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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喜酒

2021-08-30 02:19:22許仙
遼河 2021年8期

許仙,本名許順榮,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居杭州半山。在《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長江文藝》《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江南》《十月》《北京文學》《天涯》《清明》等刊發(fā)表作品五百余萬字。有作品入年度選本及排行榜。出版長篇小說《關于我美麗母親的一切》、短篇小說集《麻雀不是鳥》、小小說《麻醉師酒吧》《愛人樹》《北極的春天》及散文集《櫻桃豌豆分兒女》等六部。

“今天是誰結婚?”

丁松歪在我身后的大床上,懶洋洋地問。

“小沫呀。”我不假思索道。

我在化妝臺前坐得屁股都發(fā)酸了,對鏡湊近了已用52年的那張老臉,鼻尖擠到鏡面上,一絲不茍地對付著右眼角上幾條頑固的魚尾紋。

“是小沫噢……”他把尾音“噢”拉得老長,最后突然提高嗓門道:“我還以為是你呢!”

這下我聽出來了,屁股磨著棉墊圓凳轉過直挺挺的身去。

丁松頭枕著右臂,側臉微仰,小眼睛狡黠地盯著我,半臉壞笑。

他的右臉壓在大手臂上,誰也別想看到。

“好給你挪地方,是嗎?”我冷笑道,“我告訴你,擺在你面前的唯一出路就是凈身出戶!”

“1.3個億嗎?”丁松嬉皮笑臉的,還假裝要起床,“那我現(xiàn)在就走。”

“屁!”我說,“最多給你留個褲衩。”

“我裸奔!”他說,“一裸成網(wǎng)紅。”

我扭頭瞟了眼化妝臺上面的白墻,骨灰色的圓形壁鐘嘀答作響,時針和分針都指向九點,我是該走了。人老珠黃不可逆。我從六點前開始忙起,一直忙到現(xiàn)在,也修復不了遲暮美人的俏模樣,更別說青春煥發(fā)了。雄心勃勃的化妝環(huán)節(jié)就此草草收場。我站起身來,腰酸背痛屁股硬,但還是在丁松面前擺了個姿勢,左腿直立,右腳向前跨出半步,雙手如鮮花盛開般向兩邊一攤,詢問他怎么樣?

這可是我精心準備了三四個月的成果展,除了我本人是舊的,身上其他全是新的:金色高跟涼鞋,黑色蕾絲襪;復古風的黑色喇叭褲,線條流暢挺闊;收腰的白色厚襯衫,雞心大翻領,烘托出鉆石項鏈的驚艷和女人的身材。

呵呵,丁松那對賊眼烏珠,“唰唰”上下幾劃,賊亮賊亮的,隨即又化作灰燼那般。

“出空!”他在菜場里碰到注水肉,對熱情的老板也是這般不屑的。

我又大聲問他去不去?

他頓時搖頭晃腦:“那是你的同學,我去干嗎?”

“撇得倒清!”我不屑道,“當年你可沒少和她在一起啊。”

“你不是也在嗎?”他爭辯道。

“我可沒跟你鉆過野樹林?”我反將一軍。

他急了:“現(xiàn)在說這些有勁嗎?”

我不禁哀嘆:“千挑萬揀,揀個豬頭瞎眼。”

1989年夏天,我和趙莉一起進鋼鐵廠,在機動車間當行車學徒。這下豈止捅了馬蜂窩,賽過兩塊鮮靈靈的精肉扔進饑餓的狼群;別說是我們機動車間,就是整個工廠的單身狗,甚至連掛上金項圈的主兒,也群起而“搶”之。那時候我們膽小,好像每個粘上來的男人都是油漆未干,一碰就會留下終生悔恨的污跡;而鋼鐵工人的魯莽與奔放,哪里是涉世太淺的純情小女子所吃得消的,在雄性的圍獵中,我們驚慌失態(tài),花枝亂顫,反而引發(fā)令人驚恐的喝彩聲。我和趙莉一起讀完書,一起落榜,一起進工廠當行車工,人生遭際使我和她從同學升級為閨蜜,我們身陷亂象而潔身自好,對餓狼嗤之以鼻。

這人呀,長了顆紅樓夢的心,卻生活在水滸里;想交些三國里的桃園弟兄,卻總是遇到些西游里的妖魔鬼怪。我和趙莉就是如此:日里看看都是人,夜頭看看都是鬼。

1992年春天,我和趙莉同時看上生產(chǎn)班的一個小伙子,在烏漆墨黑的廠房里,他是一枝獨一無二的蓮藕,與餓狼們截然不同。他不光膚白,說話細聲細氣,而且還會害羞,開口必先憨笑。靦腆的小伙子在鋼鐵廠,那可真是稀罕物。現(xiàn)在我清楚為何會被他吸引了,因為他干凈。干凈給了他清純的少年感,而少年感是男人最極致的性感。

我們和他約會。

是的,我們,而不是我。

每次約會,我們?nèi)硕荚谝黄穑淇觳⑼纯嘀?/p>

一年后,終于到了我和趙莉必須做出抉擇的時候了。

記得當時我和趙莉在半山公園的一株合歡樹下,我不曉得它是合歡樹,趙莉也不曉得,我們只是覺得滿樹艷紅的絨花,流蘇般向著藍天,好看極了,走到那兒就不想走了。我讓趙莉放棄,趙莉也讓我放棄,我們爭執(zhí)不下,誰也不看誰,抬頭只看滿天絨花。

我高舉起右手,跳了兩下,未采到花朵,卻摘下一枝樹葉,像含羞草。

我說這樣吧,聽天由命,由它來決定丁松歸誰。我告訴她怎么抽簽。

趙莉說好。

我讓她挑了一片葉子,又挑誰先要。

她說她先。

趙莉從枝頭上摘下一片最大的葉子,葉子左右有兩排小葉,她先摘下一片小葉。

“我的。”她說。

我摘下一片小葉,“我的。”

“我的。”她又摘下一片。

我們不曉得合歡樹葉上的小葉是對生的,一排12片小葉,總共24片;但有一片殘缺,就成了奇數(shù),當剩下最后一片時,趙莉整個人就飛了起來,高舉起孤零零的小葉,在合歡樹下打轉,跳躍,放聲高呼:“我的,是我的!”

丁松亮出一對死魚眼,說這種飯有啥吃頭,還不如在家吃泡面呢。我說不是還有毛小奇嗎?他就受了刺激,躍起身來,裸露著上半身,使勁兒橫掃赤條條的雙臂,像九孔被上叮滿了蒼蠅,趕走了一批,又來一批……嘴里發(fā)出“去去去”的叫聲。

他冷笑道:“那個矮麻老,和他一起吃飯,喝水都會噎的。”

“你就這點兒出息!”我生氣道,“他不是退居二線了嗎?”

他就歪癱在床上裝死。我拎起放在化妝臺外側地板上的一只朱紅色紙袋,掂了掂分量,有點兒沉。這是我們昨晚反復商討后決定的。

四年前,兒子丁昊的中考成績只差縣一中錄取分數(shù)線三分。

這個倒霉孩子,咋就不能給老娘爭口氣呢!丁松就說,算了,二中也不差。

什么鬼話!我就想伸出如來神掌,一掌劈死他。

一中是省重點中學,進了一中,就有望進211和985;而二中是普高,兒子能混上普通一本就不錯了。怎么能算了呢?我就去找春姐。當年我們在青年公寓做鄰居時,可是合用廚房和衛(wèi)生間的。有次毛毛夜里犯病,毛小奇那時候還只是廠宣傳科科長,這個走路都做夢的不安定分子,把老婆和剛出生的女兒丟在家里,夜夜出去應酬。

1993年5月,廠里舉辦首屆青年集體婚禮,大家爭先恐后地報名,因為參加者廠里安排一間青年公寓的婚房;從23對新人中層層篩選,最終10對中就有我們,有人說毛小奇與春姐去年就辦過婚禮,是沖婚房來的。

我說誰不是呀。

我倒是驚訝春姐為何會嫁給他,春姐是新娘中最漂亮的,而毛小奇是新郎中最丑的。丁松將他歸納為“矮麻老”。

毛小奇只有1.58米,滿臉大麻子,確切地說,應該叫凹坑,像只鐵皮淘米籮底,喝酒或生氣時,每個凹坑里都像會流出金子來。年紀輕輕就滿頭灰白,當上副縣長后,出現(xiàn)在電視里反倒是滿頭烏黑,但淘籮底還是那么醒目。

我們就住在隔壁,在午夜經(jīng)常能聽到春姐若有若無的哭泣聲,以及毛小奇在對門衛(wèi)生間哇哇的嘔吐聲。我偶然聽到他們夫妻爭吵,毛小奇發(fā)誓要給春姐最好的生活,但她硬是不要,她只要他守著自己和女兒,平平安安過日子。

我當時認為他們走不到頭的。丁松說這是典型的鮮花插在牛糞上。

可我總覺得牛糞營養(yǎng)固然豐富,但未必適合所有的鮮花,有的鮮花就無福受用,反倒會被肥料燒死。春姐就是如此,每天賽過油鍋里煎苦瓜。

她女兒生病那晚,是我和丁松幫她把毛毛送去醫(yī)院的。

我說我是廢掉了,就只指望這孩子了,請她求求毛縣長,無論如何幫這個忙。我拐彎抹角地聊起毛毛,聊起20多年前一起住青年公寓的往事,喚醒她的同情與憐憫。我連跑了三天,事終于成了。事后我請毛縣長和一中校領導吃頓飯,春姐再三推脫,說小奇沒空。幾次都沒有約成功,也就不了了之了。這次去他家對門喝喜酒,肯定會碰到毛小奇和春姐,還不如先去毛家坐坐,但空手怎么走得進去呢?我和丁松昨夜思來想去,現(xiàn)在這個形勢,禮又不能送得太重,得符合朋友的范疇才行,最后就決定把他哥春節(jié)送來的兩瓶俄羅斯紅酒,再轉送出去。

“那我走了。”我說,“我再次警告你,不許在家里抽煙,我開著煤氣呢。”

“哇!你這是要謀害親夫哪。”他故意大聲嚷嚷,“還真是外面有人了。”

我出門時,還聽到他在房里貓叫:“難怪打扮得這么妖!”

我“撲哧”笑出聲來,“我妖嗎?我真的妖嗎?哈哈哈……”

我在家里已喪失了笑的能力,但出了這個家門,卻又能開懷大笑。

鋼鐵廠在城北郊外,距離城中心18公里;對于一個小縣城來說,算得上遙遠了。所幸的是國慶長假第一天,3路公交車上相當空,我坐在孕婦專座上,抱著禮袋,斜視著車窗外沿途越來越美的風景,任思緒隨風飄蕩。

我和丁松還年輕那會兒,追求這些花花綠綠的東西并不比別人少半分;但不知不覺中,它們就像擱得太久的插花,咋一看,還昔日般鮮艷,但就是不能碰,一碰就雨落,花瓶里就剩下禿枝了。

當年我們住在青年公寓,就18平方米,精神世界卻如此寬廣,快樂又那么多。

我揀起高中課本,埋頭復習,比高中時還刻苦,考上夜大后,白天上班,下班就往城里趕,整整四年時間。每當我坐上午夜的末班車就累到睡著了,但到了半山站,見到等在寒風中的丁松又滿血復活;我們在站頭買一個烤地瓜,掰開來每人一半,又香又甜,心里灌滿了蜜。

丁松也不敢落后,他參加廠里再教育培訓,先后拿到鉗工和電工的資格證書。

我也有了本科文憑,還喜歡文學。

我們的人生走向并沒有絲毫改變。

那時候的幸福多么簡單。

有天下班,我經(jīng)過老菜場,想買塊豬肝,因為太大,特意讓人家切了半塊給我;沒過半小時,丁松也下班回家,手里同樣拿了半塊豬肝。你說巧不巧?我將兩個半塊豬肝拼在一起,竟是完整的一塊兒……當時在廚房忙碌的春姐就驚嘆不已,羨慕我們心心相印。

要不是豬肝,我說不定就鑲在鏡框里,掛到墻上去了。

可是現(xiàn)在,你看,我們只有靠庸俗的玩笑話,才能維持老夫老妻之間的交流。

我尋思著,家庭即大千世界。

夫妻就是兩個糾纏不清的戰(zhàn)略伙伴國,從友好建交到陷入冷戰(zhàn),只需七年時間。

這可是有科學依據(jù)的。

人的身體細胞七年會更新一次。也就是說,七年之后,彼此豈止是變心,而是整個地換上全新而又陌生的細胞,早已物是人非。

我和丁松就一直處于冷戰(zhàn)中,過去二十年有了第三國的兒子丁昊充當和事佬,才沒有撕破臉,現(xiàn)在兒子去北京上大學,我們就連指責對方的勁兒都沒了,要么徹底歇菜,要么就此得過且過。

要說且行且珍惜的夫妻,肯定有,但那是為瓊瑤劇設定的橋段。

公交車到富春東路口車站時,我天馬行空的思緒也就下車了。

湖畔居就在富春中路上,這個小區(qū)人稱城中城,鬧中取靜,頗有大隱之妙處。北靠唯一穿城而過的富春河,臥橋如虹,景色宜人;南眺城中心的富春廣場,入夜金碧輝煌,音樂噴泉如夢似幻,實乃人間天堂。趙莉屢屢邀我來夜游,我偏不去。我還不清楚她那點兒小心思呀。

那次以合歡樹葉為憑,我自動退出。誰能想到明天和意外哪個會先來?

趙莉與他約會,丁松總是問起我為何不來?我病了嗎?等會兒去看我……

我的不在場,居然擊敗了在場的競爭對手。趙莉終于說出原因,而他最終卻選擇了我。事實證明,愛情在圍城之外,進入圍城的我們,是幸還是不幸?又有誰知。

毛小奇調(diào)去縣委宣傳部工作后,給趙莉介紹了現(xiàn)在的丈夫,是剛分配來的大學生,夏健精瘦,橄欖頭橄欖身,雙腿極細,其丑與毛小奇有一拼,堪稱難兄難弟。

我罵趙莉:“你吃錯藥了?”她說她現(xiàn)在特惡心奶油小生,一見就吐;男人還是得講內(nèi)涵,丑一點兒才更耐味。

“切!”我心想,不就是個大學生嘛。

丁松雖說是個工人,但他祖上三代是城市居民,總比農(nóng)村來的丑小子強吧。不久,趙莉調(diào)去廠辦接待科當接待員。當然,為了丁松,我也求過毛小奇,他當時已是縣委宣傳部宣教科科長。

我寢食難安,思來想去,就只有去求他了。沿富春河是一條商業(yè)街,步步琳瑯,人頭攢動,倒是讓我專注于穿行。

我來過湖畔居,一次是毛家搬家,一次是趙莉喬遷,還有一次是小沫滿月;都是很久以前的事。后來就跟毛家遠了,再說原本就不近,春姐還好一點,毛小奇眼里哪有我們這號人呀,他永遠頭朝著老天;而夏家又因為是對門,我和趙莉結伴喝茶、逛街,從來不去她家的。

時隔十多年,我再次跨進這個小區(qū),依舊有著同樣的感慨,到底是縣委家屬宿舍,二十年前的扇形建筑,至今毫無違和感;樓間距大過國標,采光率高,家家陽光房。

乘電梯上去時,我還在擔心到了樓上,萬一碰到趙莉,她硬是拉我進去怎么辦?又或者毛家沒人,手上這玩意該如何處理?所幸的是,夏家門口沒人,而毛家敞開著大門。我在電梯間門口探頭一望。

“是丹萍呀。”毛小奇猛地從真皮沙發(fā)上彈起身來,撂下手中的報紙,大聲招呼我,“請進請進,你怎么來了?”

進門前,我是看到客廳里有個人,翹著二郎腿,高舉雙手,像在火車站接客人般撐開報紙,把頭埋沒在報紙后面。我知道是他,但他反應也太快了,嚇得我不輕。

只有在報紙中間挖個洞,一直盯著門口的人,才會有這么快的反應。

他穿著很休閑,上身粉色體恤,下身牛仔褲,腳下是雙黑色皮拖鞋。只是又恢復了頭上的灰白,禿頂已占了三分之一腦袋,像沙僧,但少了絡腮胡子,僅有的灰白也稀薄得很。

我都不敢想象,丁松頭上也是如此的話……

“毛縣長,我是來喝喜酒的。”

我僵立在離門口很近的地方,心還在怦怦亂跳。

“對呵,你和對門兒……”毛小奇苦笑道,“瞧我這記性。”

“不會吧?毛縣長。”我故意夸張道。

他熱情地招呼我,帶我走向客廳南側。東墻上是巨大的液晶電視,周冰倩在輕輕地唱《真的好想你》。都說不是老歌變好聽了,而是我們都有了故事,也都老了。客廳靠南窗是張頭南腳北的西餐桌,八把高背椅子圍著它,在絨花般的陽光照耀下,桌椅烏黑發(fā)亮;桌上擺滿各色水果,還有八只放了茶葉的紙杯,每只紙杯套有彩虹色的塑料杯托。

家里要請客嗎?我心里暗想,那就說上兩句趕緊撤。

我把朱紅色紙袋靠墻角一放,握住他的雙手抱歉道:“毛縣長,多虧了您,丁昊他……”

“啊?”他先是一愣,隨即就生氣道,“你這是干什么!”

“丹萍呀。”他最后以感嘆的語氣叫了聲我的名字,“你跟我還客氣!”

說得好像我是他的誰。我前面有些木,現(xiàn)在聽到他第二次叫才反應過來。

那是我的名字。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人這么叫我了。

他過去也不是這么叫我的。難得有次非叫我不可時,也是叫我小陳的。

這種夾生的親熱,令人挺不自在的。

他再次請我坐,很有男士風度地拉開離我最近那把高背椅子。

我坐下去前,掃描了一遍家里,問:“春姐呢?”

我剛坐下,他就推近椅子。

這是我始料不及的。我與高背椅子的重量,使得他推起來非常吃力,因為怕椅腳刮到地板,就會磨損地板漆。我連忙抬起屁股,又使得椅子突然往前沖,他趕緊停下,顴骨突出的麻臉就撞到了我的后腦勺。

我能感覺到他粗實而有力的鼻息,熱乎乎的。

他給我沖茶,低頭,很是專注。茶葉尖如松針,在開水沖擊下打轉兒,最后一根根直豎在水中,宛如垂釣的浮漂。

他說:“你春姐呀,去寶貝女兒家啰。”

我一直擔心他家來客人,半個小時后,茶也喝了,水果也吃了——桌上有蘋果、香蕉、荔枝、冬棗、山竹和圣女果,在他的盛情之下,我挑了一枚山竹。山竹像棉鈴子,一瓣瓣小果實,吃來方便,不會壞妝;但我折騰了半天,手指都酸了,它依舊完好無損。我不禁苦笑道:“你確定這玩意兒是讓人吃的,而不是來折磨人的嗎?”但他輕輕一捏,山竹就開裂了。他剝掉厚殼,將雪白小花朵般的果肉遞給我。他以為我偏愛山竹,又剝了一枚。他要剝第三枚時,我忙說夠了。在老歌營造的舒緩而又輕悠的氛圍中,很有些傾訴衷腸的調(diào)調(diào)兒,但我們卻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兩張加起來超過百歲的老嘴就像不合拍的舊齒輪,老是打滑,使得交談極不順暢。

或許是他狀態(tài)不佳,也或許是我內(nèi)急吧。

在齒輪空轉了一陣后,我起身說去一下洗手間。

他也連忙起身,帶我去他家的洗手間,大概怕我沒處找吧。

洗手間居然比我家臥室都大,有淋浴房、大浴缸、大馬桶,還有化妝臺。

他仔細地向我講解馬桶該如何使用。

因為是日本進口貨,有著太多稀奇古怪的功能,而且還分性別。

他低頭按了不少鍵,說你慢用,就匆匆出去了。

我聽到關門聲,方才如廁。

可我怎么打不開廁所門呢?順時針也好,逆時針也罷,門鑰匙詭異得很,仿佛可以永遠轉下去,但就是打不開門。

我急得大叫毛縣長,叫了好幾聲,才聽他的腳步,他在門外問我怎么啦,我說門打不開。

他一使勁兒,門就開了。

我驚出一頭虛汗,萬一鎖在里面,算咋回事呀?

我別扭地回到客廳,聽著陳慧嫻的《千千闕歌》,我說我過去了。

他就說好。

但奇怪的是他送到門口并沒有停步,而是跟我出來了,大門依舊敞開著。

我也算講究了,但見到趙莉一身紅裝,不得不服,那才叫軟精裝、低調(diào)奢華。

初見只是驚艷,細瞧方知面料的精致和做工的考究。

她要是走出去,絕對炸街。

我們就像失散多年的親人,十指相扣,發(fā)瘋地青蛙蹦,哇哇地瞎叫一氣。

鋼鐵女人很不淑女,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我驚呼:“哇!你這是去嫁人嗎?”

她就親昵地打我,“討厭!”

毛小奇沒有進門,站在門口自個兒傻樂。

“哇!蛤蟆也會笑呀。”我在心里驚嘆。

我們做過四年鄰居,只見他匆忙而又矮個的身影,面無表情的淘籮底,以及他兇毛毛的低沉的聲音,“不許哭!”那時候她才多大呀!可憐的孩子,不光跟他長得像,而且連性格也像,你怎么逗她都沒用,最多沖你翻個白眼。

這孩子,咋就沒有一丁點兒春姐的基因呢?

后來,我就只在電視里見到過毛小奇,在街道立面整治、拆違、造高速公路和新區(qū)的工地上,歪戴一頂安全帽,在那兒指手劃腳,滿臉凹坑金燦燦的。丁松一見是他就大吼;我若不換臺,他就瘋,一把搶過遙控器,直接關了電視。

“看什么看!”丁松粗紅了脖子,跟誰有仇似的。

男人的心思也似海底針。

趙莉圈住我的腰,我也圈住她的腰,轉向門口,趙莉胸一挺,媚笑道:“我倆美吧!”

我驚訝于毛小奇還會跟女人開玩笑。

“人家一支筆,哪里會按常理出牌呀!”

“到底是對門兒,心有靈犀哪。”

她就又一個“討厭!”說我不也跟他鄰過居嗎?

“那可不一樣。”我說,“吃對門兒謝隔壁的事情,也是常有的。”

“毛縣長,厲害的筆趕緊拿出來。”她撒嬌道,“你倒是說說你這個好鄰居呀!”

“他哪支筆厲害了?”

“他哪支筆都厲害,要不怎么把春姐騙到手呢。”趙莉說。

夏健從房里出來了,一身嶄新的西裝,系著菊黃色的領帶,數(shù)都數(shù)得清的幾根長發(fā)倒駁,油光水滑,蒼蠅都下不了腳,左胸別枝紅花,十分醒目。他發(fā)福了,橄欖頭團了很多,橄欖身也跟柏油桶般粗大,像是懷孕六個月大的肚腩令他走路一搖一搖的。

我不記得他戴眼鏡的,但他戴了副寬邊眼鏡,又添了幾分斯文。

他遠遠地朝站在門口的毛小奇點頭示意。趙莉一下就正經(jīng)了,讓他先過去,看看酒店那邊怎么樣。夏健說老朱他們會辦得妥妥的。

趙莉橫了他一眼,說萬一有領導早來呢?還有,催一下小沫,別太晚了。

夏健出門時,毛小奇拍了一下他的肩頭。毛小奇對趙莉說他家空著,客人可以去他家坐坐。趙莉就對我說,你帶他們?nèi)﹂T坐吧。

我招呼客廳里的同事。但他們都聾甏了,紋絲不動,只是頭更低了。

邱燕趁大家不注意,偷偷地離開客廳,溜到里邊的房里去了。我尷尬地朝毛小奇笑笑,他就轉身走了。不一會兒,邱燕悄悄地回到客廳,拉我到一邊,問我哪有廁所?

“家里沒有嗎?”她狠狠地瞪我一眼。

我明白了,我?guī)﹂T,讓她也見識一下毛家豪華的洗手間。

另外,我也想再試試那扇門。“你神經(jīng)!”邱燕使勁掙脫我的手。

“上個廁所能有啥呀。”

“誰要上他家的茅坑!”她說,“一個面子工程,讓我家每年損失十多萬……”

我們乘電梯下去。

她臉都急白了,咬牙切齒,一聲不敢吭,跑進商業(yè)街口的公廁。

往回走時,她說:“活該倒霉!”

“毛?”

“哼!倒八輩子霉才好。”她鄙夷道,“就是一個文化局顧問。”

“啥?”我對官場向來無知。

“這不就降了一級嗎?”

我“噢”了聲,“好像是呵。”

“什么叫好像是?那就是。”她說,“憑空會降職嗎?”

“你的意思是……”我立馬否定,“不可能,他要那個,烏紗帽早就掉了。”

“禽獸!老婆都被他氣走了,有大半年了。”她神秘兮兮地問,“你不知道嗎?”

毛家關上了大門。

家里來客人了?客廳好像在放槍戰(zhàn)片,聽聲音場面非常激烈。

半個小時后,趙莉手里捧著只電飯煲進來,面色潮紅,春光炫亮,匆匆拐進廚房,舀米淘米。

我過去靠在廚房門口問:“不是去酒店吃嗎?”

她沒有回頭看我,有些氣喘地說:“中午男方至親有一桌要在家里吃,菜是酒店送的,但飯和點心要自己準備,家里的電飯煲熱著點心……”

她淘米了一遍又一遍的米,水龍頭嘩嘩直流。

我提醒她再淘下去,米都沒了。

她關掉龍頭。

我壓低聲問道:“聽說毛縣長被降職去文化局了?”

“胡說八道!這是他自己要求的,而且也不是文化局,是宣傳部。”趙莉突然生氣道,“降職?待遇不變,好嗎?”

她用得著這么生氣嗎?

“噢!”我說,“那又跟夏健在一起了。”

“沒。夏健早調(diào)去組織部了,而且很快就要升了。”她說,“毛縣長是嫌那些地方太空,你知道他是個閑不住的人。”

我忙問:“升縣長還是書記?”

她開心地笑道:“誰知道呢。”

我又問:“春姐還好吧?”

她很奇怪我這么問?但我想邱燕的話未必是空穴來風。

她就輕飄飄地說好呀。她說春姐三年前就退了,多瀟灑呀,外國都過去10多個,國內(nèi)就更不要說了。今年是毛毛懷上后,啥氣味都不能聞,苦頭都吃煞,她也叫沒辦法,只有趕過去照顧女兒了。

“你倒是搞得煞靈清的嗎?”我故意臭她。

“你還不清楚嗎?你們住青年公寓時,只隔了一堵薄煞煞的墻,看是看不到的,但聽得煞清爽。”

我扭頭瞟了一眼對門兒,大門又敞開著,毛小奇坐在真皮沙發(fā)上讀報紙。

“老實交代,你剛才……”我說,“心有猛獸,牢籠頓開。”

“去你的!都是領雞蛋的老太婆了,你還在想秋天的奶茶?”她罵歸罵,卻一轉身,將電飯煲端到身后的臺板上,插上電源。

“毛縣長前兩天就要去北京的,因為小沫的婚禮,才推遲到今晚。毛毛在北師大當老師,嫁了北京人,春節(jié)過后就說有了,預產(chǎn)期就在這兩天。春姐去了有大半年了,他一個人在家不容易。”她鄭重其事地說,“等會兒我要在家招呼客人,夏健在酒店也忙不過來,替我照顧好他。”

“哇呵!好感動呀。”我故意大聲道,“你啥時候也關心關心我唄。”

“他這陣子不是心里苦嘛。”她卻一臉落寞道,“我是說不用參加了。”

“為何?”

“有時候,人就是太幸福了,才會出事。”她說,“毛毛打來電話報喜那晚,新區(qū)工地里埋進去七個農(nóng)民工,等他趕到現(xiàn)場,市領導都在了。從那以后,你在電視上見到過他嗎?”

酒宴設在距離夏家三條街外的凱旋門大酒店。

一路上,我和毛小奇只談小沫。他說新郎是市經(jīng)貿(mào)委的。

我說毛毛也很厲害,在皇城根兒,而且還是名校教師。

夏健帶著一對新人,在鋪紅地毯的酒店門口迎賓。

一對神仙眷侶!我都不敢認小沫了。

女人這一生,也就是這一天這一刻,才受全世界關注。

夏健帶我們進去。夏家包下了一樓大廳,十多桌酒席。毛小奇讓夏健忙自己的,但夏健執(zhí)意帶毛小奇去貴客席就坐。他堅拒。小沫跑進來找她爸,不知哪位大人物到了。夏健匆匆跟出去。我站在茫茫人海中,卻看不到一個同事。我和毛小奇挑了張空桌坐下。既然趙莉交代了,我也不好意思撇下他。進來的客人熱情地跟他打招呼,然后繞過圈兒,拐去別桌了。

其他酒桌越坐越滿,唯獨我們這一桌只有我們兩個人。

“小丁還在小車辦給廠領導開車?”

“嗯。”我側著臉,輕聲地說,“您今晚到北京,說不定就當外公了。”

“那敢情好呀。”他說,“你將度過一個錯誤的人生,但沒有人會告訴你什么是對的。”

終于開宴了。

他說:“兩個人吃一桌?要不,我們?nèi)テ匆幌掳伞!?/p>

“好!”我和他同時起身。

我剛坐下,沒想到這桌人紛紛起身去搶剛才那張空桌。他邊上只剩一個三四歲的小女孩,翹著羊角辮,見自己被遺棄,哇地大哭。一位中年婦女慌忙擠過來,一把抱起小女孩,去找那桌人。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起身,坐回到他身邊。

“有意思!”他一臉苦笑。

“嗨,那就便宜咱們了,”我玩笑道,“吃了這一頓,省三天飯錢。”

他說不喝酒,下午還有事要開車出去一下。

我也不喝。

我是能喝點兒酒的,但今天不想喝。

我們連飲料都不喝。

一雙筷子在越堆越多的菜盤里,東揀西挑,他這是要從雞蛋里挑出骨頭來吃嗎?

我也吃得心不在焉,盯著北窗外有只金色的矮腳貓,正抱著一根磚砌的柱子往上爬。

它拼命在爬。

它爬上去做什么?

它爬上一點,又滑了下來很多……

沒有開空調(diào),大廳就像盛夏的半干魚塘,魚們都浮在發(fā)燙的水面上,拼命吐泡泡。

我想脫衣來著,但我沒衣可脫。

夏健領著新人開始挨桌敬酒敬煙,還有伴郎代酒,伴娘抱著皮包收錢。

他們所到之處,時不時地制造出大動靜來,引得滿廳注目。

我的嘴里味同嚼蠟,還不如丁松在家吃泡面呢。

毛小奇也索性不吃了,坐等送紅包。

我看到汗珠從小沫叢林般的發(fā)根滾下來,滑落粉砌的臉頰,就像汽車行駛在風雨中,車前窗上的雨滴。

毛小奇早早地站起身來,把紅包遞給小沫,她轉手交給伴娘。

“毛伯伯!”小沫敬煙,她知道他不抽,就沒點。

夏健忙說,點上點上。

毛小奇很給面子地吸了一口,沒有咽,像叫喊的老青蛙鼓起嘴,隨即從嘴里吐出來。

新郎叫毛伯伯,伴郎給他倒酒。

我說他下午還要開車,忙打開“海南1號”,給他斟滿杯。

毛小奇說對不起。

這年頭,送紅包還得道歉,唉。

輪到我了,趕緊奉上大紅包,任務完成。

夏健帶著新人輾轉下一桌,毛小奇就想離開了。

他沒說,但我看得出來。

我說再等等吧。

鄰桌的邱燕突然站起身來——我這才發(fā)現(xiàn),不少同事就在鄰桌,跌跌撞撞地過來找毛小奇。

我還以為她來敬酒呢。

誰知她居然吼道:“你算個啥東西!”

毛小奇并沒有起身,一臉茫然地問:“你認識我嗎?”

“燒成灰我都認識……”

邱燕的臉,就像從剛殺的豬胸腔里取出來的肺頭,紅得鮮艷,而且還熱氣騰騰呢。她伸出一對張牙舞爪的五指,瘋狂地抓毛小奇的頭發(fā),但毛小奇及時起立,結果就抓在光禿禿的頂上,抓了個空。毛小奇起身后,也迅速后退。邱燕頭一低,猶如古代攻城門的撞木,直沖過來。

我本來是在勸她的。

我說邱燕,你這是干嗎?

見她這架勢,趕緊去攔她,胸口猛地一擊,我就倒在毛小奇身上。

我的后腦勺撞到他臉上,我都覺得痛,他就越加了。

他抓住我的雙臂,連退了兩步,才站住。

就算是秀才遇到兵,以毛小奇的閱歷,對付一個邱燕,還不是大拇指按螞蟻嗎?但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就只會雙手緊緊抓住我的雙臂,渾身篩糠般地發(fā)抖。

邱燕一把拉開我,沖他吼道:“你也有今天呀!”

兩位男同事及時抓住她的手臂,將她拖開了。

她還奮力朝他踢腿,但已經(jīng)遠了。

“老酒食饑飽,就發(fā)癲……”一位男同事抱歉地笑道。

另一位男同事則勸她少惹事,今天這個場合……

整個大廳突然陷入靜止的狀態(tài),不少人站起身來沖這邊張望。

夏健趕過來,問我怎么樣?

又問毛小奇怎么回事?

“鬼知道!”毛小奇扭曲了臉,抖著一簸箕金燦燦的麻子,像有東西在不斷地雨落;但是片刻,他就不抖了,松開我說,走吧。夏健連聲對不住,護送我們在眾目睽睽之下,擠出熱鬧非凡的大廳。在凱旋門大酒店門前,我終于嘆了口氣。夏健問我還好嗎?毛小奇也問。盡管胸口隱隱作痛,但我說沒事。“我能有啥事?從鋼鐵廠里出來的,都是女漢子。”我笑道。

毛小奇勸夏健趕緊進去。夏健雙手合十,又道了歉。

凱旋門大酒店前空蕩蕩的,只剩下我和他。

毛小奇讓我有空去他家玩,我說好的好的。

他說一定要來呵,我又說一定一定。

毛小奇向東走,我轉身往西走。

我本該也向東走的,我要乘的3路公交車站就在他家的方向,但我說吃得太飽,時間又早,想去逛逛。

其實我一點兒都不想逛,我已經(jīng)過了踩著高跟涼鞋去逛街的年齡。

我尋思著等他走遠了,再回過去。但我沒走多遠,就聽到有人喊“丹萍!”

真是奇了個怪了,今天怎么回事,大家都約好改口了嗎?

我回頭見一輛汽車追上來,駕駛室的窗玻璃徐徐降下來,窗口探出一張臉來。

是丁松。他喊我上車。

我開心地笑道:“不會吧,你這是怕我跟別人跑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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