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林方舟 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魏翠翠 黃佳鈺

用100%的再生塑料做的杯子。 國龍供圖

不同類型的再生塑料切片,下為食品級再生聚酯切片。 盈創供圖

再生塑料制作過程。 國龍供圖
★再生塑料瓶已現身歐美、日韓、東南亞地區的超市,與“一手瓶”沒什么兩樣。這些國外超市里的再生瓶,有的其實“made in China”。
對于中國企業而言,國內缺乏法規和標準并不影響產品海外銷路。現實難題是,作為生產原料的廢棄塑料瓶從哪里來?
李健給一群幼兒園小朋友講課:“以后喝完的瓶子不要裝東西,這樣才方便回收。”一個四歲的小男孩轉過頭去認真地說:“爸爸,你以后不要把煙灰彈到可樂瓶里好不好?”孩子的爸爸堅定地回答“好”。
大汗淋漓時,喝一瓶飲料感覺倍兒爽,如果這個飲料瓶由廢棄的飲料瓶再生而成,你敢用嗎?
如果你因擔心食品安全問題而說“不敢”,可別驚訝,這種再生塑料瓶已現身歐美、日韓、東南亞地區的超市,與“一手瓶”沒什么兩樣。
“一手瓶”的塑料來源于石油,再生瓶則實現了塑料的循環使用,每回收利用1公斤廢塑料,可減少使用2-3公斤的原油,更減少了后期的處理和泄漏到環境中造成的污染。
不過,不只是部分消費者難以接受,再生塑料瓶在我國尚缺乏食品級可再生塑料的法規和標準,制定標準的科學研究正在進行。中國不乏制造“從瓶到瓶”的企業,它們還面臨著成本和回收難題。
營養與食品安全專家、中國工程院院士陳君石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國外經過十幾年的實踐,再生塑料用于食品包裝在技術上是成熟的,安全性也能夠得到保障,“但推動難度很大,需要社會共治”。
“從瓶到瓶”的高值化利用
一個比較了解垃圾分類的上海人,到日本旅游時,面對標注著“PET”的垃圾箱估計也會犯難。PET是什么垃圾? 不可能是寵物吧(pet的英文是“寵物”)?
PET,雖然有個拗口的學名“聚對苯二甲酸乙二醇酯”,但卻是最常見的塑料材料之一,常被用于食品級塑料包裝。日本專門將PET單獨分類,正是為了集中回收這種塑料,丟垃圾時,還要去除不屬于PET材質的瓶蓋和包裝紙。
回收后的材質稱為“rPET”,不只日本,PET回收在很多國家和地區已是風尚。
2019年,可口可樂公司宣布將使用了58年的雪碧標志性綠瓶包裝換為透明瓶,這是因為透明瓶子更易回收。之后,一些國家和地區已上市透明瓶雪碧,瓶身添加了再生PET材料。類似的,2021年,英國七喜、阿根廷牛奶品牌安科姆也宣布用透明塑料更換有色包裝。
原生的塑料瓶由石油經過一系列特殊條件下的加工、聚合形成。再生塑料的工藝則是深度清洗和深度凈化之后,再進入分選、破碎、造粒、增粘、熱塑成型等環節。
減塑的共識下,越來越多的塑料正被回收利用。再生塑料大家族中,除了PET之外,還包括HDPE(高密度聚乙烯)、PVC(聚氯乙烯)、PS(聚苯乙烯)、PP(聚苯烯)等,但是能達到食品級標準的,以PET為主。
中國食品工業協會食品接觸材料專業委員會主任鐘懷寧解釋,PET惰性較強,不易吸附外部污染物,而且PET制品主要是飲料瓶,分離和回收更容易,雖然美國已有其他類型再生塑料用于食品包裝,但PET仍是主流,占八成以上。
飲料瓶是拾荒大軍的最愛,正是因為PET的良好塑性。塑料循環使用并不是新知,但分為高/低值化利用。食品級的塑料要求高,“瓶到瓶”是高值化利用,“瓶到化纖”則主要是低值化利用。
理想狀況下,再生塑料先進行高值化利用,效能降低后,再低值化利用更為經濟。
北京盈創再生資源回收有限公司曾做過實驗,一直應用100%的再生料,塑料瓶最多能循環8次左右,此后產品的韌性和粘度顯著降低,變得更脆,顏色也變得更黃。所以在實際應用中,把再生料的比例維持在30%左右,剩下70%用原生料,能延長產品的使用周期。
不過,目前回收的食品級包裝塑料大都用于化纖產品,食品級包裝制品還是來自從石油提煉的塑料原料。
“墻里開花墻外香”
這些國外超市里的再生瓶,有的其實“made inChina”。
在廣西梧州國龍再生資源發展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國龍”)的工廠,一車車被壓扁的“瓶磚”變成了食品級的可再生塑料顆粒。起步于2013年,國龍是國內可再生塑料行業的龍頭之一,有16條塑料回收生產線,年總產值超過15億元。
然而,這些產品卻是“墻里開花墻外香”。“很多國際品牌委托中國代工廠生產食品級再生塑料包裝產品。”國龍董事長郭家萬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他們的產品主要出口到歐美、日韓、東南亞等,沒有進入中國市場。
過去幾年,可口可樂在中國一些地區嘗試開發飲料瓶回收料再生制品,例如2020年發售的“在乎包”——一套九款不同顏色、印有表情符號的手拿包,由飲料瓶循環再生而成。不過這些產品目的是做公眾教育,并沒有形成產業鏈條。
威立雅環境集團在歐洲有接近40年高品質塑料回收的經驗,自2019年起,通過并購成立威立雅華菲集團,在中國開展再生塑料業務,目前食品級再生PET年產能6萬噸。威立雅塑料回收業務相關負責人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雖然是食品級產品,但在國內主要用于高端化妝品、個人護理包裝,因為“許多品牌有更嚴格的應用安全性要求”,只有少量出口海外應用于食品及飲料包裝。
回看國內的標準規定,再生塑料的食品接觸應用一直沒有放開。早在1990年,原衛生部頒布的《食品用塑料制品及原材料衛生管理辦法》明確禁止回收塑料用于食品包裝;2006年,原國家質量監督檢驗檢疫總局《食品用塑料包裝、容器、工具等制品生產許可審查細則》中規定:“不得使用回收料及受污染的原料”。2018年,國家市場監督管理總局頒布的《食品用塑料包裝容器工具等制品食品相關產品生產許可實施細則》里,仍然沒有回收塑料的明確規定。
國龍的歐美訂單,必須通過歐洲食品安全局或美國食品和藥物管理局(FDA)的認證。
沒有垃圾分類,混在垃圾堆中的飲料瓶容易受到污染,尤其是農藥殘留、有機物超標等污染風險。2021年初,鐘懷寧團隊參與的中國食品接觸材料可持續發展工作組開始做食品級包裝的再生PET污染物的水平調查。不同地區消費者習慣、回收體系都有區別,污染物種類和濃度可能不同。
第一階段結論將在2021年11月發布,整個調查預計2022年完成。“我們的科研工作相當于是對食品包裝用再生PET做個體檢。”鐘懷寧稱,希望“體檢”結果能夠為后續政策和標準的出臺提供科學參考。
對于消費者擔心的異味也在“體檢”范圍,研究人員對一些小分子揮發性物質進行篩查和定量分析,再結合感官分析做評估。
研究還包括用高濃度的污染物做“挑戰性測試”。研究者人為添加不同種類和濃度的替代污染物,例如甲苯、氯苯、三氯乙烷等,模擬回收農藥瓶、獸藥瓶、洗滌劑瓶等可能污染回收PET的情形,然后評估整個再生工藝對于這些污染物的去除能力。
“回收”是關鍵一環
對于中國企業而言,國內缺乏法規和標準并不影響產品海外銷路。現實難題是,作為生產原料的廢棄塑料瓶從哪里來?
北京盈創再生資源回收有限公司2003年就開始涉足食品級可回收領域,2008年成為官方指定的奧運場館飲料垃圾處理單位。此后,獲得了我國食品級再生塑料應用的唯一一個“特許經營”許可。
即便有了特許經營許可,由于回收成本過高,盈創該項業務此前連年虧損。
回收成本過高原因之一是缺乏原料。4萬個500毫升的廢棄礦泉水瓶大約是1噸,盈創的年處理量是5萬噸,相當于20億個瓶子,但一年回收回來的瓶子只有1/3。
2010-2012年間,公司的品牌負責人要經常出去“買瓶子”,“甚至要去廢品回收站請求老板把瓶子留給我們。生產線運轉成本很高,沒有原料只能讓工人放假。”盈創員工李健說。
威立雅塑料回收業務相關負責人介紹,食品級再生塑料對于原料來源有嚴格的要求,例如美國的FDA認證要求原料的95%以上來源是食品級的塑料。
在中國,回收的PET絕大部分被應用于化纖領域,“有一些廢塑料加工的小作坊跟我們爭搶原材料,他們的產品賣給化纖廠。”李健回憶。
為了能夠收到更多、更干凈的瓶子,盈創2012年在北京地鐵投放了自己研發的智能回收機,在政府的支持下,最多的時候投放了六千多臺,按照3分錢一個瓶子給消費者返錢作為激勵,但效果并不盡如人意。
回收難是行業共性。日本單獨設置PET垃圾箱,也是為了從回收源頭保障。德國則采取押金制,一個1.25L的PET瓶收0.25歐元(相當于1.9元人民幣)的押金。“押金只能去專賣飲料的德國超市如EDE-KA退,我已經苦于這個事情很久了,現在學生公寓里面還有好多沒退的瓶子。”在德國北萊茵-威斯特法倫州留學的小廖同學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在2013年創立之初,郭家萬去歐洲考察就得出結論:做好回收體系是第一步。作為廣西本土企業,國龍在廣西的14個地級市建立了廢舊塑料回收站,同現有的垃圾回收網點合作,建造了6家垃圾回收分類中心。這樣有兩個好處,能從源頭上把握回收質量,又能夠保障價格跟市場接軌。
雖然是“舊”材料,rPET的成本比原生的塑料更貴。郭家萬介紹,按目前的市場價,再生PET價格為每噸12000-13000元,而原生PET僅為每噸7400元。
高額的成本下,使用rPET的壓力主要來自政府。2018年,歐盟出臺“最嚴禁塑令”,分階段禁用一次性塑料制品,并提高塑料瓶回收率的目標:塑料瓶的再生成分比例,到2025年和2030年的要求分別是25%、30%。
歐盟通過“塑料包裝稅”來推進目標。2021年1月1日起,未回收的塑料包裝廢料,每公斤需要征稅0.8歐元(相當于6.4元人民幣)。英國稅務與海關總署也規定,在英國生產或進口到英國的塑料包裝和產品,少于30%的再生塑料包裝的稅率為每噸200英鎊(相當于每公斤1.8元人民幣),將于2022年4月1日起生效。
萬億級市場
中國物資再生協會發布的報告顯示,2020年中國產生廢塑料約6000萬噸,總體回收率為26.7%。這個回收率在世界上并不算低,甚至還處于前列,但利用以低值化為主。
“所有的塑料制品,都可以以不同形式回收再利用,成為可持續發展的資源。”中國石油和化學工業聯合會黨委常委、副秘書長龐廣廉表示,人們不應該“談塑色變”,根本解決方案是形成生產-使用-回收-再利用的閉環,減少塑料廢棄物進入環境。
“據我了解,現在也有越來越多的企業想要進入這個賽道,畢竟發展前景還是比較樂觀的。”鐘懷寧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國內上下游企業也已開始聯手行動,在設計端就考慮塑料制品的易回收、易再生屬性。2020年6月,中國石化聯合會和中國物資再生協會成立了綠色再生塑料供應鏈聯合工作組,攜手上下游31家企業,共同設計了《塑料制品易回收易再生設計評價通則》,于2021年2月1日起實施。
郭家萬相信這是一個萬億級的市場,“歐美和日本等國已經把再生經濟當作國家戰略,中國是不會放棄這塊蛋糕的”。未來五年,國龍計劃再布局10個工廠。
威立雅塑料回收業務相關負責人稱,很多國際知名的飲料品牌已做出了未來5-10年內加大食品級再生塑料使用率的承諾。
陳君石認為,許多人“談食品添加劑色變”,科普了這么多年,公眾認知有所改進,卻仍然談不上很理想。而食品添加劑的宣傳,背后的行業協會、專家學者、第三方機構已努力了很多年。對于食品級再生塑料,如果要打消國內消費者的顧慮,也需要宣傳、“吆喝”。
2016年,盈創員工李健給一群幼兒園小朋友講課:“以后喝完的瓶子不要裝東西,這樣才方便回收。”一個四歲的小男孩轉過頭去認真地說:“爸爸,你以后不要把煙灰彈到可樂瓶里好不好?”孩子的爸爸堅定地回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