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哲瑋

一份刊載在12309中國檢察網上的起訴書,曝出“北京大學一女生”雇兇殺害前男友。
中國檢察網截圖
★檢察機關的起訴書應當按照法律構成要件,來組織自己的文書結構,填充對應的案件事實,而不能逾越邊界,引入雖與案情有關但是與案涉法律要件無關的生活事實。
2021年8月19日,有媒體援引了一份刊載在12309中國檢察網上的四川渠縣檢察院的起訴書,曝出“北京大學一女生”雇兇殺害前男友,一石激起千層浪。
僅僅一天后,多家媒體向北京大學宣傳部核實后發現,該案犯罪嫌疑人并非北大學生,甚至沒有考上大學,只是參加了北大外國語學院的日語培訓班,但嫌疑人一直對外宣稱自己是北大學生。由此產生了這場烏龍事件。
盡管渠縣人民檢察院已經向媒體承認“我們搞錯了”,并迅速從網上撤下了該份起訴書,但這一烏龍事件造成的影響顯然不會迅速消退。網絡上依然有未了解真相的“吃瓜”群眾在抒發高學歷不等于好人品之類的情緒。
事實上,自媒體時代通過碰瓷北大清華來博眼球的事情并不鮮見,一般民眾也已有了免疫力。而這次渠縣檢察院的一紙起訴書引起如此大的關注,除了北大本身的光環外,也說明公眾對包括起訴書在內的各種司法文書額外的重視。因此,有必要認真地分析一下,渠縣人民檢察院這次究竟“搞錯了”什么?
兩種批評
渠縣人民檢察院的起訴書中載明:“經依法審查查明:被告人廖某某與被害人余某某系高中同學……2019年高考前夕,在班主任老師安排下,兩人同桌,這期間兩人確立了戀愛關系。高考結束后,余某某、廖某某分別考到長春理工大學和北京大學。”
一種批評是,檢察院沒有真正地查明事實真相。檢察院并未對嫌疑人是否真的考上北大予以核實,而是直接采信了嫌疑人的口供,并將其作為起訴書中查明的內容。因此,檢察機關應該吸取教訓,對案件事實不能輕信口供,而應更加嚴謹地辦案,運用各種辦案手段核查清楚相關事實后再行完成司法文書。
另一種批評是,檢察院沒有妥善處理所有案涉當事各方的隱私和名譽。這份起訴書采用匿名的方式處理了嫌疑人和被害人的姓名,也未披露兩人就讀的高中名稱,唯獨介紹了二人考上的大學,致使北大和長春理工大學的聲譽受損。因而,檢察機關應當將所有案件關聯方都匿名處理,避免在司法文書中直接出現當事人和相關機構的名稱。
這兩種批評都有一定的正當性,如果渠縣檢察院采取了上述任何一種方案,烏龍事件都不會發生。但是,上述兩種批評都不能真正解決問題。
一方面,如果要全面準確核查案涉事實,需要耗費大量的司法資源。以本案為例,僅本文摘錄的這段事實中,就涉及被害人和嫌疑人是否高中同學,是否在高考前夕確立戀愛關系,是否考入相關大學等多個事實。辦案機關和審判機關,都不可能對這些事實一一核查。另一方面,如果要對案涉人員全部予以匿名化處理,那么一份司法文書將充滿“某某”之類的代稱,既大幅增加文書寫作的成本,同時也給閱讀文書和理解案情帶來不必要的負擔。
生活事實不等同于法律事實
更為重要的原因是,檢察機關審理查明并最終寫進起訴書中的事實必須是法律事實,也就是可以發生、變更和消滅法律關系的事實。與之相對應的是生活事實,它可能與案情有關,但是與案涉法律構成要件無關。
以本案舉例,一起雇兇殺人案件與犯罪嫌疑人和被害人在高考后考入了哪所大學并無法律上的利害關系。將這一事實載入起訴書,不會對定罪量刑產生任何影響。不僅如此,包括二人是否系高中同學,二人是否在高考前夕談戀愛等內容均與案件沒有法律關系,不構成法律事實。辦案機關無需查明這些事實,起訴書也不應當載明這些事實。
或許有人會質疑,生活事實雖然不直接影響案件最終的法律結果,但畢竟來自當事人的陳述,可以讓案情更加生動真實。并且,檢察機關的起訴書并非像法院判決一樣是案件的最終處理結果,而僅僅是作為控訴材料,是否必須按照最終判決書的標準予以嚴格要求?
這一質疑并不能成立。首先,中國的法學方法論決定了檢察機關起訴書刊載的事實只能限于法律要件事實。這和英美法系不同,英美法系是典型的事實出發型法律體系,允許當事人和控訴方將全部與案情相關的事實呈遞給法庭,再由法庭從查明的事實中抽取與法律有關的事實進行審理判斷。
中國主要承繼的是大陸法系國家法律出發型的裁判技術,起訴書中指控的事實應當緊密圍繞其控訴的罪名展開,并需要指明每個指控的事實與犯罪構成要件或量刑情節之間的關系,否則就不是一份合格的起訴書。這也是中國理論界一直主張法院無權變更檢察院指控罪名的原因之一。
其次,中國的司法解釋明確規定,國家機關或者其他依法具有社會管理職能的組織,在其職權范圍內制作的文書所記載的事項推定為真實。
也就是說,在公眾的理解中,起訴書中指控的事實都是檢察機關經過審查程序查明的事實,自然具有較強的公信力。而如果允許起訴書任意地登載各種生活事實,那不僅會削弱各類文書本身的公信力,也會影響檢察機關的司法形象。
總之,本案中諸如男女雙方高考考入哪所院校、如何確立戀愛關系等生活事實通過文書不準確地暴露在公眾視野中,檢察院的錯誤不是沒有查清,也不是沒有隱名,而是根本不應在一起雇兇殺人案件的起訴書中引入與案件法律關系無關的其他信息。正是這一錯誤才最終釀成了此次烏龍事件,如果不予改正,這種風波未來依然有再次發生的可能。
綜前所述,檢察機關的起訴書——也可以擴大至各類司法機關出具的司法文書——應當按照法律構成要件,來組織自己的文書結構,填充對應的案件事實,而不能逾越邊界,引入雖與案情有關但是與案涉法律要件無關的生活事實。如此一來,雖然文書內容可能略顯教條,但卻既符合司法原理,也能切實有效地減輕辦案機關的工作負擔。
不能否定文書公開的效果
這起文書烏龍事件,讓很多人聯想到近幾年來時有發生的文書上網后導致當事人隱私曝光、名譽受損的案件,引起了相關部門的擔憂。有聲音提出,應該減少文書上網的數量,甚至撤回已經上網的文書。
在筆者看來,如果因為擔心隱私曝光、名譽受損,從而失去對文書上網的信心,降低文書上網的力度,得不償失。一方面這會導致各界對中國司法信息化和公開化的成績產生質疑。特別是近年來,“兩高”都借助信息化技術大力推動司法公開,構筑了專門的文書公開平臺,其力度之大,數量之多,不僅在國際上大幅提高了中國司法的透明度,也為中國的司法統一和技術發展作出了貢獻。另一方面也讓司法文書難以成為學習、研究、模仿、批評的對象,必然滯緩已經興起的司法統一化和技術化的浪潮。
因而,我們既要批評這份起訴書,它不負責也不合理地引入嫌疑人和被告人的就學信息,給相關院校帶來了無謂的風波,增加了司法審查的成本。同時我們也不能因此否定文書公開的益處,因為它在社會面前曝光了相關錯誤,暴露了司法實踐中不區分法律事實與生活事實的現狀,提示了可能存在的風險。這是司法公開的有效成果,也是社會進步的必然經歷。
(作者系北京大學法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