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翔
我來濟鋼賓館參加一個語文研討會,晚飯后,出來散步。賓館的后面有一座小山,山腳處有一座門樓,上寫“鮑山公園”。我沒多想,便穿過門樓,進了公園。
園內沒什么人。濟鋼早已搬遷,剩下的是冷清和蕭條,公園內也一樣。腳下是一條水泥小路,向前延伸著,我不知道它的盡頭在哪里。走了半個小時,我打開手機,已經4300步;看看天空,夜幕降臨,四周模糊。我對自己說:“該往回走了。”
再次穿過門樓時,我又看了看“鮑山公園”四個字。這一看不要緊,我的心底突然冒出一個人名來:鮑叔牙。這座公園會不會因鮑叔牙而得名?我趕緊打開手機,網絡搜索了一下。果然如此,這里曾是鮑叔牙的食邑。于是,我心里冒出一個想法:鮑叔牙的墓會不會也在這里?如果在,很可能在公園里面某一個地方。
我轉身又進了公園。我想找一個介紹公園的宣傳牌,四處張望,找不到。我只好往里走,希望能碰到一個人問一問。我看看天,越來越暗,心里有些著急,步伐便加快了。沿著剛才的那條水泥小路走,不知還要走多遠。就在我焦急不安的時候,對面來了一位老人,有七十多歲的樣子。我說:
“請問,這里有沒有鮑叔牙的墓?”
“走反了,在下邊。”
“下邊?在哪里?”
“一進濟鋼新村,馬路東側。”
哎呀,我走反了。我說聲“謝謝”,便拔腿往回走。我知道一進濟鋼新村的馬路,就在賓館下邊。我看了看天,夜色已深。
我邁開大步,走了下去,十分鐘后,站在了大馬路上;向東一拐,進了樹林,沿著一條小路向前試探著走了幾步,于是在我的右側出現了一個臺階,臺階上是一個大土堆。我拾級而上,終于看到土堆前面有一塊石碑,上面刻著“齊大夫鮑叔牙墓”。字刻得比較一般,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墓碑兩側各有一尊石雕麒麟,威風凜凜。麒麟下和墓碑前有幾束花,估計是清明節來祭奠的鮑氏后人。土堆有一人多高,上面長滿小樹;四周是方形矮墻,圍著土堆。矮墻四周,長著一些松柏。
夜色更深了。我站在墓碑前,鞠了一躬。我不知道土堆里埋的究竟是什么,懷疑這是真鮑叔牙墓,因為別的地方也有鮑叔牙墓,真假難辨。但是,鮑叔牙與管仲的友情故事是真的,幾千年來流傳民間,深入人心。我想,管鮑之交與鐘子期和俞伯牙的友情不一樣。前者遠遠超越了后者。史書記載,面對管仲的貪多和畏縮,鮑叔牙給予的是理解和寬容,而不是指責和鄙視;面對管仲的才干,鮑叔牙給予的是讓位和薦賢,而不是嫉妒和進讒;面對管仲的反對,鮑叔牙給予的是高興和欣慰,而不是惱怒和反目;面對小人的挑撥離間,鮑叔牙給予的是鄙夷和怒斥,而不是輕信和懷疑。我竟一時想不出中國歷史上還有誰具備如此的胸襟和氣度。管仲那句“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子也”令我生出無限感慨!
我想到了友情。朋友之間的交往,最高境界是什么?是心靈默契,彼此不必溝通,便能夠心知肚明,心領神會,兩顆心實為一顆心。中華民族向來崇尚友情,有很多這方面的記載和論述。司馬遷在《史記·汲鄭列傳》中寫道:“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貧一富,乃知交態;一貴一賤,交情乃見。”此話道盡千古人情本質。死生、貧富、貴賤如同照妖鏡,讓假友情原形畢露。早期西方傳教士利瑪竇在中國生活了幾十年,深受中華文化影響,撰寫了《交友論》一書。其核心觀點是:真正的朋友一定是建立在心靈相通基礎上的。他說,朋友是什么?是我的另一半,是第二個我。朋友與我表面上看是兩個人,有兩具身體,但心是一個。如果心不是一個,就根本稱不上朋友。朋友相交,何以交之?以金相交,金耗則忘;以利相交,利盡則散;以勢相交,勢去則傾;以權相交,權失則棄;以情相交,情逝人傷;唯心相交,靜行致遠。利瑪竇的話頗有道理,但他沒有揭示“心”具體指什么。后人稱贊管鮑之交的詩文很多,西晉文學家夏侯湛說:“鮑子愔愔,式昭德音;綢繆敬叔,二人同心;厥芳猶蘭,其堅如金;遙遙景跡,君子攸欽。”站在鮑叔牙墓前,我突然明白了,這里的心是事業心,愛國心。鮑叔牙薦管仲,是為了國家;管仲不薦鮑叔牙,也是為了國家。二人在這一點上達成了高度默契,這就是二人的心,也就是夏侯湛和利瑪竇所說的同一顆“心”。這顆心讓鮑叔牙和管仲的友情有了靈魂。
“呼”的一聲傳來,打斷了我的思緒。我抬頭望去,墓的正前方幾百米的地方一列高鐵疾馳而過,車窗成了一道光線。三千年前的鮑叔牙大概不會想到有高鐵,速度如此之快,齊魯大地用不了幾個小時就可以東西穿過。這大概就是現代化吧。然而在物質文明高度發達的今天,建立在為國薦賢基礎之上的管鮑之交究竟還有多少呢?
我突然想起2020年全國高考語文試卷,作文材料就是管鮑之交的故事。命題人用心良苦,想讓當代中學生思考這個古老的故事,挖掘其現實意義。是啊,中華民族的優良傳統只有被年輕人繼承下來,才能發揚光大,才能源遠流長。
我又抬頭看了看天,夜色愈深,連路都看不清了。我只好打開手機電燈,小心翼翼地走下臺階,沿著小路走出樹林。
來到大馬路上,路燈明亮。我不禁回頭看了看,樹林中的鮑叔牙墓籠罩在深深夜幕中,什么也看不見了。