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空裂隙

［比利時］弗蘭克·羅杰 翻譯/竹鼠

飛機不可能憑空消失。

它們可能會從雷達上消失、掉進海里、在陸地上墜毀，但絕不會僅僅只是消失。

但這架飛機做到了。我的叔叔艾德里安就在這架飛機上，這是他數年來第一次來拜訪我。我難以接受這個事實。為什么命運會這么殘忍？

根據官方的通報，事情是這樣的：4月25日，從華盛頓杜勒斯機場飛往倫敦希思羅機場的BA425航班，在半空朝著希思羅機場下降的幾分鐘后，在雷達上消失了。飛機并沒有發送任何故障報告，看起來一切都運行正常。然后，它就這樣憑空消失了。

不僅是從雷達上消失了。那架飛機沒有降落在機場，也沒有墜毀在任何地方。消失前它正在陸地上方，所以也沒有掉進海里。盡管派出了大量的搜索人員，目前沒有任何證據表明飛機還在英格蘭境內。實際上，以英國各個地方的人口密度來說，不管在哪兒發生了墜機事件，都不可能一點風聲都沒有。

但事實就是這樣。飛機憑空消失，連帶著艾德里安叔叔。

只要飛機殘骸和遇難者遺體沒有找到，我就拒絕承認艾德里安叔叔已經離開了我們。不過我沒說出來的是，其實我擔心得要死——這還只是委婉的說法。這不是那種輕而易舉就能解決的問題，哪怕對于艾德里安叔叔這樣經驗豐富、善于解決問題的人來說也一樣。

現在我能做的事，只剩下翻來覆去看新聞報道，乞求事情不要朝著最糟糕的結果發展。

三天過去了。

還是沒有任何有關飛機的消息。人們開始認定，所有的機組成員和乘客都已經死了，雖然官方告訴我們，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尸體隨時都有可能在任何地點被發現。

親人們都在為艾德里安叔叔哀悼，但我始終不相信他已經死了。只有見到官方的通報，我才會接受他已死的事實。艾德里安叔叔不是那種人，他不會就這樣丟下我們離開。

也許我只是在騙自己，那就繼續騙吧。

六天過去了。

在巴塞羅那機場附近發現了一些飛機的碎片。這可真是件怪事，因為這個地區從來沒有過飛機失事的報道。

很快，這些碎片——當然，不是一整個飛機的殘骸——被證實確實屬于BA425。在那堆碎片里，人們找到了三具尸體。不久之后，官方通報遇難者們都是BA425上的乘客——救援者們在這些沒被燒毀、也沒破碎的尸體上找到了他們的證件。

這件事帶來的疑問遠比它帶來的答案更多。為什么一部分飛機的碎片會出現在西班牙？其他碎片又去了哪里？剩下的機組成員和乘客在哪兒？他們到底經歷了什么？

對我來說，沒有發現活著的乘客是一個壞消息，這表明艾德里安叔叔很有可能也已經死亡。

但只要沒有見到他的尸體，我還是心懷希望。畢竟，我們還不知道飛機上的其他人發生了什么事。當然，我也明白，他們完好無損地出現在希思羅機場的希望十分渺茫。

十一天過去了。

這兩天發生了一些令人費解的事情。在印度南部的泰米爾納德邦，金奈國際機場附近，出現了一些飛機的碎片和七具尸體。和之前巴塞羅那的怪事一樣，這個地區從來沒有過飛機失事的報道，沒有飛機失蹤，也沒有飛機發生故障。

調查結果十分驚人：這些碎片也是屬于BA425的，而那些尸體——和上次一樣，沒有殘損到無法識別的地步，這超出了人們的預料——其中五具被證實是BA425上的乘客，另外兩具則是該航班上的機組成員。艾德里安叔叔不在其中。

當局也十分困惑，給不出一個合理的解釋。為什么一架飛機能被分割成許多碎片，散布在兩個相隔千里的地方？中間還相隔這么多天？誰也提不出靠譜的猜想。然而，我卻在當地的一份報紙上看到了一個有趣的想法。有人猜測會有更多的碎片出現在世界各地，很可能還會有活著的乘客，能告訴我們事情的經過，給這個神秘事件的調查帶來新的進展。

盡管這個想法看起來十分荒謬，但卻讓我對艾德里安叔叔還活著充滿了信心。他會活著出現，震驚世人，接著就會告訴我們BA425航班上發生了什么。我會拭目以待的。艾德里安叔叔從來不會讓我們失望，這一次也一樣。

又過了三天。

在阿根廷的布宜諾斯艾利斯機場附近發現了一些飛機的碎片。又一次，該地區從未出現過飛機失事的報道。而且又一次，這些碎片被證實屬于BA425。碎片中發現了六個人，四個死的，兩個還活著的，但這兩人都神志不清，無法說話。他們被送到當地的醫院治療。人們都希望他們能早日康復，恢復意識，告訴大家發生了什么，幫助官方揭開這件神秘事件的面紗。

和前幾次不同，這一次的發現令人驚詫。飛機碎片內有兩個死者經過身份鑒定后，被認為是早就在巴塞羅那出現過的遇難者。最開始人們只是以為弄錯了，但再一次的DNA檢測結果表明，這兩個人確實被發現了兩次，是同一個人的兩個完全相同的副本。

和之前一樣，盡管各類媒體眾說紛紜，卻沒人能為這些事情提出一個合理的解釋。

我告訴我的親戚們，我對艾德里安叔叔能平安回來充滿信心。接下來如果還能在其他地方發現飛機的碎片，他應該就會出現了。所有人都覺得我瘋了。但后來的事情證明，瘋狂的不是我，而是這一整個事件。

又過了四天，我期待的事情終于發生了。

艾德里安叔叔回來了——我就知道他一定會回來的。我的直覺一向很準。不幸的是，他沒有回到我們這些親人身邊，看起來還需要一段時間才能回來。容我解釋一下。

在羅馬的菲烏米奇諾機場附近出現了BA425航班的其他碎片，還有五個人：三個死者（包括一個已經在金奈發現過一次的死者），兩個活人，其中一個是艾德里安叔叔。根據我們在電視上看到的報道來看，他只是受了點輕傷，而且意識清醒。他被送往當地醫院接受治療，等他好一點，官方會盡快派人去詢問他經歷了什么。另外一個活著的乘客精神狀況不太好，一直在念叨一些難以理解的胡話。看來很難從他身上套出有用的信息。

在電視上看到艾德里安叔叔安然無恙，所有的親戚們終于松了一口氣。我們想聯系他，給他打電話，但是被告知現在還不行。人們在他身上寄予厚望，都希望他能早日康復。我們也是一樣，想早點聽到他的聲音。

此時，在某個電視節目上，有專家為這一連串奇異的事情提出了可能的解釋。他提到一種理論（“還不能算是一種正式的理論模型，因為目前缺乏切實的證據”），飛機在通過一個時空裂隙時，會被分割成很多個部分，形成一些時間和空間上的“連續體”。但這能解釋

為什么有些人出現了兩次嗎？而且“時空裂隙”到底是什么鬼東西？不過話說回來，也沒有人能給出更好的解釋。

對我們來說，重要的事情是艾德里安叔叔回來了。所以我們為他舉行了一個派對，遺憾的是他沒能加入我們。但是我們相信，他很快就會回到我們身邊。

又過了五天，發生了很多事。

首先，在比利時的布魯塞爾機場附近又發現了一些飛機的碎片，很快就被證實屬于BA425。這次發現了四個人，兩個活人（包括一個在巴塞羅那發現的死者

——我猜他的親屬應該感到十分欣慰）和兩個死人（包括艾德里安叔叔——想象一下我們當時有多震驚）。即使我們知道還有“其他”安然無恙的艾德里安叔叔，這條消息還是讓我們驚呆了。

其次，艾德里安叔叔（還活著的那個）的身心都完全恢復了健康，將他的經歷告訴了當局和媒體。他說航班最先行駛得十分正常，直到所有的東西都開始閃爍，就像是某種幻象，接著他們周圍的世界都開始消散，之后他們就發現自己在地面上，在燃燒的飛機殘骸之中，奇跡般地活了下來——至少是其中幾個人活下來了。他們不知道具體過了多長時間，看起來也就幾分鐘而已。在新聞里看到艾德里安叔叔毫發無損地出現，我們很是高興。新聞上說他找到了一些代理商，想賣出自己這番奇異經歷的獨家版權，讓電影公司拍成電影。“民航歷史上最轟動的事件，很快就要變成一部大片。”毫無疑問，一些電影工作室對此表現出極大的興趣，但當局表示，必須在官方的調查完成之后才能進行版權交易。

除此之外，一家電影公司的律師聲稱，艾德里安叔叔必須證明他能夠代表他自己，因為在另一個墜機地點出現了一個和他一模一樣的副本（盡管那個副本已經死了）。從法律上說，二者之中只有一個才是真正的艾德里安·弗拉納根。但誰才是真的？要怎么辨別？一個DNA樣本？他們擁有相同的DNA。在法醫學歷史上，從來沒有出現這樣的先例。

一個星期之后。

和預想中的一樣，又出現了新的墜機地點。與此同時，人們越來越害怕。更多的飛機碎片出現在世界各地，加拿大溫哥華、德國柏林、秘魯利馬、希臘雅典。到目前為止，大部分的機組成員和乘客都被發現了，只有兩個乘客還是沒有蹤跡。另一方面，許多人被發現了兩次甚至更多次，有些副本死了，有些副本還活著，有些死了不止一次，有些活著的不止一個。

令人驚訝的是，第二個艾德里安叔叔出現了，他不僅活著，還顯得躊躇滿志。他十分樂意講出他所經歷的轟動事件，出售自己的獨家電影版權。不用說，兩人都聲稱自己才是真正的艾德里安·弗拉納根，相互指責對方是冒牌貨（而且都選擇性地忽略了那個死去的艾德里安·弗拉納根）。

在這個神秘事件中活下來的人都被隔離了，或者還在醫院，這取決于他們的身體狀況，直到調查完成。但是這肯定還需要一段時間。科學家們提出不同的理論，相互爭論不休，但是沒有一個理論能站得住腳。

現在飛機的大部分碎片都已經找到，飛機上的乘客也差不多都找到了，人們希望不會再發現新的墜機地點。到那時，科學家們的研究工作就會真正地開始。

許多電視節目都熱衷于討論這個現象，還會以人們較為接受的“時空裂隙”來稱呼它。雖然沒有任何切實的依據，但目前沒有比這個更好的稱呼了。

在此期間，我們一直在等待和艾德里安叔叔團聚的那天——要等到他們證明誰才是真正的那個。我們也會為死去的那個叔叔哀悼，有可能他才是真正的那個，雖然其他兩個活著的副本看起來也很真實。我們能做的只有耐心地等待。

有一段時間，沒有什么特別的事發生。有人建議，應該把那些乘客——至少那些沒有受重傷或者休克的

——解除隔離，放他們回家，和親人團聚，撫慰他們的身心。

但是解除的命令還沒有下來，又發生了一件震驚世人的事。

就在航班BA425原定到達時間的45天后的早上7點35分，BA425出現在了希思羅機場的藍天之上，很快降落了下來。飛機運行良好，所有的機組成員和乘客都平安無事，就好像剛才降落的只是一架再普通不過的飛機。事實上，飛機上的所有人都是這么認為的，直到他們被告知自己莫名其妙地延誤了。沒人告訴他們原因，官方認為他們肯定無法接受。

在一頭霧水的情況下，這一整個飛機上的人都被隔離了。他們無從知道外界發生了什么，也不明白為什么在經歷了一次疲憊的跨大西洋飛行后，自己還不能去行李提取處，然后回家。

一個著名的科學家聲稱，時空已經恢復成了正常的狀態：那架飛機經過時空裂隙，卷入“時間泡沫”，最終毫發無損地回來。飛機的碎片和一波一波的乘客們（無論死活）散布在不同時間和空間中，就好比一塊石頭扔進池塘后蕩起的漣漪。波紋會漸漸消失，水面最終會歸于平靜。

“像漣漪一樣的回歸者們”看起來無比真實，但事情并沒有因此恢復正常，面對這樣的事實，科學家只說這是其中一種理論模型。即便所有的人都回來了，有些人甚至有兩到三個副本（不論死活），看起來都沒影響他的判斷，都被他算在自己的理論模型之內。

航空公司的一份官方聲明將在希思羅機場成功降落的機組成員和乘客描述為正牌貨。毫不意外，一大批失去了身份、被認為是“非法副本”的人，向航空公司提起了訴訟。不用說，艾德里安叔叔（版本二和版本三）就在其中，就在打官司的同時，艾德里安叔叔的其中一個“非法副本”和“真正的那個”都在倫敦的醫院里隔離。事情朝著有趣的方向發展，而律師們正磨刀霍霍。

法律上的爭論無休無止。

官方通報上說無人傷亡，因為飛機上的每一個人都活著回來了。但是那些尸體要怎么處理？他們不算死了嗎？不應該入土為安嗎？喪葬費該找誰付？遺產和遺囑怎么處理？雖然每個人都活著回來了，但之前死了兩次的人要怎么辦？要不將那些尸體草草處理就了事？反正有活著的版本。不過，那些頂著“非法副本”的活人要怎么辦呢？他們也能草草處理嗎？每一個副本都應該有平等的權利嗎？他們是否應該分享共同的財產、配偶和親屬？一旦將他們解除隔離，要怎么區分同一個人的兩到三個不同版本？特別是在他們都聲稱自己是真正的、原本的那個的情況下？

沒人預料到會出現這樣的問題，也沒人處理過這樣的問題，大家都束手無策。只有律師們高興地上躥下跳，準備趁機大賺一票。

我們現在終于被允許和艾德里安叔叔通話了——在希思羅機場降落的“真正的那個”。令我們感到驚訝的是，他是唯一一個不愿意出賣電影版權的人，因為他沒有什么聳人聽聞的故事好講，就只是莫名其妙地延遲到達而已。他堅稱拍不成什么電影故事。他的另外兩個版本會一直上訴，直到他們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為止。這可能需要一點時間，也可能永遠也沒個定論。那樣的話，我們可能會錯失好幾部大片。《時空裂隙之旅》很快就在你家附近的電影院上演……

之后一段時間，再也沒有發現BA425新的墜機地點。大家都覺得終于恢復了原本的平靜，畢竟飛機已經

帶著全部的機組成員和乘客降落在希思羅機場。那些零零散散的殘骸和乘客（不論死活），都只是回聲或者副產品，肯定還有待解決，但至少我們迎來了一個穩定的局面，這樣各方的調查研究工作就可以全面開展了。

我們時不時會和艾德里安叔叔通電話——真正的那個。如果能和其他叔叔通話，我們也會很高興，但他們不是“合法的”艾德里安叔叔。很明顯，他們以及他們的律師并不贊同這樣的看法。官司還在繼續。

這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一架突如其來的飛機出人意外地出現在華盛頓杜勒斯機場的雷達上。很快人們就發現，它竟然是早在數月前離開、神秘地消失一段時間、最近才降落在希思羅機場的BA425。

通過無線電通信，機長在報告中陳述，由于在半空遭遇亂流，飛機出現一些微小的損傷，他決定返回原機場。他補充道，沒有機組成員或者乘客受傷，但他認為返回華盛頓杜勒斯機場進行檢修才更安全。

所以這架飛機帶著所有的機組成員和乘客進行了第二次降落。和在希思羅機場降落的那次一樣，沒人知道飛機在這段時間去了哪里。又是那個令人困惑的時空裂隙嗎？

這對飛機上的乘客意味著什么？誰才會是真正的、原本的那一個？法律上的爭端只會越吵越兇，會對這個消息拍手稱快的肯定只有那些律師。

所以我們又多了一個艾德里安叔叔。他會考慮出售電影版權嗎？我們很快就能知道。

而更重要的是：這次的降落會是最后一次嗎？還是說這架飛機今后還會時不時帶著所有的機組成員和乘客降落？天哪，誰能幫幫忙，關閉那個時空裂隙？

恕我直言，我們真的不需要更多的艾德里安叔叔了。

我們希望那部電影會是一部好片子。這是我們唯一能幫艾德里安叔叔祈禱的了，不管他們誰能贏得那場官司。

責任編輯：吳玲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