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群
如果要選史上接地氣又出名的文人騷客,“奉旨填詞”的柳永可占其一,“難得糊涂”的鄭板橋也必有一席之地。不過,與柳永仕途無望之后自棄于民間不同,鄭板橋骨子里透出的“民本思想”,與其所處的時代著實有些錯位。這個出生于江南水鄉揚州的才子,半生流離,卻在知天命之年于山東濰縣一展抱負。這個敢問俗世間為何有人之高低之分的“怪才”,不僅詩書畫俱佳,為濰坊留下頗多傳世佳作,更以一顆愛民之心,成為主政一方的父母官。如今,他所留下的巨幅《峭壁蘭圖》,靜靜地掛在濰坊市博物館的展廳里,等有緣人來叩問那段被名人光環沖淡的過往,濰坊市博物館保管部主任衣可紅大概就是有緣人之一。
嶠壁蘭垂萬箭多,
山根碧蕊亦婀娜。
天公雨露無私意,
分別高低世為何?
乾隆十一年(1746),鄭板橋成為濰縣知縣,開始了他“七載春風在濰縣”的日子。雖主政一方,但他官階不高,只是區區七品。或許連他自己都沒想到,他在這里一呆就是七年。這里也成為家鄉揚州之外,留下他痕跡最重的地方。
七年間,鄭板橋留下墨寶無數。僅今天的濰坊市博物館,就有其藏品數十件,其中一級品就有五件套。《峭壁蘭圖》便是其中之一。《峭壁蘭圖》之珍貴,不僅在于其思想上、藝術上的代表性,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它足夠“大”,這樣的理由說來不禁讓人莞爾,但在鄭板橋的作品中,縱161厘米、橫137厘米的尺寸,已足以讓它“鶴立雞群”。
1948年,清代著名金石學家陳介祺的后人陳秉忱,回到家鄉號召鄉紳為剛剛解放的濰縣捐獻文物,《峭壁蘭圖》就這樣無償捐獻給了國家。1962年,濰坊市博物館成立,這幅鄭板橋的大作就自此落戶于館內,直至今日。1993年,文學專業出身的衣可紅來到了濰坊市博物館,她與《峭壁蘭圖》、與鄭板橋的緣分,也就此開始。
《峭壁蘭圖》之布局極為別致,成三開之勢,畫幅左側以較大面積繪出峻峭的山壁,山壁上萬箭垂蘭占據了畫面左上部近一半的面積,用濃墨勾出的堅硬峭壁之上,蘭花盎然而生。右下角山根處的一組散石,兩叢蘭花于草石之中伸展而出,與上側峭壁形成俯仰呼應。畫面右上處則是他的題跋:嶠壁蘭垂萬箭多,山根碧蕊亦婀娜。天公雨露無私意,分別高低世為何?在衣可紅看來,鄭板橋的畫,從來都不是單純描寫風光。這個平生最愛畫竹蘭的文人,骨子里銘刻的就是君子之風。題跋借生長在高山上和山腳的蘭花均受惠大自然的雨露潤澤,但卻被人為給予高下之分,來寓意人世間的不平,直抒胸臆。
衙齋臥聽蕭蕭竹,
疑是民間疾苦聲。
些小吾曹州縣吏,
一枝一葉總關情。
在當代很多影視作品中,乾隆年間是清代少有的“盛世”,應是吏治清廉天下富足,但歷史總愛打人耳光。
鄭板橋出生在富庶的揚州,家境也頗為殷實,但四歲喪母,半生坎坷。到40歲,鄭板橋才迎來人生的轉折點,這一年八月,他在南京貢院參加鄉試,中舉!從此之后,他也可以被人稱為“鄭老爺”了。喜極而泣的他還專門作了一首《得南闈捷音》:一枝桂影功名小,十載征途發達遲。44歲,四月初五,在三百四十四名參加殿試的貢士中,中第二甲第八十八名進士。50歲,任范縣(今屬河南)知縣,他正式踏上齊魯大地。不過,他在山東最輝煌的篇章,還是從4年后調任濰縣開始的。
鄭板橋的運氣著實不好,他一到濰縣面對的就是多年不遇的大災之年。乾隆十年,濰縣不僅爆發疫情,還有海水漫灌,次年秋,糧食欠收。乾隆十二年又大旱無雨。連年災荒,民不聊生,更出現了“人相食,斗粟值錢千百”的凄慘之景。鄭板橋的愛民之心在這時得到了充分體現,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開倉放糧,而且是在沒有得到“上級審批”的情況下。
按清律,地方官倉若動用,須經朝廷批準。縣丞勸鄭板橋派人赴京催辦批文,心急如焚的鄭板橋卻選擇了“先斬后奏”:“此何時,俟輾轉申報,民無孑遺矣!有遣我任之。”不僅如此,他還“捐廉代輸”,即將自己的養廉銀拿出來,代替百姓交納賦稅。推行“以工代賑”,重修濰縣城墻,讓災民不會變成流民。
就在鄭板橋絞盡腦汁實施賑災之事時,時任山東巡撫竟向其索畫。鄭板橋奮筆用濃墨居中寫出一竹,不搖不擺,挺然而立。又以淡墨生出緊靠的一桿,瀟瀟灑灑,拂云觸天。兩桿大竹之下更生幾支小竹,既短且弱,似有依附求助之意。當然,最終的點睛之筆還在題跋:“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情。”
為什么老百姓特別喜歡鄭板橋的詩,多因他的詩中所體現的民本思想。用詩詞文章,揭露和抨擊社會的黑暗,反映苦難人民的悲慘生活,給予他們無限的愛憐和同情。在衣可紅看來,鄭板橋描寫人民悲慘生活的《逃荒行》《還家行》《思歸行》,直追杜甫的“三吏三別”,在濰縣大災的背景之下,描寫外出逃荒的人賣妻、養子、贖妻的故事,讀來令人淚目。
傅抱石曾說:板橋的“三絕”——畫、詩、書,分開來看,據我的淺見,論畫,他的路子較窄,自己也承認過不如李復堂;論詩,西唐、巢林、冬心都風格別具,各擅千秋;至于論書,癭瓢醇厚,冬心古拙,不一定多讓于他的“六分半書”。然而,合而觀之,綜而察之,“八怪”中,除他以外,我不知道哪一“怪”曾怪過當時的荒淫無恥、民不聊生的現實,說出幾句同情人民的話兒來。
咬定青山不放松,
立根原在破巖中。
千磨萬擊還堅勁,
任爾東西南北風。
詩書畫,自古在廟堂與鄉野之間流轉,意氣風發與郁郁不得志,都是傳世佳作的源泉所在。而文人騷客,更喜秀麗山水,玲瓏福地。天上人間難分辨的江南煙雨,與李白手中的酒壇似乎有同樣的功效。鄭板橋卻不同,雖出自揚州,但他的詩詞靈感,來源于對普通民眾生活與生存現狀的關注與思考,也難怪傅抱石會說,他在揚州八怪中的“怪”可以有另一層面的理解。在衣可紅看來,鄭板橋的怪,不僅在于其藝術與民本思想,還在于其性格與處世哲學。
難得糊涂的故事早已在民間廣為流傳,此碑刻同樣藏于濰坊市博物館。而另一塊《潤格》碑帖,更是將鄭板橋不拘一格的灑脫性格表現得淋漓盡致:
大幅六兩,中幅四兩,小幅二兩,書條對聯一兩,扇子斗方五錢,凡送禮物食物,不如白銀為妙……若送現銀,則心中喜樂……賒欠猶恐賴帳,年老神倦,不能陪諸君子作無益語言也……
板橋之前,文人羞于言利,而他用這種戲謔調侃的方式,直言不諱,把賣畫謀生的動機全盤托出。
鄭板橋愛畫蘭竹石,他說:四時不謝之蘭,百節長青之竹,萬古不敗之石,千秋不變之人,寫三物與大君子為四美也。他的風骨,如蘭竹石一般,藏在他的筆觸之中,藏在他的詩句之內。
在濰縣七年,鄭板橋對當地產生的影響可謂深刻。他不但關注民生,更重視人才的教育和培養。他惜才愛才,更是拿出自己的俸祿資助家境貧寒的學子讀書。據《范縣志·人物志》記載,板橋在范縣任上,將自己的養廉銀用來資助劉連登、宋偉維持學業。在濰縣主政時,重修文昌閣,勉勵學子科舉高中;資助韓夢周,鼓勵韓鎬、趙敬亭,褒揚書法家于適,欣賞學者郭偉勣。總之,他對濰縣學子滿含“愛之望之”的殷殷之情。
不知是否受鄭板橋影響,如今的濰坊,不僅詩畫之風日盛,更成為中國北方著名的書畫交易中心,得稱“中國畫都”。有《峭壁蘭圖》這樣的傳世佳作坐鎮,無論作畫或是潤格,濰坊文人的底氣應該都是十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