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媽媽

鄒采戀

一

我媽媽是個可憐的人，從出生到現在都沒見過她爸爸，據說，當年我外公被抓壯丁去了，至今還生死不明。

我媽媽和外婆相依為命，在農村里，家里沒個男人受盡了欺負，所以早早地就招了個上門女婿，在她25歲時，已生下了我們姐弟五個。

記得我小時候，媽媽特別辛苦，外婆在我小弟弟剛5歲時就過世了，家里家外全靠我媽媽，那時還是公社化，不能搞副業，我爸為了一家子有口飯吃，經常偷偷做點小生意，一家人本來勞力就少，爸爸東躲西藏地也賺不了多少錢，所以要向生產隊借糧食吃。記得那時年關將近，天氣寒冷，我媽媽挑著米筐去生產隊借稻谷時，生產隊隊長老婆仗勢欺人不讓我媽媽借走糧食，我媽媽忍氣吞聲的樣子，我到現在想起來還很難受，那時我還不到10歲。

還記得有一次，我們姐弟五個都在睡夢中被我媽媽叫醒了，她一個個查問是誰拿走了她的二角三分錢，我們誰也沒承認拿走，媽媽當時就急哭了，她說那是我們家的買鹽買醬油的錢，錢不見了，日子就更艱難了。媽媽哭了，我們姐弟也都哭了。

二

小時候我最害怕的就是年關了，除了媽媽要去生產隊借糧食外，還有一件事是我最害怕的，那就是過年前都要去大隊“開會”，每年都是我媽媽去的，我爸爸去養蜂還沒回來（當時公社化只有養蜂是允許的），只要媽媽被叫去開會，我就很害怕。我記得特別深的就是我們姐弟五個擠在我爸媽的大床上，腦袋一致朝外，大姐靠邊睡，另一個靠邊是我，二姐和兩個弟弟睡在中間，我不記得大姐有沒有醒著等媽媽，只記得我怎么也不敢睡，靠在床邊，兩腳伸在被窩里，就這樣在寒夜盼望媽媽早點回來，有時因為等得太久了，自己一個人偷偷掉眼淚，怕吵醒姐姐和弟弟，我就拿被角擦眼淚……好不容易把媽媽盼回來了，看到媽媽眼眶紅紅的，我又哭了……而媽媽什么也不跟我說，只喊我快睡。

別人家過年前都要買肉做粿，我也很期待，我家也會，但有時卻不知道本來很開心的準備要過年了，爸爸也回家了，為什么爸爸媽媽卻吵架了，吵得很厲害，媽媽哭得很大聲，比爸爸不在家時偷偷哭的聲音大得多了，我又害怕極了。有時聽到媽媽哭著說干脆去死好了，我嚇得大哭起來，我真怕萬一媽媽去死了怎么辦，媽媽看到我哭，也會沖著我喊，哭什么，還沒死呢。于是，我又不敢哭了。總之，每次看到爸媽吵架，我就特別害怕，擔心要是他們吵架媽媽跑去死怎么辦。有時睡到半夜，我又因爸媽吵架的聲音驚醒過來，我不敢吱聲，靜靜聽大床那邊傳來的媽媽的啜泣聲，那時我不知道爸媽為什么老愛吵架，后來慢慢長大了才知道他們都是因為家里窮日子過得艱難而吵。

因為爸媽吵架，所以我連聽薌劇《五子哭墓》都會哭。那個戲文大致內容是：有個母親去世了，父親娶了繼母，繼母不疼那母親留下的五個孩子，還經常打罵那些孩子。那五個孩子因為思念自己的母親而跑去墓前哭。每次聽這個戲文我就很害怕，害怕我們姐弟五個也淪落到這個地步。當然，我們還是幸運的，雖然爸媽經常吵架，但我們還是在爸媽的照顧下慢慢長大了。

三

雖然以前家里不富有，但是我們姐弟五個吃的并不比別人家的孩子差多少，那都歸功于我爸媽。不知什么時候開始，村里允許人們光明正大做豆腐了，我爸把做好的豆腐送到市里食堂、飲食店去，然后就會帶吃的回來，我們姐弟爭著吃，剩下的才給媽媽吃。說實在話，不是我們不懂事，真是媽媽不肯吃，有吃的有喝的，媽媽都不會自己先吃。也正是這樣，在我大外甥結婚的時候，我還習慣性地夾起酒桌上的鴨屁股要給媽媽吃，旁邊的人說了句：不給她吃鴨肉，要給她吃鴨屁股嗎？才讓我清醒地意識到，對啊！這么多好吃的，為什么還讓我媽吃鴨屁股？因為我小時候，總看見媽媽過年時，最多就吃個鴨屁股，其余的都留給我們。

媽媽不單單呵護我們姐弟幾個，她還體貼入微地照顧我爸。記得那時，每次煮一大鍋稀飯后，媽媽總會先撈一盆干飯給我爸吃，媽媽和我們都吃稀飯，而我爸總是吃干飯，媽媽看到我們圍著飯桌盯著那盆干飯，垂涎三尺的樣子，就很耐心地解釋，說我爸很辛苦，家里就他會賺錢，要讓他吃飽些。久而久之，我們也都習慣了。長大后，我問我爸，為什么你老吃撈飯，我們就得吃稀飯，爸爸說都是我媽做的，他就沒讓她撈飯給他吃。我知道，我媽是把我爸當成了家中的神供著，有他就有了依靠，有他在別人就不會欺負我們了，有他在，我們一家人的日子才會好過點。所以媽媽對爸爸百依百順，言聽計從，有時觸犯了爸爸的火爆性子，被爸爸怒罵一通，媽媽最多哭一哭喊一喊，家務活照樣做，田里的農活也沒落下一丁半點。我們家正是因為我媽的任勞任怨，勤勤懇懇，加上我爸賺到了些錢，這個階段我們家開始有點余糧了，不用再怕年關難過了。

過年我們開始有新衣服穿了，女孩子有紅綢子綁頭發了，男孩子有鞭炮放了。最讓我開心的是我們姐弟每人都有壓歲錢領了，雖然只有兩角錢，但揣在懷里，我卻猶如喝了一罐蜜那么甜。我媽媽看起來比我們還高興，紅包給我們時還不忘說些好話。我們只顧高興，卻忽略了一點，媽媽不知有多久沒買新衣服了。過年了，她讓我們姐弟什么都不能做，說正月初一都不能干活，而她呢，還不是一樣從早忙到晚。

四

我媽媽是個典型的農村婦女，有初小文化水平，在當時同齡人中也算是個識字的人，但她為人很低調，可能跟她的家庭出身有關吧。她幾乎沒什么要好的朋友，從我記事起，就很少看見有誰來找我媽媽聊家常，也沒聽我媽說過她和誰是好朋友，更沒看過我媽去誰家串門，她整天圍著我們家人轉，忙里忙外全是為了我們一家子。來我們家做客的都是我爸的棋友、茶友或者煙友，就沒有一個是我媽的閨蜜好友的。

除了跟生產隊隊長的老婆吵過架（她是被欺負的一方），她再沒和誰紅過臉，別人來找我媽借東西，只要家里有，她準借給人家，一點也不小氣。以至于后來我家開了食雜店，賒賬越來越多，雖然不全是她的錯，但從她手上借走東西的確實不少。我沒聽媽媽罵過一句粗話臟話，對我們姐弟更不會說句重話。有時嘮叨一下，我們不耐煩她也就不再念了。因此，我媽在我們的心目中總是慈愛與人為善的形象。

從小到大，我們都習慣看媽媽忙忙碌碌的樣子。磨豆腐、喂豬、開食雜店，還賣油條、手抓面，外加鹵料粿條湯的，后來成為養牛養羊專業戶，媽媽天天忙著割草喂牛喂羊，打掃牛羊圈。總之，媽媽就沒閑過。

二十年來，我一直住在市區，周末一般都會回家去。以前，爸媽養番鴨，都會留著周末殺好做好等我們回去吃，要是周六剛好我們沒空回去，媽媽就會催著爸爸給我打電話，叫我不管怎樣周日也要回來吃。每次回家，我只管和爸爸喝茶閑聊，媽媽忙進忙出，偶爾接個話就繼續忙著給我們做飯了……這種情景持續了二十年，我在爸媽跟前，是個幸福的孩子。我多么希望，這種幸福的時光能夠持續下去，爸爸泡茶我喝茶，媽媽做飯我吃飯……我還想幸福地做爸媽的孩子。

五

媽媽除了干家務活、農活之外，幾乎就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了。她到六十七歲時，去的最遠的地方就是華安了，那也是一年甚至好幾年才回一趟的婆家，回鄉是媽媽很開心的事，她會換上新衣服，穿上新鞋子，笑臉盈盈地出門去，回家后還會滔滔不絕地講述回華安的見聞。我們聽著聽著好像也跟著她享受了一場愉快的旅行。

在一次閑聊中，我說有空帶她去看看飛機，她還像以前那樣說哪有空呀，但言行中流露出的渴望之意我還是看得懂的。于是，在我女兒大學放寒假回來時，我和老公帶著媽媽到廈門高崎機場，我們特意提前到達，在機場外面能夠看到飛機的地方，給媽媽拍了好幾張照片，并和她合了影。媽媽好開心！一路上有說有笑的，話語中一直沒離開飛機二字。我想，要是帶媽媽坐飛機一次，我估計她馬上返老還童了。可惜至今沒有帶媽媽坐過飛機，好遺憾！

媽媽七十歲時，我帶她實現了幾次零的突破，第一次坐動車，第一次坐地鐵，第一次到南普陀，第一次看大海。可以說，這是媽媽目前人生中最遠的最愉快的，真正意義上的一次旅游了。當時，女兒在廈門工作，我利用周末帶上媽媽坐動車去廈門，本想到集美就好了，但看到媽媽的狀態特別好，于是就坐上地鐵到廈門島內了。地鐵每到一站，媽媽都會像孩子一樣，念一下站名，遇到不認識或忘了的字，她還會自嘲一下，說她以前念書都跟唱歌一樣，沒認住幾個字。但我一直說她夠好了，當時條件那么不好還能去上學。這話她好像很愛聽，接過我的話她就說，和她同齡的女孩子都是大字不識一個的，我外婆開明，讓她進了學堂，她讀到了初小文化水平。話匣子一開，她就開始了童年趣事的講述了。不知不覺的，我們到站了，下地鐵進了廈門中山公園，一路走一路看風景，媽媽時不時地駐足觀看，時不時地評論幾句，時不時地感慨幾聲，我挽著她的手，女兒跟在我身邊，祖孫三代人漫步在園中，幸福感溢于言表。

游完中山公園，我們滴滴打車到了南普陀。這是我們那天游玩的又一重要景點。媽媽說她老早就聽人說南普陀這個名字，就是沒來過。今天算是大開眼界了。到了南普陀門口，只見媽媽小心地看著大門上的那幾個大字，仿佛要用心記住一樣，連對聯也端詳了好久。進入大門，她虔誠地要了一支香，在大殿外面，就高舉著那炷香，嘴巴念念有詞地拜起了觀音菩薩，是那樣的虔誠，那樣的專心。

接著，我帶著媽媽，一殿一殿地朝拜，媽媽誠心實意地祈福許愿，我相信，神靈一定感受到了媽媽的那份真心。

在南普陀，我給媽媽拍了好多張照片，告訴她，第一次來南普陀，就要多留些珍貴的記憶。

之后，我們又去了曾厝垵，媽媽第一次看到了大海，那高興的神情就像個孩子似的，眼睛瞇著，手搭涼棚，似乎想看到海的盡頭。我們在海邊嬉戲玩鬧到了傍晚，媽媽跟我們一樣也卷著褲筒，赤著腳，踩著細沙，嘻嘻哈哈地踏著浪花，在海灘上留下了一串串腳印……

六

說媽媽以前可憐，一點都沒夸張。出生后就沒見過爸爸，外婆在她二十九歲就撒手人寰了，我爸爸又經常不在家，她一個人拉扯五個孩子，忙著賺工分，回來又要照顧孩子生活。生活上沒人幫她，精神上又只有遠在他鄉的爸爸做依靠，在村子里受盡了冷眼和不公。

雖然這樣，但媽媽從不抱怨命運，依然頑強生活，把我們姐弟個個當寶貝，我們就是她的精神支柱。

媽媽用她的隱忍和堅強維持著我們的家，我們慢慢懂得她的不容易，都不敢惹事生非，在媽媽的呵護下，我們都健康長大，成家立業了。現在，我的兩個姐姐都當上了奶奶，我們家是名副其實的四世同堂了。

媽媽該享清福了，但命運又跟媽媽作對，拿媽媽的身體開玩笑了，先是高血壓，之后是痛風，現在卻讓媽媽摔倒受傷，臥床不起……

媽媽倒下了，我們姐弟都急壞了，四處尋醫問藥，天天自發去照顧媽媽，兩個姐姐幫媽媽洗澡洗頭洗衣服，弟弟為媽媽按摩，抱媽媽出來曬太陽，用中草藥給媽媽泡腳，她的外孫外孫女都經常帶孩子來看望她，讓媽媽舒心地笑笑。我最沒力氣，能做的只有給媽媽喂喂飯端端水，偶爾教媽媽做做小活動而已。我們多么希望媽媽能重新站起來，我們習慣看到媽媽忙碌的身影，現如今，媽媽老躺在床上，我們都好不習慣啊！

七

媽媽病倒了，還有一個人最難過，那就是我爸。從我記事起，我爸吃飯總是被媽媽特殊照顧著，年輕時愛吃干飯，條件有限，干飯吃不起，媽媽就撈飯給爸爸吃。年紀大了，爸爸愛吃稀飯，媽媽也還順著他。爸爸愛吃的菜，媽媽必須經常做，要是炒了爸爸不吃的菜，媽媽還免不了一頓自責。爸爸對吃的挑三揀四，卻從不炒個菜試試。光說不做，都是媽媽給慣的。現在，媽媽沒辦法做飯，可苦了我爸了，他都不知道吃什么了。我姐做好菜端過來給他吃，總被嫌棄。我知道，那不是菜做得不好，是沒有那慣有的味道——“媽媽”的味道。

除了吃的不合口味，生活上，我爸也自理困難了。平時家里東西都是我媽收的，我爸只要一開口，我媽就會遞到跟前來。媽媽動不了，爸爸就連放在樓上的衣服都不會去拿下來換洗，穿的都是原先媽媽帶下來的那幾件。媽媽剛摔倒的那幾天，爸爸明顯憔悴了很多。我了解我爸，他心疼我媽，指不定背著我媽偷偷抹過幾次淚了。

我爸是個爽朗的人，有時脾氣較大，看不順眼會罵罵咧咧的，雖然只比我媽大四歲，但卻像個家長一樣，以前經常把我媽訓哭了。但他不記仇，氣順了又很好說話了。正因為這樣，我爸的朋友才那么多，家里來的客人都是他的朋友。他現在不送羊奶了，但那些喝羊奶而結交的朋友還不時打電話叫他去泡茶。而這些朋友媽媽一個都沒見過，卻也從爸爸嘴里了解了很多有關他們的事。爸爸還會把他到市里的所見所聞說給媽媽聽，媽媽像他的粉絲一樣每次都洗耳恭聽的。兩個老人越老越有話說了。他們風風雨雨相依相伴，已經過了五十七個年頭了。

媽在，家就在。不光我們離不開媽媽，我爸也離不開她呀！

真心期望奇跡出現，還媽媽一個健康的身體，讓她幸福地享受兒孫滿堂的天倫之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