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策

太平間沉重的鐵門在身后悄無聲息地關閉了,切斷了那一股說不出什么的陰沉味道。景瀚摘下口罩,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凌晨的清涼空氣,然后看了一眼手表:5∶23。天際已經微微地有些發亮了,醫院大院里卻仍然一片冷寂,太平間所在的這個角落,更是在寂靜中透出一種悲涼。只有遠處那幅“奪取抗擊疫情最后勝利”的大標語,在晨光里顯得更加觸目驚心。景瀚的車孤零零地停在墻邊,像一頭倦怠的小獸在打瞌睡。當景瀚的手抓住車門把手的那一剎那,極度的疲憊像潮水般瞬間涌過他的心頭,吞噬了那些本來就支離破碎的思緒。
愣了半晌,景瀚才掏出手機,撥通了越洋電話。妹妹景涵幾乎在第一聲鈴響還沒有結束時就接了:“哥?”景瀚明白,妹妹是有預感的,她一定是在等著他的電話。
“媽去世了。”景瀚說,聲音盡量平靜。
他仿佛聽到妹妹那邊哽咽了一下,像是她正喝著水,突然地嗆到了。景涵半天沒說話。景瀚也不說,只小心捕捉著妹妹那邊的動靜,隱約的,他聽見好像有兩個老外在用英語起勁地爭論著什么,一男一女。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景涵低聲嘆了口氣,說:“先這樣吧,我這里還在談事情。再聯系吧。”
“好吧。”景瀚掛了電話,坐進車里。妹妹的態度他一點兒也不驚訝,他深知,他們兄妹倆和父母的關系并不算親密。
在景瀚的記憶中,妹妹景涵和父母之間矛盾的第一次爆發,就是在她突然提出要出國讀書的時候。事實上,當時的景瀚對妹妹的決定也不理解。
那是1981年,雖然出國的熱潮已經悄然掀起,但在這座二線城市,還僅局限于那些在海外有某種親屬關系的人們。普通百姓對于出國,還像是在聽天方夜譚般的故事。那時,景涵剛從部隊復員歸來,到新成立的桃園水庫派出所當了內勤民警。雖然是遠離市區,條件相對艱苦,但能進公安系統穿上警服,是當了一輩子警察的父母給女兒最穩妥的安排了。而且,景涵還奇跡般地為自己的職業生涯創造了一個高起點。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傍晚,她在水庫里一口氣救上來三個淘氣的落水兒童,當時是她剛剛到派出所報到的第二十三天。身為前中國人民解放軍某軍區體工隊的游泳運動員,這件事對景涵來說不算什么,但卻引起了派出所長小張的高度重視。那是個腦筋活絡的家伙,并不甘心在這么個偏遠的小治安所當個所長。他慫恿孩子們的家長敲鑼打鼓地把錦旗送到了市公安局,還同時通知了市里的新聞媒體。只有四名民警的小小派出所就這樣上了報紙和電視的頭條新聞。市公安局領導當然也樂得自己的隊伍里出個先進人物,何況景涵又那么年輕漂亮。于是,沒有任何反對意見,市公安局黨委給景涵記了一等功。接著,景涵還獲得了諸如市三八紅旗手、五四青年獎章等等的光榮稱號。一個剛剛參加公安工作二十多天的女孩子,就這樣成了一顆耀眼的新星。
聽說,市公安局本來還給景涵報了全國公安系統二級英模的,省公安廳這一關也通過了。但材料送到公安部,部人事部門的一位領導沉吟了片刻答復說:“這么年輕,榮譽太高了不是好事。對這樣的好苗子,我們應該給她留下繼續進步的空間。”
景瀚知道,妹妹對這個二級英模也不是很感興趣,突如其來的一堆榮譽已經讓二十一歲的小姑娘感覺難以承受了,更何況,她也為這起突發事件付出了很大代價。畢竟當時已是深秋節氣,救人的時候景涵又正趕上生理期,當時一上岸,她就肚子疼得直不起腰了。她的事跡傳開之后,組織上安排她住院療養,連一等功的獎章都是在病床上授予她的。到了第二年的春節前,景涵康復出院。就在市公安局舉辦的新春團拜會上,當市局老局長親切地詢問年輕的功臣下一步有什么打算時,景涵說,我想出國讀書。
當時的景瀚正在區公安分局的刑警隊跟著師父跑案子。在市局政治部工作的警校同學給他打電話,告訴了他這個已經轟動全局的新聞。景瀚嚇了一跳,在他的意識中,榮譽是組織給的,只有繼續努力工作才對得起那枚獎章。出國,簡直像是叛逃。那天他連夜駕車從現場趕回家,一進門就發現家里氣氛凝重。小小的兩居室,父母的房門和景涵的房門都關著,本就狹窄的門廳就更顯得擁擠而昏暗,還彌漫著嗆人的煙氣,茶幾上的煙缸里按滿了長長短短的煙頭。景瀚想象得出父親坐在沙發上氣得發抖的樣子。
景瀚咳嗽一聲,然后推開妹妹的房門,一看見妹妹蒼白的小臉兒和書桌上那成堆的參考書,他突然就明白了,看來這丫頭決心已經下定,估計是九頭牛也拉不回來了。
但話還是要說的啊。他抄起一本英語書嘩嘩地亂翻著,盡量嚴肅地說道:“你把老爺子氣壞了吧?”
景涵說:“哥,你不知道,他們有多自私。”
景瀚沒想到,妹妹用“自私”這樣的詞語形容父母。他愣住了,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接妹妹的話。他和景涵,從小就性格相異,用他們奶奶的話說,“老天爺給你們搭錯筋了,男孩兒像女孩兒,女孩兒像男孩兒”。景涵從小就淘氣,放學之后從沒按時回過家,常常是景瀚做完作業,準備洗洗睡了,她才一身泥污滿頭大汗地踢開家門,不是手里提著兩條江魚就是懷里揣著幾個半熟的果子。家里曾經養過三只貓,都是景涵從外面撿的,瞎的瞎瘸的瘸,整天圍著景涵打轉轉。父母常年工作繁忙很少回家,回來也總是心不在焉的樣子。他們兄妹先是靠奶奶照顧,奶奶去世后就自己照顧自己。對于景涵來說,景瀚又是哥哥又像是會洗衣做飯的大姐姐。而在景瀚眼里,妹妹是個古靈精怪讓人頭疼又讓人心疼的丫頭。而父母的存在,在這個家里不能說可有可無,但卻像是云里霧里的景致,不那么真實,更談不上親切。他們對父母尊重有加,親昵不足。其實,景瀚心里明白,所謂親昵,是他們與父母之間根本用不到的形容詞,那一對兒老警察也許根本就不懂什么是親昵。但是,老實如景瀚,也絕想不到用“自私”來批評父母。看著仿佛陌生了許多的妹妹,他喃喃地,像是詢問,又像是自語:“他們……自私?”
“就是!”景涵說,“你不知道嗎?老頭兒要調到省公安廳去啦,還可能提拔當處長,這個時候,他不就是怕我出國影響了他的仕途嗎?人家老局長都沒攔著我,他卻先爆炸了,像顆大炸彈似的。”
景涵憤憤,景瀚卻無語。他也已經聽到了傳聞,做了一輩子技術工作的父親,要到省廳剛剛組建的科技處當處長去了。老頭兒其實早就以借調的身份在省里干了十幾年了,在全省各地市跑案子,甚至也常應邀到兄弟省市去幫忙。但是,總聽說是人事指標有限,他一直沒能正式調進省公安廳。但這并不妨礙他是名副其實的技術高手,據說有幾項絕活兒在全國公安系統都是頂尖的,傳聞公安部都有考慮要聘請他做技術顧問。
景瀚不想談這個話題,盡量和緩了語氣勸妹妹:“你得想啊,爸媽也是為了你好。”
景涵說:“為了我好,就不要阻攔我追求我的夢想。”
“可你現在這么好的條件,就這么放棄了?可惜不可惜啊?你想想,我們先不管爸媽高興不高興,就說你自己,現在你在局里挑什么崗位不方便啊?就是你不愿意干公安了,在市里換工作也是輕而易舉的事嘛。已經給自己打下了這么好的基礎,你偏偏要放棄它,要跑到國外去受罪!你這是圖什么?”
景涵瞪著哥哥,好像不認識他了:“哥,你也這么俗!”她劈手奪過景瀚手里的書,推著景瀚往門外趕,“出去出去,我不想聽你嘮叨了。你啊,早晚和爸媽一樣,工作狂,沒感情,只顧著你自己!”
景瀚無奈,只好走出來,邊走邊說:“就是堅持,那你也要和爸媽好好說嘛,起碼別說他們自私啊,太難聽。”
景涵關門的手停住了,大眼睛盯著景瀚:“他們不自私嗎?他們不自私嗎?請你指責我的時候先想想你自己的事吧,想想你和李曼!一對兒沒骨氣的蠢鴛鴦!”
景涵把門狠狠地關上了。景瀚的心卻像被妹妹的話扎了一下。他愣愣地看著妹妹的房門,看了許久,然后在心里絕望地反駁:“不!不!那不一樣啊,我和李曼并沒有……爸媽他們……”
景瀚在門廳里轉來轉去。他聽見父母的房間里有說話的聲音,仿佛父母也在爭論著。他不想去敲開他們的門,不想和他們說什么。他在沙發上坐下,從煙缸里找出一個長些的煙頭為自己點上,猛吸了兩口。憂傷的煙霧立刻圍繞了他,一個念頭便突然從腦海深處跳了出來:“他們不接受李曼,真的是因為他們自私嗎?”
自從新冠病毒疫情暴發以來,景瀚就沒有好好睡上一覺。身為區公安分局的局長,他有太多的工作要處理,要安排。而母親的生命偏偏在這個時候走到了盡頭,這便又牽扯了他更多的精力。嚴格的管控措施之下,一切都變得寸步難行。醫院封閉了,家屬探視也困難,景瀚連母親的遺言都來不及聽。現在,母親走了,仿佛重擔卸下,他一下子就感到自己垮了。從醫院回到家中,他一頭扎到床上昏昏睡去,再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太陽已經在西窗口了。
他不是自然醒的,而是被沒完沒了的電話鈴聲叫醒的。
勉強接了電話,是分局的治安大隊長來向他報告情況,說是新苑小區有個住戶,不聽從防疫人員的要求,不戴口罩往外硬闖,民警出面制止,連民警都打了。景瀚邊聽邊揉眼睛,他的眼睛發澀,想睜卻睜不開。聽到這里,他打斷部下的話,沒好氣地說:“這你也用請示?該拘就拘啊!”大隊長說:“歲數太大,快八十了,所以有點兒猶豫。”景瀚就說:“我記得你上次拘那個在馬路上碰瓷兒的老家伙,得有八十多了吧?也沒見你手軟啊。”大隊長突然哧哧地笑了:“老頭兒打的那民警,是他親孫子。”景瀚愣了一愣,說:“你開什么玩笑?”大隊長這才鄭重起來:“剛聽說伯母走了,我們幾個怕你盯不住,委托我給你打個電話。你知道,我們這些人,誰是會安慰人的?自己老婆都不會哄呢。我想了半天,想著逗你一下。特蠢,是吧?”
景瀚心里暖了一下。他說:“行啦,好意我心領。你們還不知道我?趴不下。睡一覺,就又精神了。”大隊長說:“那好,有什么事需要我們,你說話。對了,剛說那事兒,我去了現場,已經把老頭兒勸住了。沒什么事,就是在家憋得太難受了,老頭兒出來給自己站崗的孫子兩下子,就消氣兒了。你放心休息。”
景瀚知道,自己其實已經休息不了了,放下電話,他便徹底醒了。亂七八糟的事一起涌進大腦,攪成一團亂麻。坐在床上,他想靜一靜,理一理下一步應該做的事情。醫院說了,特殊時期一切從簡,只能在醫院太平間的告別室舉行個簡單的告別儀式。說是儀式,其實也只能讓大家鞠個躬而已,并且不能超過十個人。而殯儀館那邊,醫院說現在只能由他們的人進去,家屬一律不得進入。
告別儀式暫定在后天上午。都誰應該到場,又有哪些人應該通知但不必到場,景瀚在心里數來數去。其實這個問題并不難,妹妹景涵在美國,目前這種情況肯定回不來。老伴兒本來早就從醫院內科主任的位置上退休了,卻當了志愿者參加醫療隊去了武漢。女兒、女婿也都是醫生,此時此刻也在湖北。目前在本市和景瀚最近的親屬,只有親家田自強夫妻了。
當然,還有父親。想到父親,景瀚就覺得頭疼。
凌晨時分景瀚趕到醫院的時候,老遠就聽到了父親在醫院的走廊上哭鬧的聲音。景瀚皺著眉,把父親的輪椅推到走廊盡頭,吩咐照顧母親的護工小劉看好他,不許他再喊叫。聽見景瀚的聲音,父親睜開通紅的淚眼,顫巍巍地說:“我沒照顧好你媽,怨我,怨我啊……她跟我七十年了,為我擔驚受怕的……你媽不能死啊,她死了我也不活了……”
景瀚看著父親。在他的印象中,老頭兒從年輕的時候就是個瘦人,精明、利索,再加上愛打扮,西裝革履的樣子總讓人覺得他不像警察而像個教授。而現在,母親的病把他也拖垮了,消瘦的臉龐上滿是花白的胡茬兒,又亂又臟;撐不起來的舊警服上盡是油漬,而肩膀上的頭皮屑讓景瀚不忍直視。“別出聲,這是醫院!而且現在是半夜!”他對父親低吼,然后轉身到搶救室去找醫生。
母親得的是胰腺癌,確診時已經是晚期。當時,主治醫生用手指彈著CT片子說:“這么大歲數了,手術沒有意義,而且這個位置,放療、化療效果都不會好。”景瀚當然不想放棄,把片子拿回家讓老伴兒和女兒、女婿看,并提出送母親去省里治療,再不行就上北京。三位醫生聚在一起,反復討論,然后一致的意見是別讓老人再受罪了。
景瀚那晚整夜失眠,凌晨三點爬起來到陽臺上吸煙。他其實已經戒煙三年,那一晚又破了戒。老伴兒跟出來看他一眼,并沒有制止,嘆著氣給他披上了一件夾克衫。景瀚在陽臺上站到天亮,那種說不出的難受感覺讓他終生難忘。但是,他沒有哭。他為自己的沒有眼淚而憤怒。
站到插滿管子的母親面前,景瀚仍然沒有落淚。但是,他看到母親的眼角有淚水。彌留之際的母親,竟然感知到了兒子的到來,也許,她就是在苦苦地等著他。
景瀚抓了一下母親的手,那手的溫度已經不高了。景瀚知道這已經是最后的時刻,他扭過臉,不忍再看那張布滿老人斑的臉。就在那一刻,他聽見醫生在耳邊低聲說:“老太太走了。”隨即,景瀚感到母親的手迅速地涼了下來。
景瀚走出搶救室,徑直走到父親面前,平靜地說:“我媽走了。”老頭兒啊了一聲,隨即放聲大哭。他的哭聲在樓道里回響著,充滿絕望,卻讓景瀚對父親萌生了一點兒親近感。
電話又響了,打斷了景瀚的回憶,是親家母趙潔打來的。
趙潔也是醫生出身,退休后不愿歇著,先是開了家診所,后來診所不斷發展,竟成了本市最有名氣的私人醫院。景瀚的老伴兒退休后,也被聘到這家醫院出門診。景瀚母親確診后,市里的幾家大醫院竟都支支吾吾地不肯接收治療,趙潔告訴景瀚,大醫院床位緊張,誰也不愿意讓一個高齡癌癥病人壓著床。景瀚氣憤,趙潔就說:“誰讓你要當個清官呢?你看有些人,沒病都能霸占著醫療資源不放。我也甭跟你說這些了,現在讓你腐敗也來不及了。干脆讓老太太住到我那兒吧,反正是死馬當活馬醫——你別嫌我說話不好聽。”趙潔是個快人快語的女人,說話沒遮沒攔。
現在,在電話里,她仍然直截了當:“我給你夫人打電話了,我告訴她,甭回來,武漢要緊,這邊有我呢。”說完,就要掛電話。
景瀚忙說:“哎哎,別著急啊,我正要問你,老太太走之前說什么了沒有?”
“能說什么?老太太昏迷好多天啦,你又不是不知道。”聽這邊景瀚嘆氣,趙潔又和緩了下語氣,“護工說,老太太有時候清醒一些,就掉眼淚。”
景瀚的心又疼了起來。他揣摩著母親的眼淚為什么而流。他從來不知道母親在想什么。母親那深邃的目光,總是讓他有種敬畏的感覺。母親和父親性格迥異,沉默寡言的她,是公安局保密辦公室主任的最佳人選,卻是景瀚和景涵最捉摸不透的苦惱。
能判斷出來的,應該是母親對父親的割舍不下。母親一定知道,景瀚兄妹倆和父親的關系都冷漠而疏遠,甚至可以說有些藐視這個在技術上精湛而在為人處世上又蠢又笨的老頭子。沉默的母親一定是不會放心把丈夫交給這一雙兒女,盡管在她清醒的時候,景瀚多次說過會照顧好父親晚年的話。
除此之外,母親還會有什么不放心的事?
推開窗戶,讓屋里的空氣逐漸清新起來,景瀚的腦子也一點點地清醒。突然,一件塵封在記憶深處的往事就隨著清涼的空氣浮現在眼前了,清晰得像是昨天發生的事情。
那是景瀚六歲的時候,妹妹景涵還抱在奶奶懷里。大雨滂沱,江水泛濫,涌進城市的水已經漫過了平房的窗臺。奶奶只能撐著一把雨傘,摟著兄妹倆坐在房頂上。當時,父親根本不在這座城市,不知道在哪兒奔波。而母親跟著公安局的大隊人馬一直堅守在江堤上。瘦弱的奶奶不停地嘆息:“指不上,誰也指不上啊。”景瀚永遠記得那種又冷又餓又潮濕的感覺。他記得他是在第三天的下午崩潰的,六歲的孩子崩潰只會號啕大哭,而在痛哭的同時腦子里只剩下一個名稱:媽媽。他要媽媽,他要媽媽回來,馬上回來。奶奶哄不住他,只好沖著房下的街道不停地喊:“街坊鄰居們,誰行行好,到堤上把我兒媳婦叫回來!就說我們娘兒仨要死了!”
景瀚記得,母親是在第二天傍晚才回來的。那時雨已停了,哭累了的他也已經在奶奶身邊沉沉睡去。恍惚中,他感覺到是母親把他抱了過去,因為他聞到了母親身上那熟悉的味道。那時,那種味道摻雜著雨水的濃重腥氣,但仍然讓他有了一種安全感。他記得他當時沒有睜眼,只是緊緊摟住了母親的身體——像妹妹吃奶的樣子,他聆聽著母親的心跳。
和母親的親熱,留在景瀚記憶中的,只有這一次。
不想做飯,也不能到單位食堂去吃。從醫院出來,按規定要在家自我隔離觀察十四天。忙碌慣了的公安局長,閑下來簡直不知道該做什么。想起曾經打算把書房清理一下,為著退休后有個讀書看報的好環境,不如趁此機會干吧。可是走進那間被他稱為書房的房間,才發現亂七八糟的東西堆積如山,簡直無法下手。景瀚不明白,家里什么時候收藏了那么多莫名其妙的玩意兒。書架上落滿灰塵的瓷塑警察,是他到俄羅斯訪問時對方警察局送的禮品,而旁邊放著的,竟然是外孫田一杉小時候常抱在懷里的毛絨狗。看著這只臟兮兮的毛絨狗,景瀚突然想起外孫現在住在親家田自強家里,不如讓老田給送點兒飯來。
田自強是個烹飪高手,還是個自在閑人。
田自強當年從部隊轉業,回到家鄉后在趙潔父親當權的單位當了個普通職員,混了些年就提前退休,在家里炒股票。據他自己說,當兵第一年,隨部隊到唐山參加抗震救災,看多了生死,一切就都淡然了。幸虧老婆趙潔能干,醫院辦得紅紅火火,家里衣食無憂,他便樂得每天炒股之后在江邊的別墅陽臺上釣江魚。然后,就變著花樣琢磨做飯。
景瀚打通了田家的電話,直截了當地讓老田給他弄點兒吃食,讓一杉給他送過來。田自強聽罷,愣了一愣說:“放心,我給你送過去。”
景瀚就說:“怎么,那小子還跟我較勁?”
田自強笑了:“孩子嘛,正在叛逆期,你甭和他計較。”
景瀚憤憤地說:“倒成了我和他計較了!你告訴他,他太姥姥去世了,等安頓完了我再跟他算賬。”
放下電話,景瀚仍然怒氣不消,他想:老田也是,那孩子才多大,就叛逆期?就知道寵著溺著,把孩子慣壞了。
田一杉剛上小學六年級,是個倔得像頭牛的胖小子,而且因淘氣而出名。幸虧學習成績不錯,獲得了老師們最大的包容,否則,恐怕早就被學校開除了。田一杉和姥姥姥爺都不親,唯一親近的是閑人爺爺田自強。景瀚知道,這也怨不得外孫,他平常哪有時間和孩子親熱。
有時候在電話里和妹妹景涵抱怨,一直沒結婚的景涵就說:“這有什么,你想想當年我們和爸媽,不也是這樣的?”景瀚無語。他有時候也想,這就像是一種循環,他們這個家,總也逃不出這個圈子。女兒景巖,從小也是她的爺爺奶奶帶大,或者更準確地說,是奶奶帶大,景瀚的父親,即使退休之后,也沒在家閑著過,老爺子對孫女的疼愛,也僅限于漫長的公差歸來,用滿是胡子的下巴蹭蹭孫女的臉蛋兒。景巖長大后,曾經說過自己和爺爺奶奶的感情淡淡的,當時景瀚還很嚴肅地批評女兒:“奶奶把你從小抱大,你怎么能說這種話。”景巖吐吐舌頭,反問父親:“您說奶奶那種不茍言笑的樣子,就差每天讓我背誦文件了,能讓我覺得親切和藹嗎?”這話把景瀚問住了,他當時心里就想:“恐怕,女兒和自己也是不親的。”
有人敲門,景瀚問是誰,門外回答是秘書小韓,說是把需要局長批閱的文件放在門口了,請局長自己取一下。景瀚愣了一下,突然醒悟,暗罵自己讓母親的事給鬧昏頭了,十四天的隔離,自己什么事也不能做,但還沒來得及和局里交代,而更重要的,定在后天的母親的告別儀式,根本不可能舉行。
他叫小韓在門外稍等,自己馬上給分局政委老馮打了個電話,吩咐自己隔離期間,全面工作由老馮牽頭兒。老馮在全分局民警面前是老馮,其實比景瀚小好幾歲,是個一向沉默寡言的人。他此時也不多說,就答應下來,并且提醒景瀚,得和市局領導報告一下。景瀚知道這位小老弟沉著穩重不會誤事,擱下電話就吩咐小韓把文件拿走讓馮政委審閱,囑咐他在十四天內,凡事向馮政委請示報告。小韓答應著去了,景瀚又撥通了副市長兼市公安局局長老張的電話。
老張接電話的聲音嘶啞而透著疲憊。聽說景瀚母親去世,嘆著氣安慰了兩句,然后突然說:“景涵得回國吧?”
這位老張,就是當年桃園水庫派出所的那位小張所長。小張熬成了老張,最初就是靠著景涵的事跡宣傳一步一步地走出來的,所以他對景涵一直很關心。
景瀚說:“美國那邊也形勢吃緊,航班都停了,她哪里回得來。”老張就又嘆氣,說:“還想著馬上退休了,回到水庫邊上,蓋兩間房,天天就釣魚。現在看,難嘍。”景瀚只好半打趣半安慰地說:“你這個大領導要沒信心,我們怎么干活兒啊?天一暖和,疫情結束了,我陪你釣魚去。那時候我也該下臺了。”
手機里有來電提醒的聲音,看看屏幕顯示,是景涵。景瀚想敷衍老張兩句就把電話掛掉,卻不想老張突然又說:“能回來還是讓景涵回來,你們母親這輩子,不容易。”
景瀚有點兒發愣,他沒想到老張這樣說,而老張那種欲言又止的態度,更讓他覺得蹊蹺。他突然覺得,母親的去世,在慢慢揭開他們那一代故事上蒙著的迷霧,而他作為母親的兒子,其實并不真正了解那一代人。
在那間被稱作書房的房間里,景瀚從書架下面翻出一本老相冊。父母當年入住養老院的時候,景瀚把這本相冊留在了自己身邊。相冊的塑料封面已經老化,顏色也褪成淡淡的一片模糊。而這本相冊里,收藏的是父母的結婚照,拍攝時間是1951年。每每翻開相冊,屬于父母那一代的青春就在眼前了,但是,那青春遙遠而陌生,仿佛只封存在父母泛黃的記憶里,與景瀚、景涵全然無關。
剛才在和景涵通電話的時候,景瀚轉達了老張的話。景涵笑了一聲,說:“這老東西,還這么愛關心別人。”
景瀚不大喜歡妹妹這種刻薄的語氣,何況現在是在談母親的后事。他只好不吭聲。景涵也感覺到了哥哥的沉默,換了種口氣說:“我當然想回去啊,可是這會兒買機票簡直比淘金還難。”沉默了一會兒,她又補充了一句,“畢竟,那是生我養我的母親。”
“生我養我的母親……”此時此刻,撫摸著相冊那僵硬的封面,景瀚不由自主地重復起妹妹的話。心緒翻滾,眼眶有些潮熱,但眼淚終究還是沒有淌下來。他小心翼翼地打開相冊,一幅疊得整整齊齊的綢布隨即滑落到地上,那是父母當年婚禮時的來賓簽名。原本粉紅色的綢子,已經褪成暗淡的灰粉,毛筆寫下的字跡倒依舊是經久不變的墨黑。景瀚打開它,他知道那些或端正或奔放的字跡都是當年父母的戰友們留下的,其中有些名字景瀚很熟悉,有曾經的省公安廳副廳長,有曾經的本市市委書記、政法委書記、某個區的區長……現在,他們有的在家頤養天年,而其中還有許多人已經告別了這個世界,如景瀚當刑警時的第一個師父,那個勇猛如虎的老家伙病逝時瘦得只剩一把骨頭。
1951年,父母結婚時,二十一歲的父親是派出所長,而母親只有二十歲,是父親所里的內勤。那位名叫趙富貴的刑警師父,當時是公安軍戰士,每天扛著大槍為派出所站崗。
有時候,景瀚不無妒意地想,父親這一輩子,勞累當然是真的勞累,辛苦也自然是辛苦,但他基本上是一帆風順的。在大學里秘密入黨,新中國成立后按照組織的安排進入公安系統,是接管本市國民黨舊警察局的骨干之一。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就被選拔從事刑偵科技,竟然從一個學日語的大學生迅速轉變成了刑偵技術骨干。雖然在行政職務上乏善可陳,到離休也不過是個處級,但卻是在全國公安系統響當當的技術大拿,是享受國家特殊津貼的專家。而父親的這一切成就,在景瀚看來,完全是靠母親無怨無悔的犧牲換來的。
就在母親確診之后,景瀚還和父親吵過一架。老頭兒很驚訝老伴兒是怎么得的癌癥,他竟猜想是他做了膽囊切除手術之后,把老伴兒嚇著了。他這種匪夷所思的想法,把景瀚氣得七竅生煙。他質問父親:“我媽1972年在農村下放鍛煉的時候就因為膽結石住過院。她的膽一直不好!你會不知道?”父親無辜地看著他說:“我不知道,真不知道。”景瀚盯著父親,完全無語。1972年,父親母親同時在一個公社下放勞動,雖然不在一個村,但父親竟不知道母親住過院,簡直讓人不敢相信。他在電話里憤怒地和景涵敘述這件事,景涵卻平靜地說:“你不覺得老爺子的大腦在退化嗎?他的思維已經不清晰了。”景瀚卻不認為父親的大腦出了問題,這老頭子說起他自己的光榮事跡如數家珍,連幾十年前的案件中一把作為證物的刀子放在什么位置都記得清清楚楚。1972年,他人雖在農村,除了勞動還得被監視,但也常常被人邀請去偵辦案件,很多時候是偷著去偷著回。其實冷靜地想,他當時不知道妻子的病也完全可能。而一向隱忍的母親,竟也沒有向他說過自己的病。
有時候景瀚也想,那僅僅是隱忍嗎?
景瀚的目光落到那一張張翻看過多次的老照片上。那些已經泛黃的照片,把許多往事的細節慢慢地拼湊起來了。仿佛那塊綢子上的每一個名字,都在照片里活了起來,都在景瀚的眼前呈現出談笑風生的狀態。
“那是一代人啊。”市公安局警察博物館開館的時候,市局局長老張曾在一張陳列照片前感慨。那張照片,就翻拍自景瀚手里的這本相冊。照片里,年輕的父母并肩站著,都穿著臃腫的軍服棉襖,胸前戴著象征新郎新娘的大紅花。他們都笑著,父親笑得放肆,而母親卻是滿臉羞澀。而景瀚總認為,在羞澀的背后,母親的眼睛深處還有著什么別的涵義。
博物館里的解說詞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人民警察的婚禮。”
在母親曾經的講述里,這場婚禮最重要的一個細節是父親衣兜里揣著的花生米。父親胃不好,他頑固地認為油炸花生米能緩解他的胃痛。當年他的衣兜里總會有花生米,因此他的衣兜外邊總有一片油漬。
而景瀚認為,父親這種舉止完全是丟人現眼,是從小嬌生慣養的惡果。
奶奶也承認這種嬌慣。景瀚的父親是她最小的兒子,也是她最聰明的兒子,為了供他上學,哥哥姐姐都省吃儉用,最后把家里的田地都賣了。結果倒也好,新中國成立后景家定了中農成分,不然,地主的帽子是跑不了的。
上了中學的景瀚已經懂事,他曾質問奶奶:“您對我爸那么嬌慣,可對我這么嚴厲,公平嗎?”奶奶當時愣了,不語。幾天后奶奶才鄭重地對景瀚說:“我不能不對你嚴著點兒,你不僅是你爸的兒子,你還是你媽的兒子,你知道你媽是獨生閨女,她的希望可都在你身上呢,她把你交給我,我不能辜負了她。”
景瀚當然知道,母親不僅是獨生女,還是個命運多舛的獨生女,十四歲父親暴病去世,隔年唯一的弟弟暴病去世,她這個獨生女是在過了十四年的溫馨生活之后,才被命運硬生生地逼成個苦孩子的。景瀚還知道,他的那位本就脾氣暴躁的外祖母,自從夫亡子喪之后精神就出了問題。在新中國成立前后的那段時間里,這對母女過得相當潦倒。在母親被鄰居介紹進派出所當內勤的時候,她家里連電燈線都被供電局掐了,只能靠鄰居施舍的蠟燭照亮。
就在母親住進醫院之后,有一天,景瀚去探望,她突然告訴景瀚,她夢見了自己的父親:“你姥爺愛打牌,你姥姥總讓我去叫他回家吃飯。我拉著弟弟去叫他,他就會大步流星地往家跑,叫我和弟弟在后面追……”景瀚記得,沉浸在夢境中的母親,臉上是少有的柔和。
那回,他趁機鼓起勇氣問母親:“和我爸結婚的時候,您愛他嗎?”母親臉上的笑容收斂了,她平靜地看著景瀚,半晌才說:“我和你爸過了七十年了。”終究還是沒有回答兒子的問題。
這座城市解放得比較早。懵懂無知的母親穿上那身警察制服的時候,新中國還沒有成立,母親因此而獲得了離休干部的身份。景瀚算過的,母親1949年8月參加革命,1951年初就嫁給了父親,顯然,她一進派出所的門就被意氣風發的年輕所長看上了。
已經過了六十歲還在超期服役的公安分局局長景瀚,今天仍在反芻這個問題:當時,年輕的母親是因為愛情嫁給那個來自外省的趾高氣揚的小所長嗎?
景瀚自己的愛情呢?
那個名字是他有意埋葬在自己的心底的,他不希望她時不時地攪擾自己的生活。現在的老伴兒當年是朋友介紹的,介紹人就是他的老同學田自強。老同學當然也知道那個名字,但他說:“得不到就得不到吧,你還能怎么著?這就是命。”景瀚和老伴兒安安穩穩地度過了大半生,不能說沒吵過嘴沒紅過臉,但總歸是總體平穩地過來了。女兒景巖順利出生,平安長大,和母親一樣也學了醫,成了主治醫生,也嫁了另一個主治醫生,還給景瀚生了個健康的外孫田一杉。生活對于景瀚來說,也并不需要再在心底咀嚼那個名字了。
現在偶爾還會提起那個名字的,只有妹妹景涵,那往往是她想揶揄哥哥的時候。她會說:“你要是真的娶了李曼,準不能像現在這樣在家里當甩手掌柜,你只會是那位大小姐的小跟班兒。”妹妹這么說的時候,景瀚并不生氣,也沒有心動的感覺,他自己也奇怪,當年那么撕心裂肺的愛情,竟然也經不起時間的研磨嗎?
當年拆散了他和李曼的,當然是他的父母。
回想起當年,景瀚也常常嘲笑自己那些不切實際的夢想。高中畢業在家待業,他突然想學畫畫了。母親沒說什么,大概覺得大小伙子整天在家無所事事,也不好。而父親卻哼了一聲說:“學什么畫兒,你不是那塊兒料。還是等著警校招生吧。”和以往任何事情一樣,只要父親說了話,母親就不再發表意見。景瀚倒也沒生氣,反正父母都不會在家里盯著他,等他們匆匆走出家門,景瀚就會忘記他們說過的話,他們的心里只有工作。
于是,景瀚和景涵把各自的零花錢湊到了一起,景瀚就背起一塊兒最便宜的畫板,到市文化館去了。
于是在茫茫人海中,他和李曼相遇了。
文化館的美術老師每天第一件事就是把他頭一天留給學員們的作業收上來,然后用刻薄的語言飛快地評判一遍。學員們的習作隨著他的話會被準確地扔到每個人面前。只有一個人的畫,會被釘在黑板上:“看看人家畫的,再看看你們畫的!我都懷疑你們是用腳丫子畫的!”那被拿出來做示范的作品,往往就是李曼的。
當老師讓李曼起身到黑板前做示范時,景瀚一下子就愛上了這個清秀的女孩兒,那種感覺就像觸電。女孩兒拿著畫筆在畫板上涂抹著的時候,馬尾辮就在肩后輕盈地甩動,也晃動了男孩子的心。
景瀚是個老實人。現在已經過了退休年齡,雖然還在堅守崗位,站最后一班崗,但內心深處已經在暗暗規劃自己的退休生活,并且常常就會回憶起當年。而當記憶返回到青春歲月,景瀚也常常會為自己當年的誠實憨厚臉紅。用現在田一杉的話說,那叫“蠢萌”。愛情的突襲,當時他就忍耐不住地告訴了妹妹和同學田自強。人小鬼大的景涵說:“我得替你把把關,要不然你會讓人騙了。”田自強當時已經是新兵連的戰士,他在回信里則毫不猶豫地表示了贊同。
景涵在文化館門口,目睹了哥哥和李曼并肩走出大門的情景,回來就斷然地說:“不合適。太嬌氣了。”景瀚很生氣,但也沒法兒反駁妹妹。他知道妹妹有著驚人的觀察能力。李曼確實是個嬌滴滴的女孩兒。買根冰棍有點兒苦,會哭;沒趕上公共汽車,會哭;鞋上不小心濺個泥點兒,會哭著讓景瀚給她用手帕擦。景瀚現在可以很準確地給她一個評語了:矯揉造作。
可是他很長時間也沒想明白,當父親得知他的戀愛時,竟然會那樣大發雷霆。當時,李曼正動員他一起考大學,他也正興致勃勃地準備資料,父親的震怒對他來說無疑是兜頭的一盆涼水。他第一次跳著腳和父親對著大吼:“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我不能和她好!”
父親斬釘截鐵地說:“沒有為什么!你不僅不能談戀愛,你還不能考什么大學!你應該去警校,然后去當警察!必須去,沒有第二選擇!”
憤怒的景瀚還要抗爭,母親平靜地說話了:“你應該聽你爸爸的。我們做父母的,不會害你們。”景瀚一下子泄了氣,如果說他不怕父親,可是他怕母親,怕這個總是不言不語的母親。
景瀚就這樣當了警察。
景涵參軍走的時候,告訴了景瀚父親憤怒的原因。李曼的父親,是父親當年接收國民黨警察局時派出所留用的舊警。那也是個大學生,不知怎么陰差陽錯地當了警察,在國民黨時期就吊兒郎當地不好好干,留在了共產黨手下更覺得受拘束,沒等全市公安機關清理舊警,他就自己辭職了。可想而知,父親該有多么地看不上這個人。
景瀚聽得目瞪口呆。他奇怪妹妹怎么知道這些事情,景涵說:“我說了,我要替你把關的。”
后來有一次和田自強喝酒,田自強說:“假設,只是假設啊,你父親當年也許會和李曼的父親成為最好的朋友呢。”
景瀚不假思索,脫口而出:“不可能。”
“也不是不可能啊,”田自強說,“他們都是那年代少有的大學生,他們一定會有共同語言,說不好會惺惺相惜。”
景瀚說:“你不是警察,你不懂。當年我也不懂,現在,我懂了。社會再怎么變化,警察,總有些東西不會變。”
“那要換了是你呢?”田自強問,“再說了,你難道不為這個事恨老爺子嗎?”
景瀚當時沒有回答,他沒有辦法回答。他想告訴親家,這個問題是無法說清楚的,仇恨也許沒有,根本就沒有,但隔閡始終橫在他們父子之間了。他其實曾經有很長時間不和父親說話,他住在刑警的宿舍里,沒黑沒白地跟著師父跑案子,不回家,有意避免著和父親的碰面。但這種避免其實是徒勞的,父親常常要出現在案情分析會上,作為專家,老頭兒總是眾星捧月般地坐在主要位置上,連局長在首位坐下之后都會有意無意地向老頭兒那邊偏著點兒身子,以示尊重。景瀚坐在角落里,冷眼看著父親,聽著老頭兒那些無懈可擊的分析判斷,也聽著人們由衷的贊嘆。案子每每在老頭兒精準的剖析之后有了新的偵查方向,并且常常就此成功突破。景瀚知道,從父親的角度說,他為兒子做出的選擇是正確的,正確得那么果斷而粗暴,正確得讓人無法接受。
景瀚只能咬著牙接受命運。
李曼考上大學,到底離開了這座城市,從此和景瀚形同陌路。她也沒有成為畫家,大概和景瀚一樣,畫畫只不過是她青春舞曲里的一段探戈,華麗而浮夸。她現在定居上海,是一家時尚雜志的總編輯,有時寫點兒輕盈而甜得發膩的小文章。景涵有一次回國出差,從上海給景瀚寄來一本刊有李曼文章的雜志。景瀚讀了,仍然覺得李曼矯揉造作。但這種矯揉造作卻勾起了他的一點兒情緒,他并不覺得這有多不可愛,他想,如果有人愛上這樣的人,也會過得很幸福,因為李曼是那種會巧妙地制造小幸福的人。
而警察,是那種不配有小幸福的人。
田自強當然不會放心讓六年級的田一杉獨自來給姥爺送飯。當景瀚站在陽臺上看著一大一小兩個戴口罩的胖子在小區門口向他招手,忍不住笑了出來。
他給田自強撥電話:“今天這頓我算改善,想吃你的紅燒魚了。從明天起你甭管了,我讓單位食堂負責了。你們這么跑來跑去的,疫情當前,有危險。”

小胖子在電話里帶著哭腔說:“姥爺,我想太姥姥。”
田自強把電話給了田一杉,小胖子在電話里帶著哭腔說:“姥爺,我想太姥姥。”說得景瀚鼻子一酸,眼淚竟然涌出了眼眶。恍然間,他突然明白母親其實始終在他心里占著很重的分量。
他擦擦眼淚,告訴親家田自強,他得居家隔離,母親的后事只能延緩了。田自強說:“大家都明白的,你放心。”
在暮色里,兩個胖子搖搖晃晃地走了。社區的志愿者把飯菜送上樓來,放在了景瀚的門口。景瀚坐在越來越暗的天光里,突然感覺到了一種寂寞,是他從來沒有感覺過的寂寞。
突如其來的疫情打亂了一切,景瀚竟然在這個時候得到了一個長達十四天的“假期”,不歇都不行。紅燒魚吃過,涮洗了碗筷,景瀚站在廚房門口,望著因為沒有人而顯得空曠的客廳突然發了愣。天已經徹底黑了,房間里的一切都變得輪廓模糊,景瀚仿佛覺得自己的記憶也模糊了。
其實不管是一個國家的歷史,還是一個家族的歷史,有時候總有那么一段,或是總有那么一個人物,會因為種種原因而在后人眼里是模糊的。歷史這部大書越厚重,它的細節的準確性越值得琢磨。不然,要那么多歷史學家干什么?他們干的就是去偽存真的活兒。景瀚覺得,在自己的家族里,最讓大家都琢磨不透的,就是母親。
回憶再回憶,母親在景瀚的記憶中似乎仍然只是星星點點的細節勉強拼湊起來的一個人影。曾經,景瀚和妹妹景涵一起總結出母親的三個特點:一是寡言,能不說的話絕對不說。這是因為她老人家長期從事保密工作而養成的習慣,還是因為她本身有這個特點而被領導選去做了保密工作?說不清。二是節儉,過度的節儉。她的節儉其實并不體現在雞毛蒜皮的小事上。景瀚認為,因為有父親這么個從來吃涼不管酸的主兒,母親也不得不在花銷上讓他三分。母親的節儉,表現在她好存錢上,而且是存現金。她的這一生,始終堅持每月從全家的生活費里擠出一點兒,哪怕只是十元錢,偷偷地裝在信封里,塞在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地方。景瀚記得自己六歲多的時候,父親被關押,母親下放農村,他們家被勒令搬出公安局的宿舍院。奶奶帶著他和妹妹收拾東西,他就曾在一只永遠不用的破人造革皮包里偶然找到一個信封,里邊是八張十元的鈔票。當時,奶奶只嘆了口氣,什么也沒說。母親的這種行為,景涵形容說像一只在地洞里藏糧食的老鼠。景瀚認為妹妹的說法太刻薄,但也暗暗覺得很形象。三是對父親的絕對順從。這是景瀚最不滿意母親的地方,他常常認為母親應該為他或妹妹說話的時候,他們得到的卻只有失望。妹妹景涵曾經有一次說:“咱媽已經沒有自我了,她的一生早都毀在兩件事上,一是她父親的早逝,二是嫁給了咱們的父親。”
景瀚當然知道,當年母親不能不嫁給父親。窮困的生活,精神有問題的母親,剛剛走上工作崗位的彷徨,更有上下級之間的尷尬關系,感情不可能在當時成為一個重要的衡量標準,起碼不是最重要的。景涵卻說:“更準確地講,感情的產生是有多種元素的,不僅僅是兩情相悅。你說的這些因素,就足夠讓媽愛上老爺子了。那會兒,老頭兒就是她的錢包。”景瀚當時反駁說:“你這丫頭說話怎么這么冷酷?”但他心里也明白,愛情可以是空靈的,但更多的時候是實際的。
天徹底黑了。為了排遣寂寞,景瀚坐在沙發上,開始打電話,給政委老馮,給老伴兒,又給女兒景巖。和老馮的通話當然是說工作,相互通報了些該通報的事情,老馮又說了些安慰的話,就掛了。和老伴兒的通話也多少有些公事公辦的意思。有那樣的婆婆,老伴兒這個兒媳婦一直當得有點兒別扭。沒吵過,但也沒親近過,婆媳間永遠客客氣氣。景瀚甚至想,母親的去世,大概讓老伴兒暗暗松了口氣。所以在電話里老伴兒關心得更多的是景瀚的身體,從吃到穿,囑咐了個遍。而只有女兒景巖從接了電話就開始哭奶奶。
景瀚想,盡管女兒對她奶奶常有微詞,但畢竟是奶奶帶大的啊。
景巖出生時,母親距退休還有大半年的時間,但她義無反顧地提前辦理了退休手續,回家照顧孫女了。她說:“景瀚你剛當了中隊長,家里的事不能拖累你。你媳婦在醫院,也忙。你們就都放心忙去,孩子就交給我吧。”
在景瀚的印象中,這大概是母親說過的最長的一段話。而她老人家看向景巖時眼睛里的柔和與疼愛,也是景瀚所沒見過的。這種柔和與疼愛的流露,景瀚只在自己奶奶的眼睛里看到過,那是她老人家把他和妹妹摟在懷里時常有的表情。
景瀚年輕時不理解,為什么奶奶常說:“你媽不容易,我得替你媽把你們帶好了。”奶奶臨終前,有那么一段時間突然很清醒,她把景瀚叫到跟前,對他說:“你一定得把你媽照顧好,她這輩子,太不容易了。你爸啊,配不上你媽,我的兒子我知道,你媽跟了他,委屈了。”
景瀚承認,父親在某種意義上確實配不上母親。婚姻不是搭檔,有工作上的默契就可以。父親可以說是個優秀的警察,卻不是個好丈夫。他在生活上表現出的就是隨心所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與他在工作上的嚴謹簡直判若兩人。他在家里抽煙,不管誰勸,從不會到陽臺上去委屈一會兒。他出差回來一堆臟衣服,從來都是一扔了事,洗沒洗,誰洗,根本不問。他吃飯時從來只顧揀自己喜歡的吃,假如發現沒筷子也只會到廚房去拿自己的那雙,別人的不管。而在狂躁的單親老人管束下長大的母親,卻只要發現有一個菜是丈夫或兒女愛吃的,她就不動筷子了。
奶奶臨去世時說的話,景瀚一直似懂非懂。奶奶走了,他也長大了,才從親戚們的只言片語中了解了一些情況。父親是遺腹子,他和他的兄長們年齡相差很大,小時候居然吃過大嫂的奶;每逢過年,一大群侄子甚至侄孫會給他這個小叔叔磕頭……至于后來全家省吃儉用賣田賣地供他上大學,那簡直就是眾星捧月的感覺了。
景瀚甚至想:幸虧老頭子后來參加了革命,不然,他指不定是個什么樣的紈绔子弟呢。
半夜,景瀚被電話鈴聲吵醒。
曾照顧母親而現在又在照顧父親的護工小劉帶著哭腔說:“叔叔,您快來吧,我弄不好爺爺,他說我要害他。”
由于擔心父親會在老伴兒去世之后崩潰,景瀚把老頭兒托付給了趙潔。趙潔當然滿口答應:“你也只能放我這兒,養老院這會兒肯定不讓進出,何況放那兒你也不放心啊。我這兒治療、照顧都沒問題,但有一條,你得跟老爺子說明白了,也是不能探視,只能由護工陪著。”
趙潔話里有話,景瀚心知肚明。親戚朋友都知道這位老爺子不是個好惹的。大概是這輩子接觸的刑事案件太多,老爺子的警惕性不是一般的高。住進養老院之后,有一次需要拿老兩口兒的病歷給專家看看,他就非叫景瀚自己去取不可。景瀚說太遠,手里又有工作,讓他寄個快遞。父親不同意。景瀚說那就讓景巖小兩口兒跑一趟,老頭子也不干,嫌孫女毛手毛腳,怕丟了。景瀚煩了,在電話里說:“丟了又能怎么樣,不就是份病歷嗎,又不是機密文件!”老頭兒說:“那里邊有報銷單,別人拿走報銷去怎么辦?再說,還有我和你媽的身份證號碼,要是被人偷走犯罪怎么辦?”景瀚氣得半天說不出話,最后怒吼一聲:“拿你們九十多歲人的身份證去犯罪,這人也是他媽的有病!”
母親住院確診,全家人商量好要瞞著父親,因為誰也說不好他在知道真實情況后會怎么樣,大家一致的意見是“能不說就不說,別老太太那里還沒什么事,他先倒下了”。可是,在母親住院的幾個月里,老頭兒仍然沒少折騰,經常在誰也不知道的情況下就從郊區的養老院跑到醫院去了,養老院根本攔不住他,只能派個人跟著。之后疫情突發,他去不了醫院了,就每天給景瀚打電話,想出各種難題來糾纏,一言不合就哭鬧。景瀚焦頭爛額地忙著日常工作和防疫,還要顧著每況愈下的母親,每次和父親通電話都氣得跳腳。老伴兒勸他注意自己的血壓,他把手機扔給老伴兒:“你不生氣你聽!”老伴兒聽了電話臉上也變了色兒,半天說不上話,只有苦笑。原來老爺子一口咬定醫生不認真治療,只是拿病人在做試驗,所以老伴兒的病不見好,還惡化了,“本來就是個膽囊炎,能治的病不好好治,我要上省里告他們去!省里不成上北京!”景瀚對老伴兒說:“你聽見了吧?瘋了。”老伴兒無奈地搖頭說:“可別讓人家趙潔知道他這些瘋話,人家好心好意收治,別讓人家傷了心。”
現在,景瀚想象得出父親是怎么折騰小劉的。他不想接電話,可他不能不接啊。
可他沒想到的是,電話里的父親反而挺清醒的,看來他就是想打這個電話。
“你一直知道你媽的病?”他問景瀚。
景瀚說是,耐著性子解釋說不敢告訴你,怕你受不了。父親嘆氣說:“你老婆來電話,都和我說了。難為你們了。你不容易,又要忙工作,又要照顧你媽,我還給你添麻煩。”
景瀚心里特別不是滋味,說不出是難過還是疲憊,他只能不說話。
“你媽的病全怨我啊……”老頭兒的語音又開始顫抖,“我去年做膽囊手術,嚇著她了,從那兒以后她就感覺膽這個部位不舒服……”
景瀚又別扭了,心想說來說去還是糊涂話。
“你媽跟我七十年了,擔驚受怕七十年。我整天在外邊跑,干的都是危險事,光爆炸物品我就拆除了多少個。眼睛差點兒瞎了,手指差點兒沒了,她從沒說過別干了的話。你知道我們那會兒,哪有什么防爆裝備,也沒誰真懂拆彈,我是搞鑒定的,領導就說鑒定完了你索性就拆了吧……”
景瀚聽著,不說話。父親這些光榮事跡,他聽過不止十遍八遍。父親真是老了。他住進養老院后多了一個毛病,沒事就鼓搗他那幾枚獎章,要不就穿上警服在屋里踱步。那套九九式警服是景瀚開了后門從市公安局后勤處給老頭兒買的,父親當時還非要一副警銜不可,說他要不是離休早,早就是二級警監了。景瀚說:“法律規定,您不能戴警銜,您想犯法啊?”這才把他唬住。
父親嘮叨了半天,突然停住,一本正經地說:“景瀚,我要求你給我辦兩件事。”景瀚愣了一下,忙打起精神說:“您說,只要我能辦。”
父親說:“第一件,你媽自從膽不舒服,就一直在吃一種藥,是南方一個制藥廠出的,她住院了,我想那個廠既然出治膽的藥,會不會有更好的?就給他們寫了信。”
這件事景瀚知道,因為他知道和父親解釋不清楚,索性隨他去。他沒想到,父親接著說:“他們不理我,連信也不回。現在,你媽沒了,我要告他們!你幫我辦這個事。”
景瀚心里想,說著說著就走板兒了,于是含糊應了一聲。
“第二件事,”父親的聲音突然有了哭腔,“你媽火化了,把骨灰留在我這兒,我得陪著她……”
景瀚的心里涌起一股酸楚,他張了張嘴,卻沒發出聲音。
父親的哭聲大了,漸漸變成了號啕:“我還活著干什么?還不如跟你媽一起死……”
景瀚只好耐著性子勸。勸來勸去,說得口干舌燥,才見老頭兒終于開始平靜些了。于是趁勢說:“小劉這孩子不錯,伺候我媽也盡心盡力,您別和小劉鬧,自己好好休息。”
父親一下子又提高了聲音:“她就是因為伺候你媽伺候得好,所以她才驕傲!才恨我!她恨我把你媽的病耽誤了!”
火騰地一下頂了腦門子,景瀚氣得想摔電話。

景涵站在桌子后面,邊說邊展示著手里的書
景涵在微信上發來一段視頻。一間狹窄而擁擠的書店,零零落落十幾個人擠坐在一起,橫幅上簡單地用毛筆寫了幾個歪斜的中國字:“作家景涵新書發布”。景涵站在桌子后面,邊說邊展示著手里的書。一只口罩兜在她的下巴上,隨著她的說話晃動著,顯得有點兒滑稽。
視頻聲音不好,景瀚聽不清景涵在說什么。看著妹妹那已經掩飾不住的蒼老,他心里很別扭。別扭的主要原因還是覺得妹妹對母親的去世好像并不關心,只顧忙著自己的事情。
當年景涵考上了美國的大學,從此一去不返。而且,有好幾年的時間她和家里斷了聯系。景瀚開始還不擔心,他知道妹妹能干,能應付各種情況,也知道妹妹和父母的關系修復需要時間。他的心情其實是復雜的。他和妹妹一樣,和父母關系并不親密,但和妹妹不一樣的是,他不想把本就冷淡的關系搞得更僵。也許是因為做了警察吧,他慢慢地理解了父母很多。但是,理解歸理解,要想親近起來,卻是希望渺茫。人太復雜了,那身整齊劃一的藍色警服,并不能統一人們的性格特點和生活習慣。
于是,景瀚常常生父母的氣,然后又自己想辦法去試著諒解他們。他也常常對妹妹不滿,但也只能無奈地寬容這個遠在異國的老姑娘,并且時刻掛念著她的生活。當年,妹妹幾年沒有消息,景瀚是第一個沉不住氣的,為此,他還和父母吵了一架。當時他憤憤地指責他們:“你們是她的親生父母,你們就不怕她在國外出什么事?”
景瀚記得,父母當時都不作聲。母親的眼圈是紅的。父親臉色鐵青,一口一口地狠抽著香煙,腮幫上的肉一動一動的。景瀚怒沖沖地在屋子里踱來踱去,卻突然想到他們全家都沒有景涵的聯系方式。所以,失聯的根源,還在景涵自己,看來她是不想和家里聯系。景瀚一下子泄了氣,賭氣回了刑警隊。在開車的路上,他的眼淚止不住了,他狠狠地擦著淚水,心里有點兒奇怪自己為什么哭。
回憶著這些苦辣酸甜的往事,他給妹妹打了個電話。
“你出了本什么書?”電話通了,景瀚第一句話就問,口氣多少有點兒生硬。
“書名叫《中國兒女》。”景涵回答得也簡單。大概覺出氣氛不對,景涵停了一下又補充道,“大概,就是我的親身經歷吧。”
景瀚就想,親身經歷,妹妹會寫哪些事呢?不管怎么說,既然是寫兒女,那么一定會寫到父母。景涵會怎么描寫他們的父母呢?他和緩了一下口氣,說:“你人在國外,現在疫情又這么嚴重,寫東西還是要注意點兒。”
景涵說:“越是這樣的時候,我越想讓老外認識中國的父母。放心,我心里有數。”
景瀚想,讓老外認識,有用嗎?認識,又能理解嗎?你我尚不能理解呢,你讓外國人理解?
景涵在美國讀了大學,又讀了研究生。她當兵出身,本身知識積累就不夠,再加上年齡也偏大了,這書就讀得磕磕絆絆。那些年她和家里不聯系,后來她給景瀚的解釋是,怕打通了電話就沒勇氣再堅持了。
現在的景涵,據說在一家華文報紙當編輯,同時寫寫小說。她定居在洛杉磯,過著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自在生活。說是談過幾個男朋友,有華裔有老外,卻都無疾而終。景瀚知道,寫作是妹妹目前唯一想做的事情。
轉移了話題,景瀚簡單向妹妹介紹了一下母親最后的情況。景涵默默地聽,不打斷景瀚的敘述。到哥哥說完了,她才慢慢地嘆了一口氣:“老頭兒還好吧?”
“不好,”景瀚說,“能好嗎?”
景涵又嘆了口氣,不再說。一說到父母,兄妹的話就少了,這是他們從小養成的習慣。他們從哭著鬧著要父母,到不再把任何盼望放到父母身上,再到與父母漸漸有了隔閡,經過了多長的時間呢?不記得了。他們只知道自己就在這樣的環境里長大了,成人了。景瀚突然想,妹妹沒有結婚,是不是從父母的身上感受到了一種婚姻的隱痛呢?
公安局長突然感到心疼,心疼得有了撕裂般的感覺。他勉強平靜著自己,盡量和緩地說:“你自己多小心點兒,像這樣的聚集活動,別再搞了。你那里疫情控制不會有國內好,一切都得靠你自己了。”
景涵笑了,說:“你從小就婆婆媽媽,當這么多年局長也沒變。”
景瀚嘆氣,自己也覺得自己有點兒啰唆。
景涵的口氣輕松起來,問起田一杉的情況,說這小子還那么胖嗎?景瀚說,不鍛煉,整天吃好的,還能瘦?他那個爺爺算是把孩子寵壞了。景涵就說:“你告訴他,等姑姥姥回國,發現他還那么胖,就揍他。田自強要攔著,我就連他一塊兒揍。”
景瀚忍不住笑了,他知道,田自強最怕的就是景涵。
當年田自強是有點兒想追景涵的意思的。他和景瀚從小同學,把景涵視同自己的妹妹一樣。甚至據他自己說,他是在聽說景涵要被特招去部隊練游泳,才急急地報名去當的兵,就為了追景涵有點兒小資本。可是,新兵連集訓還沒結束,部隊就去了唐山。目睹了那么多的生離死別,田自強變了。這種變化是好是壞,景瀚說不清楚,他只是看著這個老同學不張揚了,不活躍了。據說他在部隊被選中上了軍事院校,卻也沒混出什么名堂,早早退役回了家。趙潔是他那個部隊醫務站的醫生,跟著他也就回來了。景瀚知道,老同學心里還有景涵,但那已經只是兄妹之情了。
疫情剛剛暴發的時候,田自強曾在電話里和景瀚感慨:“生死考驗啊,這是。”景瀚當時還比較樂觀,就說:“你太悲觀了吧?那年鬧非典,我們不也沒事?”田自強說:“我有感覺,這回不比非典。”似乎還有更多的話,但他不說了。
在唐山的經歷,田自強從來不說,仿佛那些慘痛,都已經深深埋在了他的心底。景巖和他的兒子田志結婚的喜宴上,他喝多了,抓著景瀚的手流了一回淚,可仍然什么也沒說,只是最后感慨了一句:“人能活著,就是幸福啊。”
景瀚知道,親家這是把生與死都看透了。而景瀚自己,當了這么多年的刑警,他看到的難道還少嗎?其實他也很少說起自己那些驚心動魄的故事。田一杉還小的時候,景瀚帶他洗澡,小家伙數過姥爺身上的傷疤,說是有十一處。景瀚當時自己都很驚奇,有這么多嗎?
生與死,是警察隨時都可能要面對的抉擇。像母親這樣活到了九十歲,盡管最終忍受了極大的病痛,但還算是壽終正寢了。只是母親這一生,真的幸福嗎?
警察的一生,幸福的含義似乎與常人不同。
景瀚又想起父親了。那個在嬌生慣養里長大,踏進社會就當了警察,一生都對人際關系懵懵懂懂但工作成績優異的老頭兒,一定也是警察這個職業在左右著他的命運了。
景瀚聽說過,當年父親從行政崗位上突然被調動,由此半路出家,開始了他一生的技術鉆研,其實并不是領導看出他是干技術的好苗子,而是他得罪人的結果。
風言風語聽多了,景瀚曾就這個問題在酒桌上問過自己的師父趙富貴。趙富貴當時已經喝紅了眼,但聽到景瀚的提問后仍然迅速警覺起來。他盯著景瀚問:“你聽誰說的?”景瀚被盯得有些發毛,就說:“沒誰說。我自己的爹我清楚,他就沒有當領導的才能。”
解放初的公安軍戰士趙富貴,進公安局的大門后第一個領導就是年輕的景所長,用他常對景瀚吹牛的話說:“你爸你媽談戀愛那點事兒,都在我肚子里裝著呢。”但在那天的酒桌上,他沉默了,最后說了一句:“老景,天生就是干技術的。他其實是個好人。”
“其實”是個好人,也就是說,在許多人眼睛里,他大概沒有那么好。干了多年公安工作已經在超期服役的景瀚,在今天當然已經是人情練達,能左右逢源的主兒,他已經完全能理解趙富貴當年對父親的評語。近乎瘋狂地熱愛著工作的父親,大半輩子盡力遠離社會交往里的是是非非,遠離升遷、調動、提薪等等令人煩惱的事情。多少回在案情分析會后的工作便飯上,他眼看著父親絲毫不理會什么領導在座,喝一碗粥就拍屁股走人。這老爺子在一生里張嘴找人辦的事情大概只有兩件,就是先后把一雙兒女送進了公安隊伍。而這一切,在景瀚看來,不是父親多么有原則,而是不諳世事的他始終沒搞明白人與人之間那些微妙的東西,索性,干脆不管不顧了。
幾年之后,在又一次喝酒的時候,剛剛破了一起公安部掛號大案的師徒倆,又說起了這個話題。趁著酒勁,趙富貴給景瀚講了個故事。當年的派出所有四名留用的舊警察,其中有個姓李的,是個大學生,思想進步,積極靠攏黨組織,還寫過入黨申請書。“但你爸咬死了認為他有國民黨潛伏特務的嫌疑,可這事兒到了也沒搞清楚,因為你爸并沒什么過硬的證據,只說那姓李的一個大學生來當警察,不合理。所以好多人都覺得你爸是神經過敏,結果你爸和局里領導鬧僵了。”
景瀚當時聽得熱汗直流。他鎮靜著自己,問道:“那后來姓李的怎么樣了?”
“留用警陸陸續續都調出了。本來姓李的可以留下的,可他大概也是心灰意冷了,就主動走了。”沉默了一會兒,趙富貴又補充了一句,“其實你爸啊,常常是占理兒的,但實在是不會說話。就說姓李的這事兒,你說當時的政治環境,誰能偏向一個舊警呢?可你爸根本不管尊重領導那一套,三言兩語就拍著桌子和領導吵起來了。”
那晚,景瀚喝醉了。
景瀚認為,就是在那一晚,自己開始有點兒明白警察的幸福應該是什么了。
這種明白是痛苦的,因為它必然地包含著犧牲的意義。父親那一輩人,犧牲是主動的。在信仰上,他們是義無反顧的。所以,不管怎么說,景瀚在內心深處認為,父親母親是值得尊敬的。
自己的師父趙富貴,景瀚始終覺得他比自己的親生父親還要親。這個當年被稱之為“瘦虎”的刑偵猛將,把景瀚帶成了分局刑警大隊的第二只虎。從小在奶奶管教下循規蹈矩的男孩兒,在“瘦虎”的培養下,以自己身上的十一處傷疤,生生地讓自己脫胎換骨了。
可是自從當了分局局長之后,景瀚覺得自己就變成了被關進籠子的困獸。開不完的會,談不完的話,上級不停壓下來的任務,下邊不斷出現的各種問題,像鞭子不停地抽打著他這只團團轉的陀螺。就在母親臨終前,他剛剛趕到醫院還沒來得及進病房,就接了一個電話,電話中的消息差點兒讓他氣昏過去。
分局刑偵大隊的現任大隊長肖建,未經任何人批準,就帶上一個小組,去湖北抓人了。湖北,現在是疫情重災區啊,肖建就那么不管不顧地沖進去了。
景瀚其實理解部下的魯莽。要抓的嫌疑人外號叫鬼子韓,十二年前在本市郊區作案,連殺了一家三口。這個鬼子韓果然鬼得很,作案后迅速逃離,從此銷聲匿跡,再沒有在人們視線里出現過。刑警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曾經幾次摸到了鬼子的蹤跡,用一位老刑警的話說,“都能聞見這王八蛋的臭味了”,卻又都讓他逃脫了。現任大隊長肖建是景瀚的徒弟,是分局刑偵的又一只虎,從上任起就發誓要將此人抓獲歸案,但也至今沒能如愿,為此提起這個鬼子韓,肖建就七竅生煙。偏偏女受害人的母親和肖建的岳父家是住一個小區的鄰居,逢年過節都要登門哭一通,罵一回公安局不作為。為了躲岳父的冷臉,肖建已經好幾年不敢給岳父拜年了。
這回大隊長得到確切消息,鬼子韓躲在湖北黃梅一個小鎮子里,他哪里還顧得上考慮別的,帶上人就直撲了過去。
想起這件事,景瀚就火頂腦門。
半夜,電話響了,政委老馮在電話里告訴他,肖建小組已經回來,鬼子韓終于落網了,老馮說:“說實在的,肖建把握時機還是準的,要不是被疫情困住,這狡猾的混蛋早就又跑了。”
景瀚怒氣不消,說:“讓肖建直接向我報告!”
他知道,自己的徒弟既是只猛虎,也是頭倔驢,政委這個溫和的脾氣,根本就壓不住這渾小子的氣焰。
老馮在電話里遲疑了一下,說:“算了吧,他們幾個都按規定被隔離了。告訴你個壞消息,趙小明在湖北就有點兒燒,現在算是疑似。”
一股冷氣從腳底升起,景瀚半天沒說出話。直到老馮喂喂了好幾聲,他才怒吼道:“小趙要有個三長兩短,我饒不了他肖建!”
趙小明,趙富貴的親孫子,刑警學院研究生畢業,前年放棄了在市公安局研究室的工作,主動到了刑偵一線。
趙富貴對刑偵工作的熱愛簡直到了癡迷的程度。他一生奔波在案子上,還固執地把自己的兩個兒子兩房兒媳都送進了刑警的隊伍。他的大兒子、趙小明的父親犧牲在追逃路上,趙小明的媽媽退休前是另一個分局的刑偵大隊政委。他的二兒子一家現在省城工作,兩口子也都是刑警,為了工作竟然沒要孩子。趙小明是趙家的獨苗。這個三代刑警之家是全省公安機關的一段佳話。
老馮告訴景瀚,肖建還算有腦子,路上發現小趙有點兒發燒,就立即采取了隔離措施。到了目的地,還馬上聯系了在當地支援抗疫的景巖醫生。
聽到女兒的名字,景瀚心里動了一下。他知道,肖建和景巖熟悉得很,并且一直拿景巖當小妹妹看待。也真是巧了,景巖正好隨醫療隊定點支援肖建他們去的這個城市。
“醫療隊很重視這個事,畢竟是咱們自己人。”老馮說,“他們派景巖一路護送肖建他們回來,在路上就安排好了隔離和治療。現在,小趙已經在市第一醫院住了院,正密切觀察著。肖建他們三個人也隔離了,核酸檢測也都做了。對了,那個鬼子韓,也在看守所里住單間,有專人不錯眼珠地看守,你放心。”
老馮穩重,景瀚當然放心。
可女兒的歸來,卻讓他的心里泛起另一種滋味,說不清是想念,是喜悅,還是憂慮。疫情暴發以來,電視上天天都是醫護人員的身影,那些被防護服包裹得嚴嚴實實的人,連男女都分辨不清,景瀚根本就不指望能在其中看到老伴兒或女兒、女婿的樣子。他了解他的親人們,他們此時此刻都只會勇敢地沖在第一線,他們和電視上的那些白色身影一樣,他們就是他們中的一員,他們融入其中,他們就是一個整體。而現在,女兒突然回來了,她的音容笑貌就一下子清晰了起來,景瀚好像從來沒有這樣地想她。
他在客廳里轉來轉去,幾次拿起手機又放下。現在還是后半夜,安頓好肖建他們,景巖一定休息了,不能打擾孩子。他站在窗前,看著天際一點一點地發白了,看著樓下小花園里的景物一點一點地清晰了,看到有人出門遛狗了,這才下定決心要給女兒打電話。
可電話卻先響了。
真是景巖,用沙啞的嗓音告訴他的第一句話是:“爸,肖建他們沒事兒,小趙現在看起來也還穩定,你放心。”
景瀚的眼睛濕了一下。女兒是了解自己的,她知道父親最關心的一定是他的部下。
“你怎么樣?身體還好嗎?聽你的聲音,咽炎又犯了?”
“我沒事兒。一會兒吃完早飯,我就往回趕了,湖北那邊離不開人。爸你注意身體,告訴爺爺節哀順變,也多保重。”
和往常一樣,女兒的話說得簡短而平淡,甚至好像有幾分敷衍。景瀚其實早習慣了這位主治醫生的口氣,但今天不同,今天他不知道為什么,隱隱有一種不舍的感覺,有一種從沒有過的對女兒的依戀。女兒的語氣有些刺痛了他的心,他一時沉默了,不知說什么好。
景巖也愣了一會兒,好像是在等父親張嘴。但見父親沒了下文,就說:“我掛了,再見,爸。”
景瀚悻悻地想,我就這么不招人喜歡?
當年母親退休回家照顧景巖,也是迫不得已。
景巖滿月之前,景家就走馬燈似的換了五任小保姆。當時景瀚剛剛擔任重案中隊長,又接手了一起重大詐騙案,忙得暈頭轉向,連回家的時間都沒有。妻子身體本來就弱,景巖出生時又是個超重的胖丫頭,雇保姆照顧她們母女是唯一的辦法。可那個時候,哪里有受過訓練的家政服務員,剛剛進城的小姑娘們根本不會看孩子照顧產婦,也沒心思做好這個工作,她們滿眼都是花花世界,城市對她們有著不可抗拒的巨大誘惑。
焦頭爛額的情況之下,母親看不下去了,提出退休。景瀚心里明白,她其實是不舍的。
隨著年齡的增長,景瀚漸漸地了解到,母親在工作上是個勤勤懇懇的人,但工作能力卻不是很強,甚至在那些長輩們口中,她似乎算是個笨人。母親一生換了很多單位,但都沒離開內勤工作,抄材料,送文件,發通知,整檔案,總是干些零零碎碎的活兒。而且,她還常常被抽調出去干一些臨時工作。從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后期開始,公安局常常要抽人去參加市里組織的各種工作組,到基層單位去指導督促工作或是政治運動。母親每每就是必然人選。所以,在景瀚的童年記憶中,母親和父親一樣,也是常常幾個月不在家里。參加工作以后,景瀚慢慢地才明白了,這些臨時任務都是屬于不能不接,但誰也不愿意接的差事。尤其是公安局,自己的活兒還忙不過來呢,哪里還抽得出人去干別的。所以,年富力強的業務骨干是不可能被抽調的,被打發出去的大都是些老弱病殘,或是剛參加工作的新手。而內勤的工作總不如偵查辦案的事急,撂幾天也沒什么,找人替一陣也過得去,所以,從內勤崗位抽人也成了常態。
總被到處抽調的母親,工作卻從來都是被人交口稱贊的。她不管到哪兒,不管干什么,總是那么認真。工作組的階段性任務結束,她總能交出一套完整的工作記錄,從動員部署到最后的總結,一張紙都不會少。她沒少因此立功受獎,甚至一位前市委領導和景瀚說過這樣的話:“工作組都是臨時班子,接的任務往往又很急,坦白說,常常從進駐到撤出,全組的幾個人都還磨合不到一塊兒呢。這是個最頭疼的活兒。但只要有你老媽在,那就是定海神針,再忙再亂,她坐在辦公室里都能捋出頭緒來。”
景瀚常想,這其實不也是一種能力?可他更明白,母親的這種能力其實就是下笨功夫而已。別人慷慨激昂講的話,她要一個字一個字地記錄,完了還要整理。別人下班拍屁股走了,她要加班干那些似乎沒完沒了而且可以說事后并沒多大用處的瑣碎工作。母親可能確實笨,但她找到了自己笨的生存方式,她就這么笨笨地干了一輩子,和父親生活的驚心動魄恰成反比。
父親、母親,他們其實真的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景瀚總認為,父親骨子里是虛榮的,他陶醉于自己的工作成績和別人的稱贊,喜歡那種眾星捧月的感覺。而母親,從小的生活境遇再加上自己的弱勢,使她處處小心謹慎,而且總有著強烈的不安全感。妹妹景涵對他們的評價更是一針見血:“他們互為寄生,寄生,懂不懂?老爺子的光環給了媽安全,媽的默默奉獻讓老爺子沒有了后顧之憂。而他們的職業,就是他們寄生生活的強大精神保障。”景瀚聽了扎耳朵,又對妹妹無可奈何,只能說:“你干嗎說話總那么難聽?這樣尖嘴快舌,將來怎么能嫁得出去?”景涵瞪大眼睛盯了哥哥半天,然后說:“我就沒打算嫁人,我都搞不懂我的爸媽這輩子算不算是有愛情,他們也沒有教過我什么才是愛情,愛情對于我來說太他媽玄奧了,我可不費那個腦子。”
景瀚認為,妹妹的思想太過幼稚,又有些激進。愛情哪有什么模式?在一起了,沒分開,就是愛情。就算父母之間的結合有勉強的地方,他們的生活也存在大大小小的摩擦,但他們一起過了七十年,這足以說明一些問題了。
母親退休之后,立刻把全部身心都投入在了照顧景巖的事情上,她好像轉瞬之間從一個刻板的機關干部化身成了婆婆媽媽的家庭婦女,而且擺出了一種從來就沒有走出過家門參加過工作的樣子。其實,家務活她做得并不熟練,不是今天熱得太燙的牛奶燙了景巖的嘴,就是明天讓孩子吃了涼東西鬧了肚子。聽說婆婆退休,景瀚妻子曾經大大地松了口氣,可接下來,景巖那日漸消瘦的小臉兒讓全家又開始了新一輪的鬧心。妻子不敢給婆婆臉色,賭氣提前結束產假上了班,眼不見心不煩。而干得筋疲力盡還沒落好的母親,終于有一天站在陽臺上偷偷哭了。那天正好景瀚抽空回家取衣服,在落日的余暉里偶然看到了母親的眼淚。母親聽到他開房門的聲音,立刻把眼淚擦干了,轉過頭來的時候已經又是一張平靜的臉。但景瀚就是被刺傷了。他不知道怎么安慰母親,只好裝作什么也不知道。但是,母親確實哭了,這一幕深深地印刻在了他的腦海之中。
趙小明到底還是確診了,但幸好是輕癥。乍聽到這個消息,景瀚覺得眼前一黑。
市第一醫院景瀚當然熟悉,老伴兒退休前就是那兒的內科主任。趙小明住院后,他立即和第一醫院的國院長取得了聯系,要求醫院密切觀察全力治療。他告訴國院長,小趙是烈士子弟,是家里的獨子,他的生命意義非同一般。國院長當時說讓他放心,新冠肺炎現在是重中之重,不管小趙是否能確診,醫院也不敢掉以輕心。從那以后,景瀚每天早晚兩次電話,詢問情況,而心里總是七上八下地不踏實。昨晚,壞消息終于傳來,國院長低沉的聲音把景瀚的心敲碎了。
書房已經整理出了大概的眉目,起碼,能放下把電腦椅了。煩躁的景瀚沒心思再繼續,他坐到書桌前,把那本從來沒動過的臺歷一頁一頁地翻到今天的日子,然后,又一頁頁地翻回去,數算著自己已經在家里隔離了多少天。他真有點兒熬不住了。他抬起頭,盯著書桌前面墻上掛的田自強寫的那幅“寧靜致遠”,心想,真是扯淡。
研習書法是田自強這兩年才開始干的事。他炒股炒煩了,釣魚也釣膩了,突然就想附附風雅。先是想練宋徽宗的瘦金體,后來覺得太難,又開始模仿金農的漆書。景瀚曾嘲笑他說:“你還不如把紙全涂黑算了。”田自強淡然一笑,才開始認真從顏柳練起,慢慢地真有了點兒心得,就給景瀚寫了這幅字,還逼著他掛在了墻上。現在望著這幅字,景瀚突然想,像老田這么活著,也不錯。
可是自己恐怕是沒這個希望了。當年學了幾天畫,養成個喜歡參觀美術展覽的習慣,可也僅僅是瀏覽而已,算是百忙當中放松一下。外孫田一杉上小學以后,該參加什么課外培訓,曾經在家里引起了一場爭論。女婿田志認為,這小子膘肥體壯的,應該練體育去。女兒景巖堅決反對,說兒子本來就有坐不住的毛病,再往體育上發展,將來準是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人。愛干凈的老伴兒同意女兒的意見,但主要理由是要是外孫子天天一身臭汗,她受不了。景瀚其實傾向于女婿的意見,他希望外孫有個強壯的體魄,將來也當警察,但沒敢說,然后自己又開始反駁自己:警察你還沒干夠嗎?還想讓第三代也去受罪?想到這兒,就又突然想到在醫院躺著的趙小明了,那也是警察的第三代啊,那孩子義無反顧地下基層當了刑警,可現在……景瀚心痛不已。
書房里坐不住了,他站到陽臺上,呼吸著新鮮空氣,想著這些雜七雜八的事情,想讓心情慢慢平復。但他清楚,此刻他不能休息,心情也無法平復。
這座城市的疫情已經基本得到了控制。老百姓們都松了一口氣,樓下的小花園里已經有了久違的笑聲。但只有像景瀚這樣肩負某種責任的人知道,這個時候才最不能松懈,因為此時此刻,恰恰是最容易放松警惕的時候。憋了太久的人們盼著撒歡兒,崗位上的醫護人員、社工和民警們,也累得只想睡個安穩覺。但是,病毒就像只蟄伏起來的野獸,陰險的目光正盯著網羅的破口,伺機反撲。而偏偏在這個時候,趙小明給這座城市增加了新的病例。盡管只是一例,但也無疑是在這座城市好不容易織起來的防護網上,扯開了一個口子。
花園里的陽光漸漸暗淡了,西邊的天際卻明亮起來。火燒云鋪滿了,預示著明天應該還是個好天氣。舉目遠望,從樓與樓的間隙間,景瀚可以看到江邊綠化帶里的景色。江里有漁民的船慢慢駛過,看不到船,只看到樹梢上飄過的白帆。這些船早已經失去了捕撈的樂趣,現在它們只是旅游的道具,倒也有一種自得其樂的悠閑。
如果沒有病毒的肆虐,這是多么美麗的一座城市。
景瀚喜歡自己的家鄉,不是一般的喜歡。前幾年,曾經有個調進北京的機會,不少人都勸他抓住,連老張都給他打過電話,說了雖然舍不得,但絕不會攔阻的話。但是,景瀚最后還是放棄了。當然,父母年邁需要照顧也是理由,但他自己心里明白,這座城市的一切都是他不能割舍的。江邊的風景,小吃街的美食,還有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鄉音,哪一樣能放得下呢。
還有責任。景瀚始終認為,這種責任不是那種大會上喊的口號,不是墻壁上貼的大標語,而是一種抓心撓肝的感覺。責任和這片土地是血肉相連的,扯一下就痛徹心扉。
他雖然出不了門,但他知道,疫情當前,不敢松懈,趙小明的感染絕對是個重大突發事件,這會兒市里的領導們一定已經開了幾次緊急會了,各種隔離防疫措施一定已經迅速展開,而調查追責工作,也一定已經開始了。大概因為都知道他景瀚正在家隔離,所以暫時還沒找到他頭上,但那是早晚的事。
想到這兒,景瀚長長地呼吸了一口氣,然后,毅然撥通了手里的電話。
電話通了,副市長兼市公安局局長老張第一句話就是:“我就知道你該坐不住了。”
景瀚此時反而平靜下來了:“老領導,我是來檢討的。”
老張說:“檢討不忙,有的是時間讓你檢討。小趙怎么樣?不會有事兒吧?他要有了事兒,咱們可太對不起他家里了。”
“從醫院反饋的情況看,應該沒有危險,能夠治愈。”景瀚說,“但這事兒確實是我們給市里添麻煩了,我對不起市委領導,也對不起全市老百姓。要做檢討的,就該是我。”
老張突然說:“你等等,你口口聲聲說你要檢討,我怎么聽說那個肖建根本沒經過你們的同意就擅自去了湖北?”
景瀚絲毫沒有猶豫,立刻回答說:“不是那么回事,他走之前請示我了。怨我,老太太的事讓我身心俱疲,一時疏忽,就想得少了。”
話說完,景瀚突然覺得輕松了。而電話那端的老張,卻沉默了許久。
景瀚想:他是信還是不信?
愛信不信吧,就算是為了肖建能理直氣壯地去看望岳父岳母,自己就算被處分,也值了。
十四天隔離結束,景瀚立即聯系各方面,把母親的遺體告別儀式辦了。
按照醫院的規定,人數仍然嚴格控制。其實能來參加的人本就不多,作為親屬來出席的,只有田自強老兩口兒帶著孫子。市局保密辦的現任主任,作為母親生前工作單位的代表來了,這個小伙子還提出要報告一下市局領導,被景瀚堅決制止了。考慮到父親的精神狀況和身體狀況,景瀚本不想讓父親到場,但老頭兒堅決不同意,他在病房里又大哭了一場,斥責景瀚限制他的行動,不許他和老伴兒見上最后一面。
景瀚聽了這話心里也不是滋味,更沒力氣再和他吵,就說:“愿意去就去吧,但是您不許鬧,要聽話。”
老頭兒說:“我聽話。”
疫情防控期間的喪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在主持人例行公事的指揮下,幾個人鞠了三個躬就算結束了。父親果然沒有鬧,他只是堅持要求景瀚把他的輪椅推到老伴兒身邊,顫抖著伸手去撫摸老伴兒冰冷的臉。無聲的眼淚流淌著,流過他消瘦的臉頰,掛在他的胡須上,在陽光下竟然是混濁的。景瀚站在他身后,恍惚覺得母親在父親的手下似乎微微笑了一下,便心疼起來,轉臉不愿再看。
推著父親走出告別室的時候,景瀚忍不住還是低聲問了一句:“這一輩子,您和我媽真的相愛嗎?”
父親并沒有像景瀚預想的那樣憤怒地回過頭來,他沒有動,仿佛沒有聽到兒子在說什么。景瀚盯著父親肩頭那亂糟糟的頭皮屑,心想老頭兒大概是永遠不會回答這個問題了。
殯葬館嚴格規定,特殊時期家屬不得入內。面容嚴肅的殯葬工把遺體運進去,景瀚和田自強只能等在停車場上。其他的人都讓景瀚勸走了,趙潔讓護工小劉護送父親回了醫院,自己帶著孫子回了家。胖男孩兒田一杉是第一次參加親人的告別儀式,看著躺在鮮花叢中的太姥姥竟然有點兒害怕。儀式結束后,他還有點兒蔫頭耷腦的,乖乖跟著奶奶走了。
這是個半陰半晴的天氣,太陽在灰色的云霧后面只是個慘白的亮點。微微有風,吹在人身上不冷不熱的,有一種隱隱約約的寂寞感。田自強靠著車門站著,摸出煙盒,抽出一支遞給景瀚。景瀚看看他說:“添毛病啊,怎么又抽上煙了?”田自強笑笑:“玩兒,偶然為之。”說完自己為自己點上,噴出一口煙霧,又說,“人啊,活一輩子不容易。”
景瀚想說你又是這一套,煩不煩。可沒說出口。他好像多少理解了親家的感嘆,卻又好像一時說不清楚這理解到底是什么。
一輛汽車拐進停車場,竟然直直地向他們駛來。近了,景瀚認出是副市長兼市公安局局長老張的車。車停穩,果然是戴著口罩的老張走了下來。景瀚迎上去說:“不讓他們驚動您,您怎么還跑到這兒來了?”
老張說:“也不是專門為你來的。市委范秘書長的老父親也是今天出殯,正巧來的路上他們打電話向我報告,我就估計你也會在這兒。”稍停了一下,他和景瀚握手,又說,“因為是你母親,我怎么也得過來和你握上這一把手。”
景瀚介紹田自強給老張認識。田自強向來不愛和領導寒暄,禮貌性地說了兩句話,就借故躲到一邊抽煙去了。
老張環顧四周,感慨道:“景涵到底還是沒趕上。這個該死的疫情,把一切都攪亂了。”
景瀚說:“我和她通了電話了,爭取讓她在下葬的時候能趕回來。”
老張點頭,說:“應該。你母親這輩子,不容易。”
這是老張在得知景瀚母親病重之后第二次說這個話了。老張和景瀚母親,應該算是老同事。當年他去桃園水庫派出所當所長之前,曾和景瀚母親在一個辦公室待過。年輕氣盛的小伙子,當然不愿意在辦公室整理一輩子檔案,就主動申請下了基層。后來他一步步地提起來,而到市局政治部組織處當了處長的時候,景瀚母親又成了他的部下。老太太當保密辦主任,還是他推薦的。他有資格說這個話。而景瀚總覺得他的話沒說完,他應該還有什么沒說出來的。
所以,景瀚不吭聲,等著他往下說。他了解老張,別看這家伙已經是市領導了,卻還是個心里藏不住話的人。而且,他重感情,不然他今天也不會這樣跑來。
有風吹來,老張好像迷了眼睛。他使勁揉了揉,說:“有兩件事兒你一定不知道。”
景瀚苦笑一下:“我這老父母,到底有多少事兒我不知道,大概數也數不清。”
老張也笑了:“干咱們這行的,不奇怪。你我也都有許多事兒不會告訴老婆孩子。”
笑過,他鄭重起來,嚴肅地對景瀚說,他想過了,這兩件事應該告訴景瀚,因為他覺得景瀚應該對他的母親有所了解,“不然,那老太太嘴太嚴,她一生的辛苦兒女都不知道,不公平。”
景瀚的心怦怦跳。老張的嚴肅讓他莫名地有點兒緊張。
“第一件事,是你母親當年曾經提出過辭職,還正式寫了報告。另一件事……老太太曾經提出過和老爺子離婚,而且,不止一次。”
盡管有思想準備,景瀚還是被這兩件事驚到了。他張大了嘴巴,盯著老張不知說什么才好。
老張看著他笑了起來:“驚訝吧?你不應該驚訝啊,你也是老警察了,刀山火海都闖過來了,警察是怎么回事兒,你應該明白。”
是的,應該明白。景瀚突然想起,自己和老伴兒也曾鬧過離婚的。那時年輕,誰也不懂讓著誰,兩個人又都是工作上的骨干,他忙得團團轉,老伴兒賭氣把景巖扔下回了娘家。大概就是那一回,促使母親最后下決心辦了退休手續。
據老張說,母親提出辭職是在景涵出國之后,那時她是保密辦的副主任。她辭職的理由是工作能力不能勝任工作。
“具體說,是因為保密辦丟了一份文件。其實,那還是‘文革期間的文件呢。局里要求保密辦把這些破爛玩意兒整理一下封存,你母親找出當年的文件登記簿一件一件地對,結果,發現少了一件會議通知。”
景瀚苦笑。他想象得到,當時母親的行為得有多么的招人煩。
老張說:“這事兒誰聽了也是笑,但說實話,笑過之后沒人不佩服老太太的認真。”
景瀚嘆氣,沒說話,他不知道說什么好。老太太就是這樣的人。可她如此的刻板,又怎么會提出離婚呢?在他和妹妹的印象中,她可從來都是對父親言聽計從的啊。
想到這兒,他忍不住對老張說:“我剛才還在問老頭兒呢,問他和我媽這一輩子,是不是真的相愛。他不說話。”
老張說:“你也真是,當了一輩子警察,這點事兒沒弄明白?咱們這些人,其實都是普通人,優點有,缺點也有,錯誤也會犯。就說我,農村孩子,上警校,分配到市局,都沒事兒,一去派出所,沒人管著了,就原形畢露。跟你說你甭樂,我就不愛刷牙,覺得弄一嘴白沫子惡心。”
兩個人都大笑,好像他們已經很久沒這么放松過了。遠處的田自強聽見他們的笑聲,也跟著笑起來。
“我還有個體會,當警察,太辛苦了,苦得我們沒時間去考慮修身養性那一套。累了,困了,倒地就睡,什么刷牙洗臉的,怎么舒服怎么來吧。我當了這個副市長,第一次進市委辦公室,人說老張你怎么臭烘烘的,我說廢話,老子在現場盯了三天了。人家又說,哎老張,以后你可不能再自稱老子了,你現在可是市領導。那會兒我真想罵娘。”
景瀚忍住笑,提醒說:“市領導,您可是來慰問范秘書長的,看著點兒時間。”
老張說:“唉,難得有機會閑聊。”他沖站在一旁的田自強招手叫道,“哎,老田是吧?給我也來根煙。”
田自強走過來,為老張點煙。老張猛抽一口,又說:“你也甭再問老爺子這樣的問題了,他沒法兒回答。其實,你也沒法兒回答,我也沒法兒回答。咱們這群人,整個人都是國家的,何況愛情。”
他說得似乎有點兒激動,又開始揉眼睛了。手指縫里的那支煙隨著他的動作在眼前晃動,淡淡的煙霧就模糊了他的臉。
景瀚的電話突然響了。景瀚接了,竟是那個一直躲著他不敢露面的刑偵大隊長肖建。他不等景瀚說話,就大聲喊起來:“師父!師父!小趙出院啦!他出院啦!他沒事兒啦!”
景瀚心里一熱,竟一時不知說什么好了。而電話那端,被人們稱為猛虎的漢子,竟然毫無顧忌地放聲大哭了。
一個月后,景涵終于回國了,景瀚把妹妹帶到了母親的墓碑前。
景涵在墓碑前站了許久,一直沉默不語。她掏出一本紅色封面的英文書,輕輕地放在墓碑前。
景瀚只認出封面上英文的“中國”一詞。
沒有什么人,墓地很安靜。只有松柏在微風中發出低低的吟唱。有松枝飄落在墓碑上,也飄落在紅色的封面上。
責任編輯/張璟瑜
繪圖/杜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