生系列·香港寫生 25×35.4cm 紙本水墨 2001年

李小可 寫生系列·安徽寫生-呈坎 54×70cm 紙本水墨 201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